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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七只斑鸠 ...

  •   “宋守常——”

      人未到而声先至。

      阿雀自幼畏冷,眼见着天气渐寒,而今更是肩披狐裘仍不够,临出门时,里头又换了件新做的粉缎小袄。

      她原就生得白净,艳色一衬,鬓边山茶如旧,更显娇俏可人。宋守常怀里抱着锦盒,冷不防被她抢上前来、在肩上重重一拍,竟差点尽数滚落一地。
      好险他反应及时,堪堪收手一托,这才着急忙慌拢着一手物什站稳身子。阿雀站定他面前,眼珠儿滴溜溜转一圈,瞧他那紧张兮兮模样,不由却也生了些打趣的心思。便伸手,随便挑出一个戳了戳。

      “这是什么?”
      她笑道:“天可怜见,可别告诉我,这回你又给我抄来宋师姐的功课吧?”

      “原是有这打算的,早都叫家中的书童誊抄一份,但这回回得匆忙,没来得及好生整理……”
      宋守常解释道:“你要是想要,我回头就让人给你送来。”

      “……你说真的?”
      “真的啊。骗你作甚。”

      宋守常答得笃定,不见心虚。
      倒是阿雀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想起早些时候挑灯夜读那苦日子,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活似不认识眼前这人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半会儿。心道这叫什么?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下也只得急忙摆手。

      “小公爷,你可饶了我罢!”
      她双手合十,“你如今是跑军营里去,不必念书考功名了,可你还不知道我么?念书就头大,勉勉强强读个无功无过已是够谢天地了,我可没自寻烦恼的兴头,”说着,她手指复又捻了捻。比个厚度、向他示意道,“你忘了?你三姐这几年功课愈发精进,简单一篇《仪容论》,都能洋洋洒洒写得满满四五张宣纸!我头回抄了你那一遍,可险些给我手抄断了。”

      “谢阿雀,你又扯谎,我抄的时候可没见得。”
      “那定是你练武练出手劲来了呗。”

      没戳穿他那几个马虎大意的错字,阿雀作势两手托腮,向他笑得一派灿烂,“想来是各人有各人的长短,指不定你犹擅此道,虽说自个儿写不成,抄书背书是打小就快,若我是你啊……”她一边给人挖坑,面上无辜天真的神情依旧不改,诱惑他道,“一定好人做到底,抄了一回,再抄两个月,还能陶冶身心,文武兼备咧!”

      “话虽如此,可你们夏风阁的功课,全是些胭脂水粉仪容姿态,我抄了也……”
      抄了也什么?

      怎么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

      宋守常话音一顿。
      不知想起什么,却是倏然抬眼,瞧着面前小姑娘熟悉表情:似与从前拐他去凭风栏、骗他做坏事、心虚就搪塞的时候无出左右,真真是一成不变。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不说了?”
      阿雀看他表情变化莫测,复又眨巴眨巴眼,开口问道:“我这主意不好么?”

      “你脑筋灵光,鬼主意当然好。”
      “才不是鬼主意——”

      “不过也好。”
      他却像是没听到。
      盯着地上,忍不住也学她方才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眨完了,自己又觉得好笑,欲盖弥彰地别过脸去,望天地般悄然转开视线。只咕哝道:“还怕你在家禁足了小两月,都憋出病来了。看着活蹦乱跳的,总比蔫了吧唧好。功课我回头抄来给你。”

      说不清是揶揄她,还是旁的情绪作祟,他竟也没有半点从前恼羞成怒的前兆。
      倒是眼角余光瞄她一眼,不敢多看,又轻声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这些东西是我专程带来给你的。”

      这么好心?

      阿雀暗自吐了吐舌头。
      总有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在作祟,可她实在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些疑惑地侧头看人,却只看到宋守常低垂眼帘,似在看那锦盒上的精致花纹,又像在看地上的石头虫蚁,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垂落着,她竟难得从这自幼一同长大的故友脸上瞧出陌生的轮廓。仿佛柳树抽条,枯蝶破蛹,明明还是从前那棵树,是那只一同养大的小虫,但他又似乎,的确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长大了。

      长大了好多好多。

      “……你长高了。”
      不明所以的,她于是突然蹦出一句。

      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又比了比宋守常的手臂靠肩膀处、约莫还留下三指宽的距离。
      “从前我该到你肩这,如今又差了许多。”

      “有吗?”
      “有的。我量过的。我最厌着人家说我矮了——笨哦,你。”

