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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四只斑鸠 ...

  •   是日。

      午时刚过,都城骤然暴雨如注。
      头先还见得艳阳明媚,只一眨眼的功夫,竟已乌云蔽日,雷声滚滚。

      暴雨倒灌而下。

      似有吞没宫阙般浩荡气势,倾盆大雨打落轿顶,恍惚间,犹如梵钟声响彻耳畔,十足扰人清梦——她毫无疑问便是被这动静惊醒。

      美目微睁,迷迷瞪瞪间,家中带来的阿婆倒如算准一般掀起轿帘,探头进来瞧她模样。见状,不由无奈摇了摇头,又轻声安慰道:“姑娘,只是下雨了。”

      都城的雨和金陵的雨大不一样。

      她闻言微愣。
      心头一时讷讷,只蚊蝇般应了两声,便又自个儿撩起轿帘,往外头看去:

      轿子似才过了宫门。
      打眼一看,只见得一派萧瑟,不知那些个黄门宫女都去往哪处躲雨?冷风扑面,窸窣声夹风带雨,她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兴致缺缺,正要放手。忽却听得一阵匆匆脚步声自近处飞奔而来。

      “失礼、失礼,借过——”

      那娇小身影闷头狂奔。

      脚下间或溅起些许污水,又忙停下动作,急得跺脚不停、依旧拱手向那轿夫连声致歉。
      却来不及等人答复,便飞快撑起手中纸伞、再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开。

      似是急着要出宫去。

      “……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丫头,瞧着没个正形。”
      阿婆将那模样收入眼底,不由眉头紧蹙。
      回过神来,又不忘扭头叮嘱她:“姑娘,等会儿见了太后娘娘,可切记不得有半分失礼。”

      “念之知道。”

      “若娘娘问起金陵,只概都称一切皆好……姑娘,你切莫怪婆子多嘴。太后娘娘而今身份尊贵,远非昔日……昔日大爷还在时。她未嫁之时,便只听大爷的话。总归不是咱王家血脉,养她长大的恩情,概也都随着大爷过世,尽都散了,切莫再拿着娘家人的身份与她强作亲近,”阿婆压低声音道,“总之,眼下家中上下一百七十口人,身家性命,皆系于尔身。可千万疏漏不得,姑娘,千万要谨言慎行哪。”

      “念之明白。”
      王念之一副垂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唯点头称是。

      大抵是少时便养成的习惯,凡应答时,她总习惯于躲开对方视线。一切情绪,皆掩低于长睫遮蔽之下。若非眉目美艳,叫人过目难忘,却是个十足十的小家子做派。

      美则美矣,然无半分主见,到底是少了些生气盎然的滋味——

      只不知为何。
      这天或许是个例外。她踌躇片刻,竟又还是忍不住,福至心灵一般,突然再往那宫门处探头瞧了一眼。

      这最后一眼,瞧得是朱红宫墙,森严宫门,大雨洗过,依旧如新。
      然而四下视线逡巡,方才狂奔而去的娇小身影,终究已不见踪迹。

      她有些怅然若失,又愈发惴惴不安,不经意捏紧了胸前衣襟。
      “一阵冬雨一阵寒,”她轻声道,“许是深冬将至了。嬷嬷,我想,若却之她还在,或许我便不必……”

      “姑娘!”
      阿婆却倏然脸色一变,猛地瞪她,“方才不还说明白了么?眼下又再说什么糊涂话?!”

      明白了。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不知是提醒抑或威胁。
      王念之被吓了一跳,如惊雀般猛地瑟缩了下。回过神来,自知失言,复才忙松手放下轿帘。

      她无有半分争辩。

      这湛蓝小轿是以这般乘着她,便犹如巨浪裹着一叶扁舟,轻而易举卷入汪洋之中。待到雨停之时,她已跪在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姑母面前,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你叫念之。”

      王太后屏退一众宫人。
      手中捻着佛珠,不紧不慢,似仍在耐心等候着她胆寒而体面尽失的那一刻。

      她自幼养在府中,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其见过这般场面?早已心生怯意。然想起离家前父亲所言,却仍不敢怠慢,犹自咬牙、低头强撑着。

      室内炭火烈烈,温暖如春。
      王太后却仍缩在榻上,狐裘蔽肩,不住抚着手中那汤婆子、望着她沉吟许久。

      末了,忽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是谁给你取的?我二哥么。”

