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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一枝山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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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雀醒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身体却没有预想之中的沉重——她甚至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轻盈起来,仿佛当真飘在空中,又或是变成薄薄的一张纸片儿,在风里被席卷打转。她就这样闭着眼,随着水波飘来荡去,浮沉其间,两眼所见尽是混沌黑暗,黑暗之中,任她行走追寻。
直到不知何时,目之所见处,触手可及地,陡然盛开一道佛光。
是了。
佛光。
难不成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阴森的错觉一晃而逝,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定睛一看,却只瞧见孤零零一道瘦小身影跪坐在不远处:那地方仿佛是一间佛堂,却没有佛像,只一块破旧的蒲团,正对着一卷看不清内容的画像。那孤身之人便跪在蒲团上,低着头,双手合十,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她听得半懂不懂,遂好奇地凑上前去。
“……有悔……”
对方具体所说却仍听不清切。
唯有继续走近几步,几乎是靠在那佛堂门边,这声音才大了些,听得明白些——亦越听越像是在忏悔:
“吾心有悔。”
那女人捻着佛珠,不住低声倾诉道:“此一生,少年时,只觉无所不为。皆因万事得遂己心,欲往何处,总有归处,天意照拂,吉星常在。然年岁渐长,方知此运不过受得亲朋故友相让,吾所能去,只因友人辟道,亲人威慑。是以世人待我和颜悦色,个中缘由,亦不过因背地之中,家人或广结善缘,或威胁恫吓,吾之所见,方才花团锦簇,无一不美。”
“吾长于盛世,去于哀时,终得享半生福乐安康,至亲却无一不遭大难:尸骨无存,遍寻不着,马踏如泥,身死他乡。乃至良朋亦未可得一日安定,一生所求,皆折毁手中。爱我者,因我而死;怜我者,为我而失。若得重来……便是数载年华也好。”
她几乎是在哭泣了:“若得重来……”
重来又能如何呢?
这话没有后文,阿雀却听得心神大恸,眼眶顿时湿热。
她心说自己何时成了这样脆弱善感的性子,伸手想要去擦。摸了一摸,果真手上湿润一片,又下意识垂眼看向那水渍——眼神尚未转回,却顷刻间悚然一惊——!
她愣愣看向面前那陌生的破旧画轴,又低头看向右手:这佛珠怎的到了她手上?
她怎么跪在蒲团上?
她此时此刻在拜谁?
……犹如当头棒喝一般。
*
她原还迷蒙的双眼,此刻骤然大睁!
破门破画不在,佛堂不在,方才所窥见的一切仿佛皆是虚无,她冷汗涔涔,却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努力眨了眨眼,适应着夜里并不唐突的光线、薄弱的月光。
来不及打量四周,只因头先喉口里呛进去的不少浑水还残留着异味,此时亦被她半撑起身子、尽皆呕了出来,很快在铺满茅草的地上积起一片污浊。
脏得很。
她看着,皱紧了眉头。
大抵这动静闹得有些大,旁边很快伸来只手,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拍了两下。
未几,又递来一只水囊。
“漱漱口,”水囊的主人不忘提醒她,“免得夜里难受。”
这声音听来实在熟悉。
阿雀心中一松,瞬间循声抬头:原以为看到的、怎么都该是顾苍术那张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冷冰冰的、麦色的、唇角紧绷而时刻透满防备的脸。
然而脸还是那张脸,神色却不知为何“大不如前”。阿雀想。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在顾苍术这粗人的脸上看到“苍白”二字。嘴唇褪去血色,干裂的下唇布满可怖的唇纹,额头胡乱包扎着块黑布,隐隐渗出血迹——露出的嘴角和眉骨处却还都有伤。
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利物剐蹭,留下了两道狭长的血痕。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道伤口。
几乎习惯性地在他“伺候”下抿了口水。内心却还在思忖:嘴角看起来还好些,毕竟,平日里练武对招免不了也有分心狼狈时,眉骨那处却算尤为突兀。
想来下手之人何等狠毒,竟动了一招把他脸分为二的心思,若非躲闪及时,他那只右眼也合该是要被废了的。
“……是谁这样伤你?”
心里这么想。
她眉头紧蹙,嘴上便也顺口问了出来,厉声道:“我替你出头。好大的狗胆,不看僧面看佛面,是谁干的?”
“……”
“难不成是为了追捕那推我入水的刺客?!可恨,他竟这样武艺高强么?!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阿雀满脸愤愤不平,说话间,拳头重捶向身下茅草,又不甘道,“怎么不让大哥派人给你帮手?那日太子暗卫应也在场、还有宋守常、他……他……算了,算了,事出紧急,你也是为了救我。终归是你救了我。”
“……”
“不过,我们这是都漂到哪儿了?明镜湖竟还通往外河么?”
“这里是黑水村。”
顾苍术面如静水无波,默默收好水囊,挂回腰间。
“……黑、黑水村?!”
