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雀》林格啾

32、两枝山茶

　　十四岁的谢阿雀跌落明镜湖中，醒在家国动荡的十六岁。

　　诚然，在那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及笄礼，幻想过自己嫁给盖世无可比的夫郎，幻想二哥的病好，一切都会承上天眷顾而往好里去，可原来真正的前路何其残酷——在这个不知道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层梦境的十六岁里，她只望见满目疮痍，遍地流民。

　　而十六岁的“她”嫁给季洵——却在出嫁当日，襄城公主与燕折华里应外合，密谋造反。

　　皇室不敌，仓皇出逃，整座都城被屠，追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昔日繁华的街道，随处可见死不闭目的妇孺。
　　蛮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将熹真子民视为牛马蝼蚁，明镜湖一度染作血湖，尸首成山，湖水断流。

　　她的父亲，成了逃难灾民嘴里口口相诵、以身殉国的“大英雄”。

　　他们说，定远侯一生为国，至死不悔。
　　哪怕单枪匹马，身后无人，他仍以性命断后，只为护送太子殿下出城，亦因此被俘。
　　尸首被悬挂在城楼上，暴尸七日。后被挫骨扬灰。

　　而她的大哥，是史官笔下宁死不屈的忠臣。

　　哪怕手筋已断，兵权被缴。
　　他临危受命，只为守住东撤路上最后一座孤城，率领五百残兵坚守三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直至退无可退。

　　五百残兵对上三万大军，如何活命？

　　阿雀看向顾苍术平静的双眼。
　　那平静背后亦是没有第二种结果的残酷——

　　她茫然，而后凄厉地痛喊起来。

　　然而她已然痛哭至失语，只能紧捂住头，喉口发出字不成音的呜咽。

　　痛苦令她喉口震颤，青筋毕露，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天灵，那样绝望——绝望如困兽，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断额头触地，叩首天地。仿佛这样就能哄骗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后，她还在明镜湖里，一睁开眼，看见的是盛世繁华，人潮如昨。

　　“我表姐呢……？表姐……阿嫂……云佩表姐，如今安在？！”

　　“死了。”

　　“……”

　　顾苍术说：“她坚持不走，要一同守城，后来，沉云身死，她被生擒。敌将哄骗她……”

　　*

　　那蛮人的视线阴恻，看向尸山之中，一身戎装也掩不住身形纤秀的女子，忽然高声笑起来，说你们熹真女子，貌美者甚多，像你这样的巾帼女子却少见。

　　【若你此刻卸甲除衣，赤身跪我马下，供我麾下一营三百将士寻欢。我便保你夫君一条全尸！】

　　【……此话当真？】

　　【以天为证！】

　　那日，鹅毛大雪漫天纷扬，如最后挽歌。

　　阿雀的表姐——会画花钿，琴棋书画一绝，永为京中女子表率的表姐，缓缓自那高摞的尸山背后走出，走过至死仍将她护在身下、希望她以此逃生的，她的丈夫的尸体。她没有停留。

　　一步一顿。

　　她解开盔甲，盔甲下的衣物已辨不出原有颜色，灰黑相间、血污遍布，她却仍然高昂着头。

　　【不错，就这样走过来！】敌将的笑声。

　　【过来！过来！】戏闹声，兵马阵中，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

　　她一头乌发被狂风掠动，右腿被利箭贯穿的伤口还未止血，拖出一道长长血痕——狼狈至此，生命已是风中残烛，她的神色之间，却依旧有赵家女儿永不变改的矜贵高傲，只漠然地扫视了一眼，面前那些高头大马、那些张牙舞爪的嘴脸。

　　【尔等竖子，且笑今日耳！】

　　她说。

　　【来日同入阿鼻地狱，吾亦笑对之——孽障其多，杀之不愧！】

　　后史书载，安乐县主赵云佩，镇北将军谢沉云之妻，年十九。
　　死前服异毒，凡触之者，皆浑身溃烂至死，如虫蚁蚀之。
　　三万大军，死伤者甚众，蛮将为之闻风丧胆，恨之，鞭其尸，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赵云佩。

　　阿雀紧捂住胸口，额角密密麻麻布满冷汗。
　　一些毫无印象、仿佛不属于她，却连细节都分明的回忆，此刻争先恐后涌入脑海：

　　【大君有灵，生擒熹真太子妃者，赏千金……】
　　【取之头颅者，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封王拜相！】

　　她想起血流成河的都城。
　　想起被鲜血染透的嫁衣，仓皇凌乱的脚步，凄厉的呼喊，也想起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逃出皇宫的理由——她在找一个人。

　　拼死护她出城的小将军，七十二路成雪枪，一人敌千军。

　　她想带他走，却被他飞抛到马上，勒紧缰绳，绝尘而去。

　　拼尽全力回过头，也不过目睹了他被人包围。
　　目睹了那些人的刀剑穿过他的身体，刺耳的笑声之下，他银盔染血，勉力应战，长/枪却再也撑不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单膝跪下。

　　……

　　他万箭穿心。

　　“二哥……！”

　　【阿雀，那些你想要的、得不到的、梦寐以求的，终究应当是属于你。不要着急，不要同人争抢，总有一天，哥哥都会亲手交还给你。】

　　【阿雀，你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玩物。】

　　【我要你像一个人一样长大。】

　　……

　　【阿雀。】

　　白衣墨发的少年，似还如昔日尊贵端方，却如同怕碰碎了她，只是轻轻抚过她的脸。
　　他说这世间，及时雨是等到等不到的，但无论何时，你惹了祸回家，有哥哥做你的靠山。

　　那样一场梦，好似一梦许多年。

　　只是梦醒了。

　　她的哥哥依旧没有回来。

　　痴痴坐在檐下等她的哥哥也好，永远事无巨细算无遗策的哥哥也罢，皆如镜中水月，捞起一场空。

　　她的马儿跑得再快，也胜不过那只“无形的命运的手”，它只能带着她一路追赶。

　　追到都城之外，阿爹说：“雀雀，你先走，我与你大哥后脚便会赶上。”；
　　追到孤城，大哥和表姐让顾苍术送她离开，也说他们稳住军心，即刻便会追上她的脚程。

　　可是原来，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来见她一面。

　　“我要，给大哥……”
　　阿雀嘴唇簌簌，颤抖着，几不能语。

　　顾苍术看出不对，眉头微皱，想拉住她，却竟扑了个空，眼睁睁看她忽然手脚并用、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他又拦住她。

　　她身体太虚弱，无法将他拽开，只能气若游丝地说你让开。

　　“顾苍术，”阿雀说，“我要，给大哥和阿嫂……我要带回他们的遗骨，我不能，让他们，在那些蛮人的手里……！”

　　“我也答应过侯爷，”而顾苍术说，“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去舒城。”

　　“我要去金陵。”

　　“金陵已乱，两军交战，不可。”

　　“……”

　　“舒城，亦是如今的新都，太子殿下与太后娘娘皆在，他们会护你周全。”

　　双方如此各执一词，再争辩，似也殊无意义。

　　阿雀说得累极，几乎头晕目眩，只摆手，最后斥道：“让开！”

　　“绝不。”

　　“你若再不让开，我便——”

　　“嘘。”

　　顾苍术突然伸手捂住她口鼻。

　　侧耳细听，一墙之隔，有枯枝被踏碎的细微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