      竟与父亲所算到的情景如出一辙。

      她心头一惊。
      来不及庆幸,只唯恐被对面发现蹊跷,忙又恭顺地俯身下去。

      “回娘娘,并非父亲所取。因念之出生之时,大伯犹然在世……”

      她说着。
      陡然却竟听见声急促的喘息——又或只是紧张太过的错觉么?王念之有些迟疑,只觉一瞬罢了,似便被强压下去。胆小如她,自不敢抬头窥测姑母表情,唯有强自镇定。话音一顿过后,又继续说下去:“但大伯已是沉疴病中。父亲说,便是扁鹊在世,彼时恐也药石难医。念及大伯膝下无子,百年之后香火无继,他便央大伯为念之取名,大伯母为念之赐字,在家谱之中,亦将念之记作大伯一脉。”

      “他可曾说过,因何为你取了‘念之’二字?”

      “回娘娘,只取字面之意耳,并无旁的由头。”
      王念之道:“念之那时,虽尚不通人事,但还记得父亲说过,伯父取名时,曾说,世间遗忘多寻常,念之不忘却难得。能得被念念不忘者,必有其过人之处。然叫人不忘,究竟是此人的长处,又或甩脱不得的罪孽?他每每念之,只觉遗恨。”

      “……”

      她说罢,俯首再拜。
      “家中伯母与大伯心意相通。也因此,念之小字,便取为‘蕙’。”

      “既取那蕙质兰心的好盼头,另有一说,亦是——始终有悔。”

      *

      ——“这天杀的大雨!”

      冬日里的暴雨,想来多是来得快去得更快。

      那厢沉默无言对坐,这厢阿雀一路狂奔,自宫门外冒雨直行。
      耳听得天边轰隆雷声渐止,倾盆大雨只剩些熹微余韵、毛毛细雨清风拂面,复才终于略微慢下脚步,一边抱怨着拍打那濡湿衣摆,一边收好纸伞。

      顾不上什么风姿仪态,脚下七拐八绕,很快便至侯府后门外。

      只可惜。
      低头一看狗洞,抬头一看高墙。

      阿雀挠了挠鼻尖,绕着墙边来回走了几圈。
      心说爬是爬不上,不如直接上前叩门环呗?可手刚伸到一半,又想起自个儿这张脸可还没换回来——药水还在手中攥着,竟没处打水洗脸。

      说来说去还是怪季洵!若不是师父此刻忙着和他周旋,合该亲自送她回来才是。可眼下这局面……难不成还真要她和绿袖装什么孪生姐妹?怕是鬼才信她。不仅自己要露馅,还得把师父也一并拖下水。

      她咬着指头犯难。
      不多时,目光俨然已直往那狗洞里瞟。又环顾四周,看竟四下无人,不由动了点小心思——头先还笑某人丈量狗洞,此刻自个儿比比划划,又箍了箍腰间,竟跃跃欲试起来:

      毕竟,你不钻、我不钻,狗洞何时能正名?
      说不定这洞给狗爬叫狗洞,给她一钻,明个儿就该叫、叫美人洞了呢?都是虚名、都是虚名!

      谢三姑娘说干就干,袖子一挽,作势就要矮身。

      不想正当此时,后脖颈却突然往后被人一扯,她反应不及、两手悬空,当下便一屁股坐到那泥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仰头怒目瞪去,好死不死,便正对上某人熟悉的平静……平静里,又带点嫌弃的眼神。

      “顾、苍、术!”
      她痛喊出声。

      怎么次次都是你!

      全然忘了自己还顶着绿袖的脸,亦忘了头先在宫里那般压低声音,阿雀又惊又羞,竟透过面上遮掩、亦泛起一层明明白白的潮红来,下意识便要把他往远了推。

      怎知手刚伸出去,袖口已被人紧紧握住。
      他手上使力,只一下用劲,便如拔萝卜拔葱一般、将她从地上拽起。

      “去了哪里?”
      他问。

      不愧是顾黑脸。
      既不关心她会否着凉,也不关心她身上脏兮兮可怜至极,只关心自己职责所在。阿雀这才反应过来,他理应是知道自己易容出去、却并没跟随——当下心生疑惑,却也只是迟疑片刻。

