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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九只斑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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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祈盛宴当日。
阿雀难得起了个大早。
那厢天才刚蒙蒙亮,她已“蹭”一下从床上坐起,两只碗大的眼睛瞪得比平时更亮、竟毫无初醒时的朦胧睡意。环顾一圈,也不吭声,倒是呆呆抬头,莫名盯着头顶那素粉的床帐看了许久——在她眼里,那当然不过是些徒作装饰的好料子。左瞧右瞧,亦到底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知二哥平时都在看什么?
难不成是无聊,盯着那地儿能给盯出来个洞么?
她想。
大抵是数月未曾出门,终于盼到今日,实在是亢奋得紧,没来由的奇怪想法便一个接一个往外冒。半晌,左右没个思绪,却也只叹了口气,默不作声擦去了额间因昨夜那噩梦惊起的密密麻麻汗珠,下了地去。
外间的丫鬟似也听到响动,一个个冒出头来,轮番伺候她漱口洗面。
她折腾了半天,尤是亲自换上宋守常那日送的新奇衣裳。在小丫鬟们的连声称奇和艳羡眼光中稍舒了一口气,心头隐隐不安的思绪驱散不少,一摆手,笑道“日后给你们人人做一件”,便又拉住绿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端坐于铜镜面前。
该是梳妆的时候。
仍呵欠连连的绿袖手执桃木梳,一下到头又一下,理顺她那缎子般的一头黑发。亦是没多会儿,便给挽起个伶俐可爱的双环来:待到鬓边两朵珠花一戴,额间花钿描上一只栩栩如生的山茶,回望铜镜中,她眨眨眼,那镜中、面胜桃花亦娇三分的少女亦冲她眨眨眼,她弯唇一笑,那少女亦笑出两点浅浅的梨涡来。
含苞待放,枝头争艳。
“姑娘虽在府上憋闷了两月,倒把人养得愈发白净,模样……更俊俏了不少,”绿袖见她面露满意,忍不住也在旁笑道。环视一周,见四下小丫鬟都已退去,倒是只剩她二人说些体己话,更是俏脸一红,又压低声音,“今夜灯会之上,怕是要收得不少桃枝的。姑娘须得小心挑拣了。”
阿雀点点头,纤细洁白的手指抵住下巴,问她:“去年收得多少枝来着?”
“七十三枝。”
“哦、哦,那是不少了。”
“不对,七十二枝,”绿袖轻咳两声,似是想起什么,艰难补充道,“那燕世子头先派人来送,可没多会儿,猜灯谜时和姑娘亲自打了照面,却说姑娘那日的裙子难看……”
【裙衫难看,发簪不雅,口脂太浓。】
当着众人的面,却硬是要把那桃枝给讨回去了。
“哦,你说我抛到明镜湖里去那枝。”
阿雀经她提醒,似也想起那尴尬一茬。话说回来,倒却没什么记仇的意思,反而显得洋洋得意,笑眼微眯,冷哼道:“他要我还,我便还给他了,可又没说是亲手给还是教他捞?那桃枝他后来不也没捞起来么。便还算是我的了。”
“姑娘本就是无需在意那一枝两枝的。”
“应当说,我只在意那一枝,”阿雀将口脂擦得淡了些,抿了抿唇,道,“他们将桃枝给我,不过是看在我这张脸的面子、来一睹芳容,回去同人谈笑罢了,一两根桃枝,又无需真把我这母老虎娶回家,还能赚得点好心情。哈哈,如此一说,倒还真不知道是我瞧不上人家,还是这世人拿我做玩物呢?”
“姑娘……?”
“总之,我只需拿到二哥那一枝就是了!”
鼻尖香风掠过。
绿袖后话尚未出口,只见那白衣粉裙的少女竟如鱼游水中般,“鱼尾”一摆,动弹间已至门外。回过头来,与她摆手招呼一声,便仍是如旧蹦蹦跳跳脚步,小跑着往隔壁清辉阁去了。
她呼喊不及,只得讷讷望着那背影。
哽在喉口那句,“姑娘近日似是思虑不少”,莫名也没了说出口的由头。唯有匆匆将自个儿上下也一拾缀,换了新衣,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不料想,才刚一踏入二爷房中。
“二哥啊,二哥!”
映入眼帘,却是自家三姑娘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委屈巴巴地仰头、看着面前丝毫不为所动,只沉默在桌前与“虚空”对弈的谢沉璧,嘴里一个劲嘀咕劝着什么。眼见得是眨巴眼就能落下泪来似的。
此番此景,倒像是只淋成落汤鸡的路边小狗,蔫了吧唧的模样。
……和从前八九岁时又有什么区别?
