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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只斑鸠 ...

  •   阿雀……

      阿雀这夜,却做了个极不安稳、又真实到可怕的梦。

      *

      她梦见流血和战争。

      无有前因,不知缘由。
      入目所见,唯有城门大开,无数流民涌入都城之中,烧杀劫掠,无恶不为;城门之外,异族的铁蹄已然踏破都城最后一道防线,炮火声中,昔日繁华的小长安沦为废墟一片。尸山血海,火光冲天。

      ……

      她看见月娘被人刺死在豆腐摊前。
      苍蓝色的裙裾被人撕开,作恶者们的笑声响彻不绝,曾经常被他人笑话孱弱不中用的豆腐郎,此刻却为保护妻子飞身而出,护在月娘身前,最终遭人劈砍成泥,头颅滚地,鲜血飞溅;

      她看见,胭脂铺的高老板自愿散尽家财,仍护不住一家老小性命,不住磕头,却齐齐惨死在贼人剑下;

      裁缝铺的阿芳嫂一家人宁死不屈,从容赴死,亦尽成刀下亡魂——他们家中最小的孩子,此时不过才将将学会走路,笑起来时,嘴角有两颗漂亮的梨涡。而她分明就在这里,就在他们眼前,却唯有坐视一切发生,什么也做不了。

      那些贼人在逼问什么?
      他们为何而死?
      她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清,甚至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只颓然跪倒在地,无助间苍茫四顾:眼见得长街之上,血流成河,腥臭之气几欲令人作呕。泪眼婆娑间,忽却痴痴低头,看向自己花纹繁复、金线密织的衣袖,后知后觉地摸向头顶——竟摸到一顶沉甸甸的凤冠,捧在手中,取下细看,却亦是累缀东珠,价值连城。

      今日原是她出嫁的日子。

      可她又是要嫁给谁。
      为什么脑海中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于她而言,未知本就是应有的答案。然而莫名的恐惧依然令她不住头皮发麻。将凤冠猛然弃置在地,便试图爬起身来、找个去处躲藏。

      却尚未及动作。

      忽然之间,竟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过无数残肢断臂,向她飞奔而来。

      她循声望去,那马上将领却半分瞧不清面孔,如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
      也不言语,便一声不吭,将手中利刃毫不留情地向她挥砍而来,直取她项上人头!

      阿雀躲避不及,被人横劈一刀、竟将头顶发髻整个削去。

      精心蓄养的一头长发,瞬间便作了这地上腥臭狂浪的养料,亦没有时间惋惜,一个转身功夫,对方下一刀已紧随其后、由上而下悍然劈落——似要将她劈作两半般、那刀舞得呼呼生风,贯通面门,杀气迎面而至!

      “……!”

      冷汗涔涔。
      面前刀尖锋锐,与她鼻尖相距不过一指。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那刀上未曾拭去的斑斑血痕,被那冷刃寒意晃得睁不开眼,唯抬手欲摸银针,腰间却已空空如也。

      性命眼看就要交代在此。

      ——“铮!”

      目之所及。
      她用尽最后力气,咬牙矮身一躲,竟让她生生躲过一劫,忽有银/枪胜雪、锋芒毕露,顷刻间枪尖与刀身相撞,带出零星火光!

      是谁?

      杀手与恩人战在一处。

      她依旧无法看清那面孔分毫,只觉面前银/枪拆招路数眼熟无比,一招“凌空指月”,枪若游龙,斜挑长刺,枪头红缨飞舞,又竖执于地、以作重心,那人飞身而起,一脚重踢在那杀手胸口,直将人狠狠踢落马下,口吐鲜血。却亦毫不留情,手起枪落,瞬间便将其喉口穿透,血花四溅。

      对方身首分离,而他一身白衣,亦被污作血色。

      “……”
      他依旧无动于衷,只随即木然转过身来。

      阿雀看不清来人的脸,却莫名觉得熟悉,听他枪尖拖地,刺耳声响犹如催命恫吓,竟也丝毫不觉恐惧,只愣愣抬头看去。

      直等他在身前站定。

      他满是血污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无有言语。唯捧住她脸,如诀别前的最后一眼,那般无言而平静地,于无声中,似乎……终于接受了他们之间,终将分道扬镳的命运。

      可为什么她又会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他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会不住的流泪?