      眼珠儿转一圈,便来了主意,又展颜一笑。

      “你问我啊?”
      她明知故问。
      却不急着回答,只将手一伸、白净手掌摊平在他面前,攥着药瓶的手又指了指旁边高墙,“这可是秘密。不过,你若拉我进去,告诉你也不是不可。”

      “我把你丢在这里,你被侯爷毒打一顿,也自会说的。”

      “……顾苍术!”
      计谋被人戳破,还是这么毫不留情的戳破。阿雀猛一跺脚,生怕他当真如此狠心,连忙又拉住他衣袖,“别走别走,你、你也不想想,要是我被阿爹行了家法、错上加错,你不也好不到哪去么?如今你可是我的侍卫,是我的人。我被打了,你也得受罚的。”

      “只是帮你办事,领你工钱罢了。”
      “那我给你加俸!加俸还不成吗?”

      阿雀说着,手里也跟着得寸进尺:起先是拽他袖口,这会儿手指一路往上爬,倒是摸到他手腕,又趁机紧紧扣住。

      “还有你昨天拦我、想打我、不让我还手的事,我都不生你的气了,”她眉眼带笑,作势拉了拉他手,“你就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不过是翻个墙而已,你气劲儿足,带我,与带个鸡仔没甚么区别的。”
      “颠倒黑白,无耻至极。”

      “……你!”

      你个面无表情讨人厌不爱说话闷死人的黑面鬼。
      阿雀难得说好话竟也没讨个好脸色,被他哽得脸色一红。思来想去,手指颤颤巍巍指住他脸,后话尚在喉口。

      正要说话。
      腰间却竟忽被人一搂——

      方才还不敢瞧之清切的眉眼,顷刻间近在咫尺。
      她生得娇小,不过长至他胸膛,脑袋一时间没处放,只待失重感袭上心头,唯有不情不愿靠住他胸前:一瞬即别开,却竟仍能闻到一股清新的皂香味,不由分说钻入鼻尖。

      说也怪哉。
      分明都是平平无奇的侍卫服,和清辉阁门外的、和听雨轩门口的那些个人一模一样。怎么偏他的衣裳,倒比她的还香?

      她有些晕乎,落地时仍未想明白,倒是顾苍术这厮,竟似也学了她得寸进尺的功夫。待她站定墙内,还不曾回神、傻傻抬头看他之时,又忽的俯下身来,盯着她看了好半会儿,阿雀刚觉不对,他手指已轻轻抵住她鬓角——

      “但只此一次,”顾苍术道,“下不为例。”

      一语落地。

      “……啊!!!!”
      “痛痛痛!”阿雀惊声呼痛,几乎原地跳脚,“你、你干嘛撕我的脸、不是,撕我的人/皮面具呀!我有药水的呀!”

      脸上犹如生生被人扯去一层皮,火辣辣的发痛,她捂住脸颊,两眼顿时蓄满那痛意逼出的泪水,只觉眼前朦胧一片,竟是活生生多了一层水幕般——这辈子,想来,除了五年前那一次,就没这么哭得这么狠过。

      顾苍术却只平静看着她哭。

      似思忖片刻、如何组织语言,等她稍微平复过后,复才指了指前厅的方向。

      “因为没有时间了,”他淡淡道,“易容一术,要做到画如人皮,需用特制染料及月泥覆盖,若用药水卸除,少说需要半个时辰静置不动,方才能做到寸寸剥落;若更精深,甚至还需内服奇药,抑或旁的激烈法子。”

      “那我、我又不是半个时辰都急不得!”
      阿雀说话时仍带哽咽,气得眼眶通红,“你就是故意的!你……”

      “燕世子眼下正在前厅,说是为二公子寻得一门好婚事,侯爷正与他商谈,若你此刻再不归来,我正是要去寻你。”
      “……”
      “我并未骗你。再晚一步,你已无从阻止。”

      说话间,小雨复又连绵。
      他取过她手中纸伞,再度为她撑起。

      “走吧,三姑娘,”

      他半边身子皆在雨中,而她在伞下,丝毫不为雨点淋湿。

      阿雀忽的侧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几经变幻,唇角紧抿。

      末了。

      丢下他跑远之前,却仍是扔下一句——

      “今日,多谢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四只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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