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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五只斑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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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雨声连绵不绝,似一声长叹,长而未尽。
绿袖独自候在前厅外,不住向回廊处张望:雨幕重重,廊下人来人往,却始终未见自家姑娘身影。
她紧张得眼睛眉毛鼻子皆皱作一团。
小模样瞧着可怜,倒叫厅外的两名侍卫忍不住对视一眼,忽又齐齐向她招手,开口打趣道:
“绿袖儿,侯爷不是叫你将三姑娘叫来,你一个人跑回来做什么?人呢?”
“听说宫里来人、往你们听雨轩搬了不少好东西——是不是真的?过来过来,说来听听。”
绿袖捂着耳朵不听。
只一个劲原地小步转圈,急得犹如热锅蚂蚁,好不容易听见自家姑娘声音远远传来,竟恍若天籁。她瞬间喜笑颜开,也跟着快步奔上去,一把拉过阿雀的手、紧紧捂在手里。
“顾大哥说能找着小姐,我就知道能找着!”
……顾大哥?
阿雀听得一愣。
心说头先那顾苍术怕不是已守株待兔、等她许久,就专门等着看她钻狗洞爬墙的可怜样,不由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略微平复了呼吸,复又探头看了眼厅中。
只等绿袖三下五除二为她理平衣角,又随意收拾了面上狼狈——好赖有个人样了。这才低声确认道:“……我阿爹和大哥都已在里头了?我二哥呢?”
“二少爷不在。”
绿袖知晓她来得匆忙,忙将情况一一告知:“方才荃华姐姐传信来,说是二少爷今日不知怎的,心情似不大好,枯坐着,也不说话、也不乐意用膳,估摸着也是请不过来,便不请了。”
她原正匆匆向前,闻言,当下步子一顿。
不由又眉头紧蹙,回过头来,“有没有说是为的什么?”
绿袖摇了摇头。
“除了姑娘你,二少爷概都是不爱见人的,眼下还自个儿关在房里,听说端去的早膳同午膳,概都碰也没碰过,哪里能晓得……”
说罢,又小心翼翼附在她耳边:“倒是宫中今日还来了人。”
“我瞧见姑娘你留给我的纸条,只推说家里姑娘冬日犯懒、尚未起身,好赖把人打发走了。但那人前脚刚走,后脚这燕世子便找上门来,老爷又叫人来唤姑娘同至前厅议事,仿佛是前招后招一并招呼了,全冲着姑娘你这来……也不知道,不知道个中有无干系?”
“说得有理。”
无奈话音刚落,一门之隔,阿雀忽听得那厅中似有人声音拔高、状若争执,心知不可再耽搁,便也来不及再多想什么。
唯有安慰似的拍了拍绿袖手背,便端正表情、又转身小跑入内——
“侯爷,我燕某一向直言不讳,今日亦不想再多说什么客客套套的废话,便直说了吧!”
甫一进门。
却听得一人陡然冷哼道:“如今谢二身患重疾,论心智,满打满算,亦不过一三岁小儿。那聂家姑娘头先死了祖父,如今母亲亦身在病中,只为图个喜庆……人家愿意嫁,已是瞧得起你谢家门楣光耀、祖宗显赫,难不成大好的一个姑娘家,是真看得上一痴儿么?如此情深义重,帮扶不浅,你却一再推辞——侯爷啊侯爷,燕某如今,倒想求您一句真话:究竟是瞧不起她聂家,还是说,根本就是瞧不起我燕折华?!”
燕世子行事作风,果真如旧张扬。
阿雀循声望去,只见那燕折华今日一袭紫衣,端的是华贵非常,手中玉扇轻摇,似是说得急了,玉白般一张面庞,竟也跟着泛起一股恼怒红潮,不住扇风止火,双眸湛蓝,不似湖水,倒似惊涛骇浪。
尤其瞧见她时。
“等等、等等。”
冤家路窄,不死不休。
那燕折华陡然将手中折扇一收,扇端打了个旋儿——如绕着她故意晃了一圈,逗猫一般,又忽的嘴角噙笑:“我当是谁来了。”
“原是我们长乐县主,谢家姑娘,堂堂正正不畏死、做人做鬼皆坦荡的谢家阿雀,如何,迟来片刻,倒撞上一场好戏?”
“……你打哪给我收拾来这么一堆外号?”