      她笑了笑。

      一语毕,却不等他反应,便从他怀里分去两只锦盒抱在手中。
      四下环顾一圈,想起绿袖出门前唠唠叨叨说那些规矩啊、名声如何,才迈出半步的绣花鞋陡然一转、却是掉了个头,索性引他去清辉阁书房小坐了。

      *

      “诶,这是什么?是城中哪家新做的糕饼?”
      “这东西瞧着也没见过——是哪里买的钗环?你听,这铃铛儿做得可真不错,听响声就知道了,走过身边,八成人人都回头看咧。”
      “还有这牌子、这骰子。等等,宋守常,你要拐我豪赌去不成?”

      ……

      阿雀挨个打开面前那一溜儿锦盒,一路惊呼声不断。

      开到最后,却是满面好奇地抖开手里那层层叠叠一件冬装:只见那上衣雪白,色若银白素裹,却并非寻常染布坊中工艺,白便是纯白,丝毫不见得一点暗沉之意;腰带则以细密针脚、绣得几片绿枝繁茂,配上浅粉襦裙,裙摆处金线织就蝶舞,细看下来,只觉得样式做工都新奇得紧,虽说提在手里颇有分量,瞧着竟丝毫不显厚重——

      “这也是送给我的?”
      “给我的新裙子?”

      她将新衣比在身前。

      眼见得裙摆堪堪及地,竟似为她量体裁衣般合衬,宋守常略一点头,她当下宝贝地摸了摸前襟,开开心心——亦小心翼翼得紧,将那新裙重新收纳盒中。心情一好,实话便也紧跟着、如倒豆子般从她嘴里倒个没完:“太好啦!”

      她小声咕哝道。
      “表姐前些日子还叫我去霓裳阁挑些新料子,可次次都被阿爹派人驳了,我还担心那年祈盛宴上,个个都穿眼下时兴的好衣裳,独我一个太久‘不见天日’,一亮相,便是灰头土脸咧!”
      “你不知道,夏风阁那些同窗,个个都有一套,不是苦研口脂颜色,便是花钿描得栩栩如生,还有家中开染布坊的——就那夏家姑娘,每月都有新衣裳,还尽都是我们没瞧过的样式。每每她一穿,旁人便也跟着学,竟成了这小长安领头似的人物。听说去年襄城公主派人回京、还去她们霓裳坊拿了好些新衣,如今在大燕也是独一份呢!你说,我好歹也是个县主……”

      阿雀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老久。如今天上掉馅饼,叫她平白得了件模样新奇、一摸便是好料子的新衣裙,连日来深锁闺中的苦闷似也一扫而空,立刻颇宝贝地将那锦盒收在手里。

      宋守常看得好笑,又莫名有些心酸。原想如小时候般拍拍她肩膀,手指将落未落,不过咫尺之距,他倏然与她四目相对——那拍肩的手,却又只得强装无事地半路一转,戳了戳她怀里锦盒。

      “我这两月去了淮阳,”他说,“淮阳灾情,五年间从未间断。总是涝一年,旱一年,又落得个颗粒无收的下场。如今民意沸腾,起/义不断,我阿姐领命镇压,年末方得回京述职,想是过了年祈,便又得重返,我自也须跟随而去。这衣裳是我托一位家中故交,花得两年时间织就而成,原想做你及笄之年的贺礼,可惜那时……那时我应当无法到场,如今便早些送给你。你想什么时候穿上,都尽可随你的意。”

      说罢。
      不等她回过神来,他复又挨个指了指面前桌上其他几个盒子,一一向她介绍道:“还有这些。”

      “我在淮阳时,偶然救得一位银匠,他家中三代皆以制钗为生,模样精巧,银铃亦精雕细琢,因外壁磨制奇薄,响动间若风声,不似环佩叮当,倒别有一番风味。我在小长安从未见过这等样式,想着你或许会喜欢,便聘他做了几只,他说不同长短、不同大小,响声尽都不同,其中,唯有这只雀簪为金镶玉制,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作,我想……我想你或许会喜欢的。旁人定都会……羡慕你的。”

      “还有这个是,呃,是我在回京路上,偶遇一位老翁,沿路叫卖糕饼——别看它貌不惊人,”他说着,手指捻起一只翠绿甜糕,由中掰开,“可倒是特别得很。因糕饼本是热物。外头酥皮更易招致热毒口溃,我听你说过,你二哥自病后便畏热,冬日里连地龙亦都不烧,自是吃不得的。可你最怕冷,打小就爱这口。说来也巧,我路上遇到这老翁,本是个卖药人,以药草入面,说是糕饼,实是药饼,独一份的生意热火。虽说丑了些,但吃来沁人,既无热毒之忧,又能解你嘴馋。我便把这老翁一路带了回来。你吃了若是钟意,回头,便让他到你府上谋个生计吧。”

      阿雀撑着脸颊,似懂非懂地点头。
      却突然蹦出一句:“你怎么那么多偶然?”