“二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二哥?”
她在思忖,阿雀这厢却是已抱着膝盖生了会儿闷气。
半晌抬头一看,见自家哥哥却仍像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当下按捺不住,抬起手来,兀自在人面前摆了摆。
摆了又摆。
见仍没个动静,棋依旧下,忍不住才微愠道:“二哥,你听见了对不对?你、你快去换上新衣裳呀!今日便是年祈盛宴,晚上可有灯会,往年不都好好的么?今年怎么非叫你不动呢?”
“还是你不喜欢那新做的衣裳?天可怜见,我可攒了半年的银子,给你请了眼下小长安最最炙手可热的织女!”
“……好吧,你、你若是不喜欢,实在不喜欢,我即刻叫人去那霓裳坊换件好颜色的,好不好?你别不开心。”
“二哥,”她越说到后头,越是气焰渐消,又霜打茄子一般低下头来,“你、我今年是约好了人的,你怎么别的时候不挑,非这个时候闹起脾气……闹起脾气?”
阿雀倏然一怔。
*
由死转生,又由生转痴。
事实上,无论教什么名医、什么巫医来看,都绝不会否认,谢沉璧这病的确是个怪病。
同样的戏码,在民间常被戏称为“起尸”,而在月赤明芥嘴里,这叫作“改命”。以此法复生者,意识通常如困囚笼,终年不得其法。是以多年来,谢沉璧始终无法复苏,情况时好时坏,更鲜少能和阿雀之外的人有所沟通——哪怕如大哥与阿爹一般,同为血亲,依旧相见不识。
但是,师父同样曾说过,便是这般一具傀儡,他仍然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也依旧得以沿用“生前”的许多习惯:譬如。生前会读书写字的人,死后依旧会。生前会舞刀弄棒之人,死后依旧会——嗯,生前会等妹妹放学,等妹妹写字的人,死后当然也依旧会。只是更多的时候,因本该是个死人,又并非邪祟,而没有走动的欲望罢了,这又要看各人的执念如何操控。
正因此,据说再往前追溯百年,北方曾有一古国,便是以此法炼尸,金针封顶,夺人躯壳,平白造了好些杀孽。教不愿臣服于他之人,亦不得不臣服。即使脑子不愿臣服,可是身体业已屈服。如此便够了。
所以,剩下来的,一切他会“主动”去做的事……
阿雀叫了两声,谢沉璧依旧不动。
目之所及,面前棋盘却当真是越下越乱:只见他一手执白棋,一手执黑棋,双方厮杀不已。若在战场上,此刻怕已是血肉横飞,图穷匕见。阿雀此刻心烦意乱,不经意低头瞄了眼,登时却心口一惊,竟似瞬间福至心灵,抬头不敢置信地狠瞪着他,嘴唇抖了两抖。
“二哥……!”
她伸手,摸了摸他那惨白的脸。
仍是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可她却瞬间喜不自胜,直摆手招呼绿袖道:“袖袖,帮我把我师父请过来,快去!”
“这、姑娘……”
“就说我生了大病,见不着他就要死了!”
“……”
绿袖闻听此言,当真是冷汗热汗交相潺潺。
一时间不知该说自家姑娘大胆的好,还是惶恐不该欺瞒国师,愣是半天没敢挪地儿。等见阿雀面露疑惑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这才为难道:“姑娘……”
“今夜便是千灯会……年祈盛宴一贯三日不息,国师大人、大人他身为千福殿之主,合该是要坐镇皇宫,寸步不可离开的。”
莫说是她一个病得快死了,就是今日那太子季洵重病在身,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也不该惊动国师半步——不然,日后泱泱大国,稍有不顺,便要迁怒怪罪,谁又担待得起?
阿雀表情微变,自知失言。
然而她此刻手里汗意绵绵,紧攥着兄长右手,颇不忍地看一眼棋盘,又期期艾艾看一眼二哥,自己表情同样不知是喜是悲,沉默间,竟是片刻就下定了主意,断然起身道:“我知道了。师父来不了,我去就是了!”
“姑娘?!”
“我也不惊扰他离开千福殿,只偷摸潜进去还不行么?我武功平平,但于逃命偷袭,即轻功暗器两道,却得天独厚,我不会教旁人知道的,只潜进去,问问他是什么情况,再看可否配些药材,助二哥‘脱困’,绿袖,你就在此处替我看着……”
“看着什么?”