      阿雀眼前模糊一片。
      那晶莹湿润竟并非错觉。她回过神来,试图问清一切,那人却已毫不留恋地转身,直面迎上后来的追兵。

      望不尽的人潮、马蹄声如擂。
      对面山呼海啸,竟有足足数列骑兵、狂笑着纵马而来——

      “大君有令!”
      “生擒熹真太子妃者,赏千金……”

      “取之头颅者,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封王拜相!”

      熹真……太子妃。
      太子妃?!

      铁甲重军、呼啸而来,阿雀直至此时,竟才忽的福至心灵,又望向不远处、那顶被自己随手扔弃的凤冠,霍然瞪大了眼。

      面前人却仍不动如山,只手握长/枪,横执于她身前。
      犹如天地之间,护她一命的最后屏障。

      不可再退。

      “……走。”

      他双手青筋毕露。
      长/枪猛竖于地、霍然暴喝,飞身而起。

      长/枪既出,顷刻间已取下数人性命。他却并不恋战,唯将烈马缰绳夺于手中,又将她飞抛至马上。

      要一起走么?
      她忽觉不安,猛然拉住他的衣袖,死死在掌中攥紧。想要开口说话,却惊觉自己已是喉咙嘶哑、语不能辩,不由急得满脸通红。

      所幸,他倒任由她动作,没有挣扎。
      只俯下身来,又同她耳语两句——

      就在阿雀放下心底大石、自觉拽紧缰绳的瞬间。

      却听“撕拉”一声。
      她目呲欲裂、回过头去,只见手中衣袖已被人毫不留情扯断两半。那人头也不回地再度跃下,眨眼间,已冲入纠缠不休的追兵阵中——

      【离开这里。】
      而他最后同她说的话,唯有一句:【往金陵去……在那里活下去。】

      *

      “……”
      “……!!!”

      阿雀满头大汗。
      双眼忽地睁开,大汗淋漓间,从这噩梦中挣扎惊醒,却犹然惊喘不已。半撑起身子时,一口气没提上去,瞬间呛得惊天动地。

      直吓得屋外的绿袖闻声赶到,急忙坐在床边、为她拍背顺气,如此这般折腾许久,她复才满面苍白地抬起头来,惊魂未定、环顾四周。

      “三姑娘?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绿袖一边拿帕子为她拭汗。
      见她模样惨淡,面无血色,又忙不住安慰道:“怕是昨夜天凉,不经意受了冻?我今个儿早上才瞧见,连这窗都被那狂风吹开,刮得呼呼作响,赶忙才合上……姑娘不急,不急,我这就和秋杏一同去前头、取些上好的炭火过来。”

      阿雀正想一个人呆着静静,闻言,微微颌首。
      绿袖遂急忙起身,一路小跑、喊着秋杏一同出了院去。

      剩下她一人在房中。
      本该逐渐从那梦中平静过来,阿雀轻抚胸前,靠在床头,却仍心悸不已。恍惚间,亦竟颇有些庄公梦蝶的迷离错觉。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原想着先下了床,开窗通通风、透个气,还未起身,那窗扇却像是与她“心有灵犀”,“吱呀”一声,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白、白日闹鬼?
      阿雀一愣。

      当下定睛看去,心想是哪个丫头在这嬉闹不成,结果视线左右打量一圈,没看见人影不说,颈后倒忽的寒毛直竖。回过神来,更只觉肩上一重——

      吓得她猛一回头。

      熟悉的幽香钻入鼻尖。

      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那浅浅琥珀色的瞳孔盯住她双眼,如旧白发红衣的少年,面容未有丝毫改变,只看她惊诧不已,复又弯唇一笑。

      “做什么亏心事了?”
      倒也不顾自己吓得这乖徒儿“屁滚尿流”。
      这位国师大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月赤明芥,又老神在在地直起身,兀自活动活动已蹲得酸麻不已的老胳膊老腿,不等她招呼,已自顾自转身绕回桌前,倒了杯茶水,嘴里咕哝道:“我看你方才噩梦连连,倒像有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心虚得很。”

      “师父……!”
      “嗯?”