      偶然碰见,偶然遇到,偶然救得。

      “……”
      “至于这个纸牌。”

      他无视了这个问题。

      只最后点了点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锦盒,“是我们在军中解闷的玩意儿。我想你禁足在家,定都闷得长草了,便也带了一份来给你。”

      “纸牌?牌九?”

      “那可不是一类东西,”宋守常摇了摇头,把那五颜六色的硬纸牌罗列在桌上,一个个讲给她听,“你别小看,这东西可新奇,还是个淮阳军中的无名卒子发明来解闷的,我也是头回见,什么陷阱牌,怪物牌……他一口一个新词,什么‘蓝八福’、‘红八福’?总之,便是用这种纸牌模拟双方出兵,间以兵法、诡计、陷阱,后来我阿姐也迷上这玩意儿,便索性将规则加以完善,玩乐之余,还能学些东西。你虽不喜欢念书,但玩这些一贯是得力的。来,我教你,先把沙盘图排好——”

      ……

      所谓,兵不厌诈诡术胜,金戈铁马不言中。

      不多会儿,阿雀玩得入迷,不知不觉两手已然撑在桌上,凑上近前,专心致志盯着战场棋局。眼见得己方将将退兵十里,手里把玩着仅剩的三张纸牌,只等对方攻城大军兵临城下,双方皆是虎视眈眈,忽却扬唇一笑。

      “我赢了。”
      她说。

      “陷阱卡,雾雨。”
      “大燕之将,久在沙漠驰骋,兵马肥壮,唯不堪湿热,此地低矮如盆,雾后必见大雨,而久久不散,奇兵当在此刻。”

      “诡计卡,趁火打劫。偷袭粮草营。”

      “谁为主将?”

      就等你问啦!

      阿雀笑容愈深,亮出手上最后的底牌。
      “名将卡,谢沉云。”

      “……”
      “还算这制纸牌的人有眼光!我大哥最擅奇袭,凡近身数丈者,必取人性命,由他来领兵,深入敌营,再成合围之势,于狭谷成军,定能一战得胜,”阿雀说起自家人,登时滔滔不绝,“我二哥就不一样了……你们一定没有做我二哥的纸牌吧?二哥向来‘孤家寡人’,习的都是独善其身的功夫,若让他当将军,怕只有单枪匹马咧。加了我,也不过两个人,叫人一下便剿了个一干二净,不好,不好。”

      “放心,谁做小兵,都轮不到你的。”
      “你瞧不上我?”
      “我是说——”

      宋守常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纸牌扔回牌堆里,又将方才摆了一桌的纸沙盘同棋子收回盒中,低头憋了好一会儿笑,复才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谁受苦,都不会轮到你受苦的。”

      “嘁。”
      阿雀摇了摇头。

      任他收拾残局,自个儿却只掰着手指低声道:“我现在可不就在受苦么?关在家里,出都出不去,便是年祈盛宴过了,还有大半个月呢。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淮阳?年祈盛宴过了便走么?时候定了么?我到时看看能不能……”

      她倏地哑然。

      话分明已到嘴边,却莫名其妙一顿。视线没处放,亦只得欲盖弥彰地看向桌上那些同样摆得没处放的锦盒,又想起自个儿房里角落生灰的那几个。某种熟悉的、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

      奇怪还是扭捏?
      她说不清楚,忽然下意识摸了摸鬓边山茶,低垂眼帘。话在嘴边一转,便变成了:“我到时看看,能不能也找些好玩的小玩意儿送你,还你个人情咧。”

      他向来是知道她的脾气的。

      最怕亏欠,最怕要债,最怕欠人情。多少年的交情也不例外。
      是以,也没拆穿她那心虚写在脸上的表情。只笑了笑,便顺着往下接了句:“行。”

      “你想要什么?”
      “不如……你给我抓几只能打架的蛐蛐儿吧?”
      “你都多大了,还玩这个呢?”