“自是看着二哥有无异样!再帮我应付下阿爹和大哥,若有人来,你便说我是去寻玩伴了,白日里的那些活动概不参与,要等晚间再去灯会——再去找宋、宋……”
阿雀肩上忽被人轻轻一拍。
仿佛故意逗她似的,石头投入湖面,惊起波纹阵阵,阿雀这才悚然惊觉方才和她搭话的并非绿袖,而是另有其人,当下头皮发炸,又心道是被大哥抓了个现行,不由慨然变色。
解释的话就在唇舌间酝酿。
然而回头一看,对上一双熟悉笑眼,却更是瞬间惊上天灵盖,哪里还有旁的话好说?
一张小脸顷刻间褪去血色,忍不住颤颤巍巍指人道:“师、师、师父?你……”
你怎么他娘的在这?
“国师大人!”
绿袖呆立一旁。
到底世面见得少,更没见过月赤明芥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开口时竟嚷得更大,一副瞬间就要厥过去的样子,右手揪住胸前衣襟,眼神上下一扫,一看他那如旧白发红衣的惹眼装扮,简直命都去了大半,赶忙左右走一圈,紧闭了门窗,绕回桌前,却见那国师大人当真老神在在,丝毫不慌,自个儿斟茶自个儿饮。
看她一副兔子受惊的模样,还有闲心安慰似的一笑。
“这不是想着,自家宝贝徒弟难得能大大方方出门一趟,多少要来陪护一程么?”
月赤明芥说得光明正大,毫无愧色。
言谈间抿了口茶,见桌上棋盘倏然顿住、久无新子可下,又自来熟地捞过一枚白棋,随便落了一子。观摩片刻,啧啧称奇道:“你二哥人虽傻了……嗯,但也没全傻嘛。还留有一点慧根。比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那个‘先例’,怕是要好了不少。”
“我二哥……不是,但是,你……”
“还绕不开这一问了么?”
月赤明芥道:“我又不是你们熹真人,那些繁琐礼节,忽悠走个过场罢了。随便找个人蒙个面具点个穴……那头发我还刷了许久呢。只怪我也是个精致人,见不得敷衍。”
“你一路过来,可有被人看见?那祈福若是因你不在,而变得不灵验……”
“我若是真有那样通天本领,上天又那样听我的话,”他施施然再落一子。突然间,却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与他正对而坐、棋落无顿的少年——话倒是对着阿雀说的。说话时,又是笑脸盈盈,“一族百来人,便不会死得就剩我一个。”
“……”
“放心吧,好徒弟,你若是活得像我一样久,便会知道这世上鬼神一说,大多是诓骗信徒。造得神一个,香火延百年,只需披着那神仙的皮,底下坐的是狼是鬼是邪祟……谁敢掀开来看呢?他们不掀开,自会骗自己那就是我;多出一个我,也不妨碍里头就是我。”
……神神叨叨的。
阿雀心头咕哝了一声。
心说自家师父怕是又犯了病——据说他从前初来中原,不会什么世俗本领,便是靠着这舌灿莲花的本事到处给人算命推运谋生,唯有心下摇了摇头,稍放下心,也懒得争辩,只又着急按住他下棋的手,转而指了指自家二哥。
“算了,来了就来了,来得也巧!”
她说:“师父,你且帮我看看,我二哥这是不是、是不是有些见好了?他今日愣是不愿去那年祈盛宴,我怎么喊也喊不动,换在平常是从未有过的……他,是不是这就叫见好了?”
“他能感觉到外头在说话,能理解,能回应了,是不是?”
“我瞧瞧。”
“他前些日子还一直等我到很晚!我想,说不定这也是他、嗯,至少有那么一点,是他自己愿意等我,现在愿意,而不全是以前愿意,是不是?”
五年了。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
她认定这就是二哥用沉默之外的回答,用“拒绝”来向她求救——毕竟,二哥是从不会对她说不的。只不过从前,是换种法子整治她,但归根结底按着她的预想令她看到结局;后来则是依着她:做躯壳也好,做傀儡也罢,他清棱棱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选择“听话”。
他听她的话。
所以……
如今不听她的话又是因为什么?二哥要醒了,二哥要“换种法子整治她”也好呀?
阿雀的眼睛亮得吓人,眨也不眨地看着月赤明芥又是拨人眼皮,又是把脉问诊,连时常藏在袖中那只银蛇也召出来嘶嘶吐信——直把绿袖吓得吱哇乱叫,缩到旁边那硕大花瓶后头,只敢小心凑出半颗头来观察究竟。
半晌过去。
阿雀的脸色渐变,只见那蛇却只仍一如往常、病恹恹地缠回月赤明芥右手手腕,再没丁点动静。她沉不住气,又探手去拍它清醒,那蛇如通人性一般、眼神轻蔑地望了她一眼,压根懒得理睬,还是月赤明芥见了,安慰似的拍了拍她脑袋。
又冲她摇了摇头。
“我想,是你……想得太远了。”
他说:“会不会是你二哥从前就不爱热闹,所以不想去凑人家的热闹呢?”