      他抿了口水,有些无辜地抬眼看来。
      看阿雀仍一副又惊又怒表情,像是正欲发作,这才作势自证清白,向她抖了抖衣袖:“我可没带龟甲,全是胡言乱语、妄自揣测而已——难不成真被我说对了?”

      “说对才怪!”
      阿雀将胸前被角一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是说你!你不在千福殿,跑我这来做什么?我好歹也是个女儿家。眼下连、连梳洗都未曾——师父,我知道你本事通天,神出鬼没,可你若要过来,倒也和我……和我……”

      怎么她侯府的大门是虚设的不成?
      一个爬墙,一个爬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谢阿雀当真“知交满天下”。

      当然,皆不是什么好“知己”就是了。

      月赤明芥闻言,笑笑摊手,“你我师徒二人,还需讲究这些个世俗规矩?”

      “你上次还说要我尊师重教,骗我三百两拿去卖了那劳什子的花瓶呢!这会儿又不讲世俗规矩了?”
      “……”
      “那你将三百两还我!……喂!”

      “哪里的话。”
      而不过三两步、此时已溜出房外的月赤明芥扶着门框、闻声又探进来半个头,“世俗规矩、世俗规矩第一。好徒弟,你先梳洗,师父便在这等你。”

      “就你会说!”
      阿雀柳眉倒竖,随手便抄起枕边一话本扔过去,正中这梁上君子额头。

      那月赤明芥却也不生气。
      只美滋滋地抱着这本名叫《我见哥哥独妩媚》的册子,便悠哉悠哉,又自跑到房顶、晒着太阳看书去了。

      *

      好在阿雀动作倒快,没叫他在房顶晒成个煤球。

      待到梳洗完毕、换了身寻常轻装,她在铜镜前小心翼翼描好花钿,最后一笔落定,扭过头去——便见自家师父不知何时,复又从窗边探头进来,撑着个脸,半带考究地盯着她看。

      “在看什么?”
      她搁下笔。

      心想还好已把绿袖和秋杏借故调走,不然那俩日常仰慕“国师”的小姑娘,见着她师父没旁人在时那副不着调的模样,八成是要芳心尽碎的,不由叹了口气。
      见他久久不答,复又侧过头去,嘴里打趣道:“师父,你难不成也想画个梅花在眉心么?那却要想法子,先把你眉心那点朱砂去了才成。”

      月赤明芥摇了摇头。
      “为师只是觉得新奇。”

      “新奇?”

      “是啊,”他理直气壮地点头,指了指她眉心,“你这画法……难不成,城中近来竟流行在眉心描只蚯蚓?我瞧着倒也兴味盎然,就是可惜在粗野了些,若是没那几年道行,怕是看不懂你——别打、别打。”

      阿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下气得火上眉头,随手又扔出去两盒胭脂,却皆被他接在手中。

      她冷哼一声。

      打算将眉心花钿擦过重画,只得重新坐回原位,那月赤明芥却得寸进尺,索性站到她身后,也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铜镜之中、倒映出来的他二人身影。

      阿雀有了经验,这回却没赶他走。

      “你今日来找我,该不会就是来笑我技法笨拙吧,师父?”
      只手上没停,嘴上亦闲不下来,又开门见山问他道:“还是又觉得千福殿太闷?但我话可说在前头——师父,我昨天的事,你八成亦听说了吧?这次我阿爹气得不轻,叫我三月不得迈出家门,他如今本就日日怄气……唉,我也不想再叫他为难,便听话得了。总之,你总不能天天过来找我。要是有什么事,今日说了就说了,等我解了禁足,自会再去找你。”

      说罢,不由叹了口气。

      忽却又想起昨日二哥提及喜爱山茶的事,当下扭过头去,“不过对了,还有一事……嗯?你拿我这笔做什么?”