阿雀却猛然抬头。
怔愣当场,浑然变色间,只呆呆环顾四周。
失神许久。
方才低声喃喃道:“黑水村,是我知道的那个……赤水关边界的黑水村?我怎么会漂了这么远?”
漂了这么远还能活着?
她所知道的赤水关,被誉为小长安的最后防线,以易守难攻的地形而闻名于世。
当年大梁与熹真军队便是战于此地,大溃而归,因血流成河,黑河成赤水而得名。又因地处要塞,为进京必经之路,附近倒也安宁祥和,岁景繁华。
然而此刻所见——她怔怔看天、看地、看四周:房子像是曾被烧过,四处弥漫着未散去的焦味,墙不蔽风,所见皆是断壁残垣,唯独她身子底下那处干净茅草,此刻倒像是格格不入一般。附近压根没有半点人迹。连声鸡叫蝉鸣也听不得。
这里是赤水关?
为何看着却像是战火肆虐?民不聊生?
她忽的打了个寒噤。
又迟来回神一般,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衣裳——如果那还能勉强叫做衣裳的话。
虽破烂不堪,甚至沤着股衣裳湿透而未得及时晒干的馊味,她仍勉强认出这绸缎的触感,认出袖口那些精致的纹路,金线织就的一双鸳鸯。
唯有那落入眼底皆刺目的、血红的颜色,却竟叫她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衣裳本来的红,抑或是那遍布其上、干透而硬巴巴的血痕作祟。
她穿的是一身嫁衣。
竟然是一身嫁衣。
阿雀反应过来,吓得呆坐原地。
一些久违的、沉睡在记忆深处不曾离开的旧梦却顷刻间争先恐后浮上脑海。
顾苍术在旁,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片刻过后,却依旧无话。唯独一只冰冷的手掌轻抚上她额头,似乎是在试探着体温的异常。
见她褪去血色的一张小脸,犹陷入无限惊恐般苍白万分,他沉吟片刻,又不知从哪摸出一颗丹药,摊开手掌,二度递到她面前。
“若还觉心悸,吃颗安神丹。”
“……”
“那些刺客来势汹汹,穷追数十里仍不勒马,恐怕很快又要赶到,”他眉头紧蹙,“当时情况危急,才不得已令你落水,害得你元气大伤,是我疏忽——”
“什么叫‘不得已令你落水’?”
阿雀忽的开口。
紧攥着衣袖的手指抠得死紧,几乎要把那本就残破的布料活生生抠出个洞来。
她盯着他,吞了口口水,有些不敢置信、抑或更像是在求他松口一般、别再在她面前演戏,只又低声道:“今天不该是年祈盛宴么?我落了水、你救我起来……是你吧?顾苍术,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怎么会穿成、穿成这样?是你给我换的衣裳?你……”
“三姑娘。”
“这是嫁衣?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你作甚么找这衣裳来给我穿?你去给我找件干净衣裳来、我不穿这个!你快去……苍术,我、我要回侯府,顾苍术……你快去找衣裳给我换,换好了我们就回去!到时候,到时候不管你要什么,我一定想办法、我……”
“三姑娘!”
她语无伦次。
几乎满目哀求,死死攥住他的衣摆。记忆深处那场噩梦,仿佛仍在昨日:血洗小长安的蛮族士兵,裙裾被人撕开、被迫承欢恶贼身下的月娘,为救她而孤身迎向敌阵的白衣将军——
【离开这里。】
是他对她说过的话。
【往金陵去……在那里活下去。】
难不成噩梦竟都成真?
战火纷纭的都城、张牙舞爪的敌国兵马,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不敢确认眼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见顾苍术唇角紧抿,久久不答,忽又出手如电、猛地拔出他腰间匕首——却非作横刀威胁之状。只冷着一张小脸,想也不想,左手已紧紧握上那刀刃刃尖,由里向外、自掌心飞快一抹。
“……你!”
顾苍术见状,面上骤然变色,劈手去夺。
无奈终究慢了一步。
那剑刃毕竟是他多年心爱之物,养护得当,依稀留有当年削铁断发之威,顷刻间叫她手指流血不止。数股热流,汇作茅草上一摊突兀血渍。他只得撕下一片衣角,闷声不吭地拉过她手,又半跪在她身前,耐心包扎起来。
阿雀低头看他。
那横亘眉骨的伤口,叫他原就显得落利冷冽的眉眼愈发透出“生人勿近”的气势,眉头微拧,尤显严肃。然而此刻他却是她唯一能依仗的人了——眼下所见,真的不是梦,她会痛也会流血。她脑子里混沌一片,傀儡一般任他摆弄着,直至顾苍术起身、又颤颤问道:“我二哥呢?”
“……”
“发生了什么……我二哥呢?我阿爹,还有我大哥……”
“死了。”
顾苍术忽然低下头,定定看向她。
良久,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却变得凄凉,他只是淡淡问她:“三姑娘,你还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