阿雀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其实思来想去,她近来算是明白,做人原来最怕的不是绝望。这点,那天瞧见二哥等她的时候,靠着二哥说话的时候,她就想明白了。其实人活一辈子多孤独啊?命好一点的如她,其实至多不过是丢了这辈子最疼爱她的人;然而命不好的人,颠沛流离常有,饥饱都不能无忧,又往何处去说呢?她其实不是一点都不懂。至少间或听过几次大哥与同僚议事,说是淮阳大旱不止,灾民哀声遍野;扶桑躁动,内忧外患,更图远征,边疆或将生乱,如此云云种种,想是人间皆苦,人人都有自己的念想,又为之痛不欲生。她那天就想了,至少活下去。
活下去,二哥好起来,她还想多做几年三姑娘;
二哥好不了,她也多做,就多做几年母老虎。
她给他攒钱,攒地,至少出嫁之前,留几个忠心的奴仆,一套百鬼不侵的宝地;她嫁了人,再稳几年,若是二哥过得好,就且在小长安过,还有大哥和阿爹照拂;若是二哥过得不好——阿爹会老,大哥也会有自己的家要看顾,那她就把二哥接到身边来,在自己家旁边再买一座宅子。就像从前二哥住清辉阁,她住听雨轩那样,他们要做一辈子的、一辈子的——近邻,他或许会孤独,所以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二哥,没有不爱热闹啊……”
阿雀看着棋盘,倏然低声道:“他其实是喜欢热闹的。虽然,那些赏花赏月,诗歌酒会,他有时不过是勉强卖人面子,但我知道,二哥是因为真的、真的太孤独了,所以每每还是会去。他常跟我说,小时候,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二哥说过的。因为我出不去,所以他会代替我,去看看黎民百姓、浩荡苍生,他会记住每一个人,日后再告诉我、该怎么和那些人相处,该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好人……他说过的。”
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一直是哥哥的跟屁虫来着。
可是她小时候的性格,其实并不像如今那样张扬,甚至爱跟着二哥,个中缘由其实亦不全是因为黏人,而是,也是因为一个人太孤独了。
她小时候是被关着的。
后来到了哥哥的怀里,好像也时常出不去。围猎,或是读书,每次也只有紧跟着二哥才能得到机会,可是究竟是谁拦着他们?她……她好像都记不太全了。是因为那时候太小了吗?她只记得,打小就有个声音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好像打她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在了,耳提面命地告诉她、提醒她,“无论在哪里,我们是要相依为命的”。
我是要跟二哥相依为命的。
二哥教她读书,陪她写字,帮她求奶娘纳布娃娃,给她买拨浪鼓,外头的小孩有的,她眼巴巴隔着狗洞看见人家玩的,什么诸葛锁,什么九连环,只要她说,二哥就会给她找来。就连在外头听了什么戏,吃了什么点心,她回来听说了,也要一模一样的……二哥那时候说过、说过什么来着?
阿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月赤明芥面露担忧,关心地探手过来轻抚她面颊,似问着什么。她眼神有些飘忽,看了看他,又看向依旧沉默盯着棋盘的二哥——每次那蛇探过他眉心死穴,他都会昏睡过去,此刻似也累了,眼神欲闭未闭,挣扎着再摸起一枚白棋——
却是棋盘上已落定的棋子。
“诶,错了错了。”
一旁的月赤明芥见状,像是心痛不已,却连忙制止,“你执黑棋,拿我的白棋做什么?谢家公子,你这又是玩得哪一出?”
声音惊她回神。
阿雀低头一看,棋盘之上,黑白僵持,俨然已是一出死局了。
“还是说,你要逼我悔棋?”
月赤明芥难得没注意到她表情,此刻只兀自按住谢沉璧的手,硬生生将那棋子抠出来,放回原位。嘴里念道:“落子无悔,落子无悔。”
“……”
“平局就平局,你耍赖做什么,我这可不认账的。”
“你别欺负我二哥。”
阿雀看了半天,这会儿却忍不住讷讷说了句话,又在月赤明芥手背上轻轻一拍,“你让他一步,我回头陪你下十局。”
“不可、不可,你和他怎能一样?”
