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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枝山茶 ...

  •   阿雀被顾苍术点住穴道,藏身在屋中的一处水缸,只听外头兵刃相接、“铮”声不绝。

      待到终于安静下来,有人揭开水缸上盖压的木板,伸手为她解穴。阿雀愤愤抬起头,原本攒了一肚子的怒骂,却在看在顾苍术满头满脸血迹的瞬间消弭了声息。

      ——尽管他是那么不喜欢她,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如今她更清楚,是他在拼命保护她。

      顾苍术随手抹去脸上血痕,声音平静:“追兵不会休憩,”他说,“必须启程,否则下一波人赶到,我不能担保你的性命。”

      阿雀看着他肩膀上那骇人的新伤、穿肩而过的血洞,“……可你的伤。”

      还能驱马么?看起来连抬手都困难。

      顾苍术没有回答,只落利地撕下一片衣角,草草将伤口包扎。也顾不上那伤仍在渗血,便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提溜起阿雀,阿雀不得不脚步趔趄地跟上他,破庙外,只一匹饿得形销骨立的黑马——这般乱世,人尚且食不果腹。交战之地,易子而食者,食观音土者,人人饿得尊严尽失,哪里有多余的食物来喂马?

      如果她脑子里如今多出的那些记忆全是真,若她没有记错,他们出逃时的另一匹马,甚至早已做了二人果腹的干粮。

      阿雀心乱如麻,还无法完全消化落水前后、命运的千般变化,只察觉到顾苍术要将她扔上马背,方才猛地握住他手。

      “我不做你的包袱!”她说,“你的手受了伤,我来驾马,你相信我。”

      阿雀眼红红:“我的马术是二哥手把手教的,你只需告诉我往哪去,我会照做。”

      爹爹要她去舒城,那白衣小将要她去金陵,可无论是舒城还是金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此刻要考虑的除了自己,还有顾苍术——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若完成不了阿爹的遗愿,他是绝不会安心治伤的。

      闻言,顾苍术似乎也有些讶异于她的“听话”,眼神微动。沉思片刻,复才拱手:“那就多谢三姑娘了。”

      两人一马,不分昼夜,山路疾驰。

      顾苍术失血过多,一开始还能强撑着坐直,到后来,已几乎是倚靠着阿雀的背。阿雀只能不断地低声地说:“往北对吗?”

      “往北对吗,顾苍术,你别睡着了。”

      “顾苍术,你还记得从前你老是代二哥打我手板,后来二哥生病了,你也老是管东管西,好几次差点弄伤了我,我那时就记恨你,日后到了舒城,你治好了伤了,我得全还给你。”

      顾苍术清醒的时候不多,有时听到她说话,便哑声应道:“好。”

      可他们又真的能平安到舒城吗?

      逃命途中,追兵穷追不舍。
      一队擅刀,阿雀彼时刚把马系在树上,正在生火烤路边的野果充饥,一柄利刃突然当头劈下,顾苍术猛地睁眼,以手腕劲弩接之,阿雀这才勉强躲过头颅坠地的一劫,想帮忙却也只能用暗器从旁协助,两人且战且退。顾苍术右腿中刀,伤可见骨,仍然只能草草包扎便上路。

      结果没过两日,另一队追兵也迎头赶上,来人擅布阵奇术。

      阿雀分明记得自己睡前借宿农家,一觉醒来,却恍惚回到少年时,父兄尚在,云佩表姐手执团扇,亦笑弯了眼眉,说阿雀,你又到哪里弄得这样狼狈,回头你二哥该罚你。阿雀泪湿眼睫,抱着表姐嚎啕大哭,肩膀忽被人拍拍。

      她回过头去,风姿毓秀的白衣少年站在她身后。
      见她哭得像只花猫,少年蹲下身来,手指轻揩去她脸上泪水。

      “阿雀,”他说,“瞧你这般样子,东市的豆腐郎亦不愿娶你,哥哥要到哪里给你寻举世无双的夫郎呢?”

      阿雀不说话,只知道哭,仿佛要把这一路的颠沛曲折、强作坚强的眼泪都哭尽才好,他便任她哭,抱紧怀里哭泣不休的姑娘,又喃喃自语道:“也罢,你不嫁人,养在我身边一辈子也是好的。”

      是啊。

      养在哥哥身边,一辈子,怎么不好呢?
      一辈子只当哥哥的阿雀,怎么不好呢?