“难道不是你盛名在外,”燕折华坐在那红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坐着亦没个正形。闻声又作势施施然端茶轻抿,往那茶面胡乱吹气,直吹得水波荡漾,他倒不知想起些什么,笑得愈发——可恶,故作大力地抚了抚胸前衣襟,“三姑娘,怎的如此看我。”
“气势汹汹。倒是吓得本世子心惊胆战、话也不敢说了。”
“不想说可以不说。”
阿雀却压根不打算给他台阶下,当下呛声道:“我看这厅中,似也没人想听你胡言乱语、张口乱吠。”
无奈,话音未落。
“阿雀!”
原本一语不发的谢连刃,此刻却忽的眉目一凛,开口呵斥道:“世子面前,怎可如此大放厥词,还不行礼?”
“……”
“阿雀。”
连大哥也开口,上前压了压她肩膀。
“莫要失了礼数。”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怕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这燕折华虽同样名为世子,皆是王侯之后,但与她这虚衔不同,身后可有扎扎实实的靠山——便是当今陛下,亦多许他以常人难有之礼遇,她便是再不情愿,眼见得阿爹同大哥均在场,也非得只有暗自将白眼一翻、仍是有模有样,向他矮了矮身,作势行礼。
“不错。”
燕折华于是笑盈盈起身,踱步到她面前,拿扇子托起她手,“这礼行得,倒不愧是你,长乐县主。”
“……”
“免礼罢。闲话少说,日后日子还长着,我待你也不急在一时——今日还是先谈正事为好,”说话间,又转向谢连刃,微微拱手,“侯爷,不知刚才燕某所言,是否说得已十足清楚,十足明白?过些时候,燕某可还要亲赴聂尚书府上,向他‘复命’才是。若没有个准话,岂不当我是空口乱说么。”
阿雀心里一惊。
看他这犹如逼宫般无畏无惧架势,也不知头先到底拿了什么作威胁,忙回头去看父亲——眼见得他面色凝重,似仍慎重考虑,不得不又去拉大哥的袖子,示意他侧过头来,这才轻声以口型道,爹爹究竟怎么想?
谢沉云摇了摇头。
欲言又止,终究只垂低视线,捏紧的手指缓缓松开,又摸了摸她头。
而主座之上。
谢连刃迟疑良久,亦到底开了“金口”:“世子今日专程前来,若只是为小儿婚事一事,怕是难免要失望而归了。”
“此话怎讲?”
“方才世子也曾直言,小儿如今罹患奇症,嫁娶之事,徒然只是为两家人平添烦恼。我谢家如今虽不显贵,但桌上一副碗筷、府上一座院子、院中三五婢女,仍是养得起,亦绝无二话。又怎可将我儿视为烫手山芋一般,如此随意推却?须知,熹真民风虽不比前朝,但女子婚嫁,自该谨慎。如因我儿之疾,再去耽误旁人,想来,若他仍思觉清醒,亦绝不会如此行事。”
“言下之意,便是拒婚了?”
燕折华说着。
笑意微敛,视线不经意扫过阿雀——又看向她身旁面色不佳、模样生硬的谢沉云。
折扇摇了又摇,却是逐渐慢了节奏,忽又冷声道:“原想着侯爷就算不给我几分薄面,‘她’的薄面,总该是要给上几分的。毕竟,如若不是阴差阳错,如今我叫一声‘母后’的人,合该在贵府做她的当家主母才是。”
“……”
“谢小将军,你应当听得懂我言下之意,”他话有所指。又定定看去,“难不成,还要一直做这缩头乌龟、无话哑巴?”
他是说得畅快淋漓了。
“什么缩头乌龟无话哑巴!”
这厢,阿雀却登时脸色一变。也不管谢沉云右手拦在身前,便猛地窜上上前去,“燕折华,你休要在我家得寸进尺、出言不逊!”
她手指与他鼻尖不过咫尺之距。
老母鸡护崽一般,如少年时候,依旧护在她大哥面前,只扬声怒骂道:“你给我看清楚了,这里是熹真,不是大燕!这里是侯府,不是你的世子府!”