      阿雀笑着啐了他一句。
      却也没当真拒绝,紧接着便应承下来。两人寒暄了好一阵,直至听得隔壁荃华丫头来报,说是二哥迟迟不起,似风寒渐重——已然小半个月。二哥这场“小病”总不见好,她正担心得紧,闻讯站起身来。

      前脚要走,又想起还未送客,刚要开口,宋守常已然站起身来,向她告辞。

      “那就年祈盛宴见了。”

      家中有个病人,心便总是牵挂在人身上。
      她虽过意不去,亦的确无意留客,闻言,只得挠了挠鼻尖,勉强冲人笑笑,又一路送至院外门口。或是心虚作祟,路上还不忘承诺他,一定给他抓来整个小长安——

      “不,整个熹真,再整个大燕加进来,海上的扶桑、西边的蛮族也加进来,”她作势一个个掰着手指,向他许诺,“总之,所有都比不上的、当世最最好,最最强壮的蛐蛐儿,我一定抓来给你玩儿。你且等着吧!”

      “你又没有去过大燕……”
      “那你捉只大燕的蛐蛐儿和我送给你的打嘛,”阿雀道,“一定把它打得落花流水,像我哥打燕人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蛐蛐儿,知不知道?”

      正经书虽读得少,歪理却一大堆,说得便是谢家阿雀本雀。

      宋守常憋着笑连连摆手,“行行行,知道了,”显是无意同她争辩。站在原地,却像是欲言又止模样,面面相觑,话挤了半天,出门前打的腹稿似都化为飞灰,他想了想,只又再重复着、分外笃定的说了句,“那,我们年祈盛宴上见。”

      孬得咧。
      他在心里暗骂。恨铁不成钢地在背后狂掐手。

      阿雀不明所以,只当着他的面,兀自大方点了点头。
      目送宋家小公爷远去,心说方才就觉得这厮像是正事没说,一天光绕圈子去了,果然走得心事重重——可,到底是什么事没说?她隐隐觉得自己是知道的。无奈真到这一刻,却好像连她在内,也都变成奇奇怪怪的胆小鬼。难题摆在她面前,一如某扇门就在眼前,老天爷在拷问:到底推还是不推?

      她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

      她也知道自己拿不定主意。

      因此,迟疑只一瞬,却竟迟迟不曾转身。
      她不知自己已是眉头紧蹙。片刻工夫,额心却忽如虫钻般,传来细密而愈演愈烈的疼痛,她心下大骇,未及呼喊,眼前的画面亦顷刻间天旋地转——

      仿佛某种灌进脑海的残梦。

      【你不是来要她么?】
      有个撕裂而破损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发笑。

      【宋小将军,你抛下了自己二十万大军,你愧对你身后一城百姓。尔父三代忠良,满口仁义,竟生出你这么个孽障啊!……天助我也!】
      【好!我这就把人还给你!你可得接住了!】

      接……住?

      恍若血染的视线。

      那声音仍在耳边纠缠不散,暗合风声呼啸,她隐约看见些模糊的、陌生的画面,当下满心都是白日见鬼的恐惧,唯有拼命眨眼,扶住身旁廊柱站稳了身,便抬头、扬声、欲要开口将尚未走远的某人喊住——

      可一抬起头的瞬间,她却突然怔住。

      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宋守常……”

      那人停下了脚步。

      她却已然讷讷不敢言。
      直到对方迟疑片刻,确信不是听错,循声回过头来:仍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挑眉、向她歪了歪头。仿佛方才的一切,当真不过是她连日噩梦招致的幻觉,她茫然地盯着他,又看向他的腿。又看向他的脸。

      宋守常便也任她看着。
      又抱住胳膊,问她道:“怎么了?”

      “怎么突然满头大汗的?”

      而阿雀只是摇头。
      “是我看错了……”

      摇头再摇头。

      她喃喃道:“我最近这是怎么了?合该、合该去找师父给开个方子的……难不成是闷昏了头么?”

      “阿雀?”
      “没、没什么。”

      她面向他而退后数步。
      脸上的惊惧尚未尽数散去,却仍是擦了擦额头汗意,扬起笑容。宋守常愣在原地,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般表情。而她果然也只冷静了一瞬。这强撑难得持久,终究藏不住心事,唯有扭头“落荒而逃”,冲他挥手作别。

      “年祈盛宴见。”
      最后,只来得及抛下句:“不来的、不来的是小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七只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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