      “可是哥哥呀,”阿雀说,“我把你弄丢了,二哥,我找不到你了。”

      梦境在这一刻如流水散去。

      梦醒时,阿雀睁眼所见,只有顾苍术如血人一般立于尸山血海前,他不知从哪抢来的刀已然卷刃,身上亦无一块好肉,能勉强支撑站起,已是竭尽全力。阿雀扑上前去扶他,他便软倒在她怀里。

      “顾苍术。”阿雀扶他上马。

      转而回头,强忍住作呕的冲动,从地上数不尽的尸体中搜刮出几根勉强能用的腰带,她把两人死命勒在一起——遥想当初,顾苍术从大哥手中接住她,也是用这样一根带子系住两人的手腕。

      只不过,当时的他是不愿与她有肌肤之亲,如今的阿雀却是为了与他生死相系。

      “顾苍术,”阿雀说,“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回舒城,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伤,等你病好了……”

      阿雀哭着说:“等你好了,你再管我,我也不会同你置气了。我会听你的话,做个懂事乖巧的三姑娘,再不惹祸了。我会好好学武,不再偷懒耍滑,你教我的那些,我都会记在心里。”

      在这苍茫人世,她的亲人已死尽,抚育她长大的定远侯府在战乱中付之一炬。
      如今,她能相信的,能托付的,也只剩下背后这个看似无情却一路护送她的“讨厌鬼”。

      她从前有多讨厌他的刚直不阿,如今就有多感念他的生死相随。可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顾苍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阿雀不认识去舒城的路,全靠时不时遇到流民、下马打听,起初还能遇见间或几个同往舒城去的难民,一心盼着天子脚下、能有净土,到后来,却只有越来越多拖家带口折返的人。阿雀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们都是被官兵所拦,不得已原路返回。

      “那杀千刀的兵,说是流民里有奸细,前些日子皇帝老儿被刺,现在还生死不知、躺在龙床上养他那劳什子的病,全靠太子监国。那次之后,上头便下令,如无通关手信,不可过武安关——可现在这世道,什么人能拿到通关手信?!”

      “郡守也好,便是县太爷,也早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到哪里去找手信?!”

      “武安关外,大燕已经陈兵月余,进不去武安关,那些大燕人又会放过我们么?若不是我家兄弟侥幸捡回一命、拼死逃回报信,如今我们这些人,怕也是地上的尸首一堆罢!”

      武安关是去往舒城的最后一道关隘,也是昔日谢家军铁蹄踏破、替熹真王朝夺回的重要失地,如今,却把熹真的子民拦在关外,任他们被乱军射杀。

      阿雀怔怔看向面前民怨沸天的人群,那些面黄肌瘦、眼见着活过一天是一天,苟延残喘的流民,却还一路通风报信,让后来者不要去送死,“能救一个是一个”……

      好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道理,难道天子不懂,难道太子不懂?!

      阿爹啊,你在天有灵,大哥——大哥若还能再看一眼这世间,你们又能瞑目么?!

      阿雀脸上血色尽失,沉默良久,只伸手小心扶正了身后人,便辞别一众好心相劝的流民,继续向舒城策马而去。

      一路风餐露宿。

      十几日下来,阿雀把所有能找到的草药和食物都给了顾苍术,自己只靠露水和几只野果充饥,她甚至无需铜镜,便知道自己八成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衰败下去,面容枯槁。手更瘦得可怕,仿佛只剩下几根骨头连着皮,她几乎连拉紧缰绳都快要做不到了。

      可舒城已经近在咫尺……

      阿雀勒紧缰绳的手爆出青筋。
      任由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颊边,久经日晒,水米未进,她看起来俨然似一个沧桑的村妇,可她还不想放弃。

      她答应了爹爹,答应了哥哥,要好好活下去。
      她要把顾苍术送去舒城治病,要问清楚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找到二哥,无论是生是死,她要再见二哥一面……她还有那么、那么多的事情没做。