“你堂然逼婚,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可别忘了,我父战功赫赫之时,你不过是那燕国城楼上哇哇大哭、随父败退而走的黄口小儿!我父亲和我大哥,曾以少胜多,横扫尔父大军七万,武安关一战,燕军被打得落花流水,犹如丧家之犬!你呢?你又为你的国家,你的子民做过些什么?在我都城中寻花问柳、广施雨露么?你与我一样,不过是仰仗先辈、封得一虚名在身,凭什么对我阿兄大放厥词,你当年废他右手,这笔账我们还没有和你算,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你倒是——”
“阿雀!”
“我还没说完!”
她猛地拂开自家大哥。
复又将那燕折华肩膀一推,“你明知我二哥如今是怎样境况,你几次三番陷害不够,如今还要来谋算他的婚事,你又以为你是谁?我二哥,他配得上天下最最好的姑娘,终有一日,我会治好他的病,到那时候,聂家也好,萧家也罢,方家苏家王家谁家的姑娘,谁都可以。若他喜欢,他自会去求娶,我一定跟在他的高头大马后头,给他吹喇叭放鞭炮抬轿子、什么都好——”
“昨日我敢拦季洵的车驾,今天也敢把你赶出去!……你不信?”她倏然逼近他面前,一双美目瞪得斗大,气势汹汹,张牙舞爪,“我今天不怕告诉你:我是二哥养大的,我是在侯府长大的——这条命本就是父母给的,哥哥养的。所以,谁若要害我二哥,谁要对我家人不敬,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不放过他!你不要以为我没力气,不要欺负我是个女儿家……我告诉你,我若是凶起来,连命也不要,你斗不过我的!”
何况她还有免死金牌。
阿雀心知肚明自己这条命明面上依然金贵,因此才敢凶得如此明目张胆。
燕折华虽和她斗了这么些年,依旧被这丫头的疯劲吓了一跳,当下脸都白了几分,正要再同人说道两句,不想两人却是一边一个,转眼间,皆被那谢沉云两手分开。
“大哥——!”
“世子殿下。”
谢沉云将自家妹妹护到身后,却并不理会她又惊又怒的低喊。
只沉吟片刻,又向燕折华拱手。
“还请你转告‘她’。并非是我侯府不愿卖这个人情与她,只是,婚嫁一事,我与父亲早已另有打算。欠她一诺,日后,定当另作偿还。”
“哦?”
燕折华闻言,眉峰一挑。
却是不折不挠追问下去:“谢侍郎,且说说是怎么个另有打算?”
而他沉默良久。
那如旧挺拔的脊背,在这一刻,唯更深地深弯下去。
犹如一张拉满的弓弦于即崩裂处弯折,阿雀想要扶他起身,然而却丝毫撼动不得。只近在身旁,听得他一字一句,再艰难不过地吐露出声——
“婚姻嫁娶,自当长幼有序。”
“沉云已然心有所属,心悦于安乐县主,不日便将上门求娶。二弟婚事,便唯有先暂放一旁……还望世子,莫要再强求于此。也请转告于‘她’,若这便是她想要的结果——”
他沉声道。
“如此,沉云便且祝襄城公主……祝燕后。”
“所愿皆成,长乐,永安。”
*
话音落地。
阿雀却忽然眼神一怔。
没等厅中众人反应过来,已脸色大变,快步追出门去。
直等一路小跑、追上那浅粉身影,一把攥住她衣袖,这才气喘吁吁地将人拦住——却又唯恐自己衣衫带雨,沾湿她袖口,忙又抽出手去——
“阿雀。”
可那人亦回过神来。
失神模样转眼即逝,却反手握住她掌心,有些心疼地、将她冰冷掌心捂在手中。
全然不顾自己同样模样狼狈,只轻轻捻住手中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那雨水留下的湿痕。
阿雀愣了一愣。
分明依旧体贴入微,依旧温柔如此。
不知为何,在瞧见对方表情的一瞬,她心中某种不安的预感仿佛转瞬成真,手足无措间,唯有结结巴巴地问出一句:“表姐,你、你怎么来了?”
这合该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情节呀!
怎会这么赶巧?表姐为何落荒而逃?
难道说,表、表姐压根不喜欢大哥?只是哥哥一厢情愿?
可是前些日子为大哥去金陵求药时,明明……
她满心胡思乱想。
“昨日你与太子之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
听她声音发抖,赵云佩却只安慰似的一笑。竟并无半点异色,只平静回答她道:“我担心你,受了杖责,背后若留了疤可该怎么办?便带了些药材过来,想着来看一看你。”
“表姐……”
“听下人说,燕世子找上门来,瞧着模样不善。你又与他争执起来,我心里亦觉不安,便想着在门外听一听——时候适当,也好帮你拦上一拦。但原来,其实亦无此必要。眼下,沉云已……已全然应付过去,用不上我了。”
阿雀仰头看她。
该如何形容云佩表姐此刻的表情呢?