月赤明芥右手托腮,一本正经道:“我输给你,万次也使得;输给他,一次也不愿。这如何比呢?比不得的。”
话音刚落。
谢沉璧脑袋一歪,像是终于忍耐不住睡意,竟生生倒在那棋盘之上。满盘棋教他一撞,直落得一地荒唐,声如疾雨——那可是上好的玉石棋!阿雀忙着去扶哥哥,这厢,绿袖却紧着去捡棋子,忙从花瓶后头窜出来,心想三姑娘八岁那年,足足攒了一年的银子,才买来这送给二爷做的生辰贺礼,二爷嘴上不说,心里是何等宝贝,平日里听说闲着没事都要拿出来擦擦的……若是人还清醒,一定心疼的呀!心中跟着一酸,手上便捡得愈发快了起来。直捡到那国师大人靴下。
绿袖小心翼翼,捏了捏人衣摆。“大人,烦请移步……”
“嗯?”
“您、您靴下,似踩着枚棋子。”
“哦——”
月赤明芥经她提醒,似恍然大悟,慷慨地让出位置来方便清扫。
又略微收敛笑意,抬头看向阿雀,“别着急,”他安慰道,“每隔两个月,不都来这么一遭么?不过是想查查他神智是否恢复,若是有所好转,雪君定能感应得到;若是一切尽如寻常,雪君通体生寒,被他舔了一舔,也是要睡上几个时辰的。这亦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少知道他身体无碍。”
“你且安心,就让他在府上好生歇着就是。今天这千灯会就别去了……不还有两天么?到时再说吧。”
“可是……”
“难不成你今天也不去千灯会?”
月赤明芥似有些惊讶,“你这几年可是那千灯会上少不了的‘大人物’,这小长安里,许多人都盼着能见上你一面,”他笑道,“说是谢三姑娘若不到,怕是明镜湖游灯万万盏,也要黯然失色了。”
“……他们多嘴作怪罢了!”
阿雀怀里托着二哥,听他这么一说,一时间,脑袋竟也有些晕晕然:说不上是被这话吹捧上天,还是也跟着沾了点似有若无的寒气。又想起今日已和宋守常有约,且不说后两日的狩猎和祈福,今夜这千灯会,方才是他们这些少年子弟爱晃悠的时候……她总归是欠了人家几回人情的,不能说到做不到。
对。
不能说到做不到。
这点神思,犹如拨云见月。
阿雀思及此,当下定了定神,只搀扶着二哥坐回床边、又着人叫了荃华同秋杏几个婢子进来——月赤明芥这会儿又不知躲到哪儿去,八成是在屋后等着。半多个时辰过去,眼看得二哥安睡床榻,眉目和缓,她终于稍放下心。再拉过绿袖叮嘱几句、叫其留在此处,有任何事随时叫顾苍术前来寻她,便当真翻窗绕到屋后——
顾苍术瞧见她来,一张冷面微沉,颌首示意,却仍是转瞬不见了踪影。
唯剩下自家师父倚在墙边,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又不知从哪摸过一只斗笠、将满头白发盘起戴上,手在脸上一覆一离,只顷刻间,已换了一张陌生的脸。
“你这法子竟又见长进!”
她虽见过,此刻仍忍不住稀奇,匆忙凑上前去观摩,“师父,上次还给我画了许久,怎么这次这样轻易?我都没看清你出手!”
“天赋、天赋罢了。”
“这还有天赋可说?”
月赤明芥只是微笑,并不回答,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低头跟在她身后。
他伪装成个寻常杂役,她自做她的谢三小姐。
由是乎,两人倒也很快便若无其事——且光明正大地,自侯府正门驾车离开。
这次不是从狗洞了。也无需爬墙。
只不过……
阿雀撩起车帘,有些好奇地看向那不断后退、又不断叫人眼花缭乱的长街盛景,红灯高挂,忽然间,竟却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忍不住地暗自发笑:也不过是粗粗两个月未见而已。她竟觉得自己恍惚是个局外人了。这又是哪门子的离愁别绪?
“……还忘了一件事。”
她一路目不转睛地看着,偶然望向街边过路的一对青年男女,见那少女喜笑颜开,与人言谈频频,手里桃枝娇艳欲滴,却忽然喃喃了一句。
月赤明芥道:“忘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有些孩子气,自是摇头不说。
放下车帘,却又撑着下巴,习惯性地学着二哥的样子,抬头,百无聊赖地看向那翠色的轿顶。
突然间,灵光一现。
*
那时节二哥说的什么,她却好像跟着想起来了。
莫名其妙的。
“阿雀,你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玩物,”二哥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低低地说,“我要你像一个人一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