      阿雀想,自己正是靠着这口气,吊住了几如游丝的性命,撑到舒城近在眼前。

      “顾苍术。”
      她的声音颤抖,说:“顾苍术,你醒醒,醒醒,我们到了。”

      近了。

      阿雀已经能看清城门外被驱赶的流民,激愤的哭告的民众。
      士兵手执盾牌,好不容易将人群格挡开,又被重新聚拢的人群挤压过去,双方僵持不下。

      “顾苍术。”
      阿雀说:“我可以,用轻功……师父教我的轻功,我带你翻上去。我们先进城再想办法。”

      顾苍术没有说话。

      曾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直望向城墙上背负箭囊、严阵以待的士兵。
      他略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杀气,忽然低声道:“三姑娘。”

      “嗯?嗯?”
      他已许久没有力气说话,阿雀难得听到他开口,惊喜地回过头来。

      顾苍术看着眼前灰头土脸、唯独眼睛亮得吓人的小姑娘,竟有些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九尺男儿,一生于血海中图生存,看惯了人间最卑劣的一面,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他本以为,自己在那阵中受了重伤,一个废人,不能再为她遮挡风雨,已没有利用价值。她合该把他这个累赘抛下才对。

      就像两年来,他也是那样旁观着,看她眼里的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出嫁那日,她眼中的滔天恨意几乎要燃尽这苍茫人间,可如今,她却又冲他笑了,还像小时候——小时候那样,傻得不长教训。

      “三姑娘,”于是他又叫了她一声,“……你二哥,当日在倚落宫中被我暗伤,以银针入颅,封他心智。我受人所托,为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背叛旧主,之所以拼死保护你,或许也只为图一份心安。今日身死于此,是我的报应。”

      阿雀愣住。

      “可若是再来一回,”顾苍术说,“我仍然别无选择,何谈后悔。若说后悔,我只后悔,当初错看了你……”

      我以为你,顽劣难当,不堪教诲。
      但原来,你有一份无人能比的赤子心肠,是天地间,不,上穷碧落下黄泉,最好的姑娘。

      早知如此,我为何不能待你好一些呢?

      顾苍术的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要抚摸她的面颊,但那手顿在她颊边,迟迟没有落下去,末了,亦只轻轻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他说:“若有来生,三姑娘,我愿做你手中最锋利的剑,荡尽不平,复尔盛世,但今生,未来长路漫漫……苍术,只能送姑娘到这里了。”

      阿雀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什么,更震惊于他突如其来的自白,一时无言相对,只呆望向他惨白的面颊,皲裂的皮肤,和擦拭不尽、仿佛已融进骨血里的血痕。

      下一秒。

      ——“大胆刁民,竟敢忤逆圣令,尔等皆是反贼!”

      是箭刃破空之声,几乎如潮水般涌来。

      ——“放箭!!”

      阿雀猛地回过头去,望见瀑流直下般、密密麻麻的箭刃。

      离城门近些的流民,哀嚎着倒下,还有人想挣扎,拼死抢进城中,却被一刀劈成两半,连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便委顿在地,留下一地红黄交杂的秽物。

      阿雀被顾苍术扑倒马下。

      陪伴他们足有月余的黑马,没能成为果腹的口粮,最终倒于箭海。
      而顾苍术死死护住她,双手张开,如一张血肉筑成的伞,将她护在荫庇之下——这伞很快却也残破了。

      顾苍术七窍流血,阿雀伸手去擦,擦不干净,血流的太多,把她也染成一个血人。

      “别怕。”顾苍术说。

      “三姑娘,你最爱美……这段时日,你受苦了。”顾苍术说。

      阿雀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也掰不动他手臂分毫。
      他似乎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他要把怀里的姑娘,平平安安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所以,箭雨停歇时,顾苍术的眼睛仍未闭上,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再不会叫她“三姑娘”了。阿雀想。
      原来他刚刚叫了那么多声三姑娘,是因为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

      “……”

      阿雀沉默良久,伸手抱住他。
      可她甚至摸不到他的背,只能摸到数不尽的箭羽。有清理城下尸首的兵将发现异动,大喝一声,将剑刃对准她。

      而阿雀木然地转过眼。

      血红的一双眼,紧盯着他,血泪斑斑,从眼眶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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