      “你说你的。”

      月赤明芥两指捏住她下巴,右手执笔,在她眉心细细描画。
      自己描的时候不觉痒,换了他来却痒得厉害——或许也是因不大自在的缘故。阿雀轻咳两声,本想说夺过笔来,但眼神一抬,瞧见自家师父当真面色凝重,落笔谨慎,想了想,还是又默默缩回了手。

      “也没什么大事,”只轻声道,“我昨日不从千福殿那花圃里折了那么一枝山茶么?原不过想着随手讨个新奇,却不想,倒教我二哥一眼相中了。”

      “怎么,他也喜欢山茶?”

      “从前是没听过这茬——但昨日看着,是像很喜欢,”阿雀笑了笑,“总之,我二哥若是喜欢,你知道,我是穷极手段也要讨来的,师父,你平日里瞧着也不怎么宝贝那些花……借我几株,让我种到清辉阁去可好?”

      “……”
      “该不会,你的宝贝徒弟向你讨要,你却吝啬那么几朵小花吧?”

      阿雀深知拿人手短的道理,倒也不忘过去的“旧本领”,眨巴眨巴眼,水汪汪的眼睛生来似含情,复又双手合十,作势哀求道:“就两株、两株还不成?日后你让我去千福殿帮手,师父,我一定绝无推辞、绝无二话!”

      “不是不给你,”月赤明芥摇了摇头,“但这花并非寻常山茶,你想要,须得自己去取。”
      “可我这禁足令——”
      “你看我,你们那太后娘娘,一向不让我四处走动,我眼下不是来去自如?”

      “那你去拦拦季洵的马试试!”
      “……”

      左不过四下无人,和师父也没什么避讳。阿雀不像昨日在祠堂那般死鸭子嘴硬,这会儿,倒坦白了实话,摊手道:“我这禁足令,说到底还不是阿爹疼我。明着说是禁足让我悔过,其实暗地里,不过是怕我出去,人家指指点点笑我。我便是可以出去,也不该出去的。”

      “如今知道悔过了?”
      “这不叫悔过,这叫亡羊补牢,”她对此颇有自知之明,“若是再来一次,八成亦是一样的结果……师父,你还要画多久?有这功夫,已足够我画上个三回了。”

      “快了、快了。”

      话音刚落。

      那捏住她下巴的力气倒是瞬间撤去。
      月赤明芥对她那“亡羊补牢”之说避而不答,只转而握住她肩膀,同她一齐凑到那铜镜面前。

      昏黄镜面,映出她姣好眉眼。
      眉心方寸之地,那花钿教人描绘得栩栩如生、花枝鲜艳,落笔处的朱砂一点藏在眉心,如神来之笔,于媚色之外,倒透出些许宝相庄严的柔辉。

      阿雀看着。蓦地一愣。

      似有些奇怪记忆于记忆深海之下波涛沸腾——然而,却也仅只一瞬。

      “说起来。”
      月赤明芥忽又开口:“你不过是怕人家议论,但如果出门去的不是你……嗯,看起来不是你,实际上却是你,不就好了?”

      “什么叫‘看起来不是我,实际上却是我’?”
      阿雀问:“师父,我可就这么一个人,一张脸,还能分/身不成?”

      “分/身是分不得。”
      他瞄了眼她桌上那些个瓶瓶罐罐,胭脂水粉。

      思忖片刻,又从袖中掏出两只小瓶,从里头倒出两块分不出材质、活像是路边泥土般颜色的奇怪物什——两块分出不同份量。边打量着她肤色,又很快揉作新的、颜色各一的两块。

      “让我想想……”他咕哝道,“你家那绿袖丫头,是长得什么个模样来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一只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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