她不通情事,数年来不过一心照顾兄长、照拂家中,或是性格使然,从未想过成家之事,只想着潇洒利落才好——她是不明白。可即便不明白,至少她知道,云佩表姐和她不一样。
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表姐从小便是世家女眼中的典范,一言一行,巧笑倩兮也好,哪怕红脸骂人之时,皆是仪态万千。天子膝下无女,安乐县主便是天家眼中的儿女,平民百姓家中生女,也会时不时指向长街之上、安乐县主所过之处,暗自祈祷,家中女儿,若有她半分可该多好——表姐是如此温柔亦骄傲之人。是如此疼爱她,又待她如姐如母之人。
哪怕季洵退婚之时,表姐亦从未哭过。
哪怕大哥病重之时,表姐远赴金陵求药,也从未叫过一句苦。
表姐坚强,温柔,善良,当得起世上一切美好辞藻。
文人雅客的那些酸词,唯有配上表姐时,她才觉得全然妥当。
可表姐此刻——到了这一刻,又为什么眼中蓄满泪水,而迟迟不落。为什么两眼通红,依旧冲着她笑呢?
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
阿雀回头去看,才发现大哥亦追了上来,他们此刻隔着不过咫尺。只长廊相距,三步台阶耳。任谁再多跨出一步,便是冒些雨水,总归是能看清楚表情的。
可是大哥没有过来。
表姐亦没有过去。
沉默犹如压住肩膀的山峰,压得她不敢抬头,又满心怯怯。不敢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
“沉云。”
她只听见表姐轻声道。
在无言的对望中,像是问了一个再轻松不过的问题,如此平静地索要一个答案。
“你娶我。”
她说:“我一直想问你。其实,你娶了我,如此艰难,如此不甘。究竟是因心悦于我,不敢辜负——又或只是,徒然视我为一面镇鬼符?”
她的热泪滂沱,双肩颤抖。
雨声之中,却仍冷静而高傲地抬着头,平视于他。
“从前我常告诉自己,我生而为赵家女,嫁只嫁天下第一等尊贵人;我穷此一生,不过做他人眼中的好女子,做天家眼中的好女儿,我以为,谢沉云,你是世间唯一一个,哪怕明知我也有仓皇丢脸时,也有手足无措时,也有不识之字、不通之诗,仍然会在笑过之后,拉我起身之人。我以为你至少该有那么一丝心悦于我。”
“但你听到了么?方才,连侯爷亦说过,‘女子婚嫁,自该谨慎。如因我儿之疾,再去耽误旁人,于心自当有愧’——”
“表姐!”
她身形微晃,阿雀忙伸手搀扶住。
却又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身旁人,继而侧头看向自家大哥。
大哥为什么不哄哄表姐?
明明平日里巧舌如簧,明明舌灿莲花……大哥并不是个闷葫芦呀?
为什么不呢。
这个问题,一直到表姐拂袖而去,到大哥亦站定雨中许久,最终扭头离开,她依旧没有想明白。
倒是那燕折华后脚追出来,正好目睹了两边分道扬镳,看得津津有味,又过来拿扇子敲她脑袋。
“木头,看够了没?”
“滚开。”
“怎么,你阿爹和你大哥不在,又来劲了?”
燕折华今日,似心情正好。
换了平日、这厮八成早已暴起和她推搡,这会儿却竟稳稳当当、又在廊下落座,笑盈盈看着她。阿雀被他看得鸡皮疙瘩满身,忍不住面露嫌弃,转身欲走,却又被他堪堪叫住,不情不愿地回头。
“干嘛?”
“我说,你有没有听清楚你大哥说的话?”
“什么话。”
“你大哥说的呀——所谓嫁娶,长幼有序……怎么,你竟还没搞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上门,要给你二哥找门婚事?”
“……”
“五年前,也不知是谁说过,我若长宿花街柳巷,她便家养面首,要看看我俩声名,究竟谁先传遍都城,人尽皆知——”
燕折华故意逗她道:
“怎么,原先自己说过的话,眼下竟都不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