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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四枝山茶 ...

  •   阿雀从前习武,只图好玩,求个勉强自保。

      她不爱杀人,更不愿双手沾满血腥,可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心慈手软之人的容身地?你不杀他,他便杀你。

      于是,那兵将大刀即将劈落之时,阿雀几乎没有犹豫,驱动袖中暗器。
      一枚银针钻入那人喉口,只顷刻之间,蛮牛般壮硕的男人便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可还不够。

      阿雀环抱住顾苍术,勉强起身,才发现四周尸山之中,她俨然已是唯一站立之人——清理尸首的兵将却何止一人,她杀了一个,还剩下许多,此刻都手执兵刃向她聚拢,城楼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兵,更是重新对她举起弓/弩。

      她已别无选择。

      “我是长乐县主谢阿雀,亦是当今太子……之妻,”阿雀自知不敌,只能用尽力气、扯开嗓子喊道,“武安关守城者是谁?叫他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四下笑声四起。

      “这丑妇人竟敢假冒小长安第一美人……”
      “也怪这世道,为了活命,我看是脸面都不要了。”

      间或还有人与同伴耳语:“说起来,前些日子还有人假冒那宋落雪呢,自称是咱们将军的三姐,让将军出来见她——可谁不知道宋落雪为了活命,城破之日,竟公然委身燕贼,后来被那燕折华赏给麾下将领……啧啧,也是活该。宋家一世英名,被她毁了大半。难不成还指望我们将军与她认亲么?果然,当场便叫人斩杀了,掀开面纱一看,不过是个面黄肌瘦的无盐女罢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尽是嘲讽之意。

      唯独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将,始终一眨不眨盯着阿雀的脸。

      “可、她,她……”这少年迟疑道,“她的眼睛长得真好看,只是脸上脏了些……”

      “她还穿着红衣,听说太子妃正是在大婚当日走失,太子以万金悬赏,若是谁能找到太子妃,便赐封侯拜将,平步青云。”

      似乎怕众人不相信,少年又急声解释道:“我阿姊在将军府上做些洒扫活计,真的!她说,将军也一直在找这位长乐县主的踪迹,这段时日不在城中,亦是因有人奏报,在黑水村附近见着了疑似长乐县主的女子,将军亲自前去确认,至今未归。若是以女子的脚程算下来,或许……”

      或许眼前人,正是将军要寻之人。

      “闭嘴!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什么?!”
      “老大——”
      “我让你闭嘴!”

      领头的虬髯大汉一脚踢开少年,转而提刀逼近阿雀,脸上浮出一道狞笑:“太子妃也好,长乐县主也罢,早死在战乱中,就算侥幸活着,怕是也被贼人掳去,清白不保。我们这些马前卒,活过今日不知明日的,哪来那么多考虑,快活过今日便是!”

      “这女人既还侥幸活着,嗯……除了瘦了些,仔细看,倒也还有几分姿色,不若洗干净了,给兄弟们开开荤罢……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所谓乌合之众,想来便是如此。

      一群愚民,只需有一个下令之人,便如失了神智一般放心宣泄恶意。“恶”,藏身于“众”之中,被喂养的越来越庞大可怕,他们却浑然不觉,只怪责于天道不公,世道艰难。

      众人此刻各怀鬼胎,纷纷向阿雀聚拢,全然不顾她还抱着个满身是血的死人,便争先恐后向她扑来,要去解她的衣衫。

      阿雀旋身躲避,怀中银针尽出,也不过击杀几名抢在最前的急色鬼。

      眼见得就要被人按倒,她忽瞥见顾苍术腕上绑着那劲弩,当下忍泪扶起他虚软的手臂,驱动暗器。

      刹那间,只听“铮铮”两声,银线破空,又瞬间在空中分裂,暴雨梨花般倾泻而下,这回足有十几人中招,发出痛苦的哀鸣,随即口吐黑血,哀嚎着抓花了自己的脸,直抓到血肉模糊,甚至生生抠出自己的眼珠,方才倒地死去——

      众人似乎都被这场面唬住。

      那虬髯大汉也一改之前的轻浮姿态,破口大骂,称她作“大燕妖女”。

      “妖女?”
      阿雀闻言,冷笑一声:“我若是妖女,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弓箭手!”虬髯大汉见状,不再与她多言,只转而看向城楼上搭弓的将士,厉声喊道,“这女子定是大燕奸细,使得一手狠辣本领,速速将之射杀以绝后患!”

      可那一列弓箭手竟不看他,反而满脸紧张地看向他身后。虬髯大汉不明所以,满面疑惑地回过头去——

      一支金色羽箭,便是这时破空而来,直直射穿了他眉心。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呼痛的声音,反而有些怔愣地,伸手摸了摸那箭,摸到自己满脸腥稠的血。

      小山般敦厚的汉子,转瞬间跪倒在地,没了声息。

      阿雀目睹全程,心中狂跳,悚然间望向那羽箭射来的方向、自己一路驱马而来的密林。
      才发现,那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列严阵以待的劲卫。

      而那黑甲兵簇拥之中,枣红马上,生来金发碧眼、此刻却低垂着眼睛,饶有兴致把玩着手中小弓的青年,不是昔年结仇的故人又是谁?

      “燕……折华。”阿雀喃喃道。

      脑海中原本模糊的记忆,这一刻,竟比任何时候都要分明,将她眼底烧得一片赤红:

      她想起被付之一炬的都城,满街死不闭目的妇孺,裙裾散开的月娘,嚎啕大哭却被一刀斩首的小儿——徒留身躯还坐在原地,大张着嘴嚎哭的头颅,已然骨碌碌滚了老远——

      人间炼狱……

      炼狱亦不过如此啊。

      而把她之故土变为炼狱的宿敌,此刻就施施然在她面前,温声冲她笑,说:“谢阿雀,终究还是我先一步找到你了。”

      阿雀不言。
      只抬起顾苍术的手臂,将那弩箭对准密林中的青年。

      燕折华却似丝毫不惧,甚至摆手挥退试图阻拦的近卫,又道:“你看,如今你的夫君将你弃之不顾,甘心屈居一隅,做他的末代之主;你那‘青梅竹马之谊’的宋家将军,如今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只傀儡,更别提你那没用的二哥……他早已痴傻,是个废人,可怜死后尸首亦无人收,如今不知埋骨何处。”

      “至于你怀里的……是护你一路那只好狗么?”燕折华微微歪头,打量着阿雀怀中那血人,眉头不自觉拧起。

      考虑片刻,却又莫名展颜一笑:“罢了,”他说,“人既已死了,我便对他这一路的横生枝节既往不咎罢。你过来,我会允你特例,给他找个好地方入土为——”

      他话未说完。

      自觉已让步良多,却只换来阿雀的怒目而视。
      一声“竖子休要再言”,弩箭骤然破空而来,直扑他面门。

      银针倾落,似暴雨如注。

      燕折华身边的暗卫却似训练有素,瞬间从身后抽出数把铁伞,横于他身前。
      银针撞到铁伞,金戈之声不绝于耳,火花四溅,最终却仍只能不甘不愿地摔落泥中。

      “谢阿雀,这一招,你那好狗已用了太多次,想来是不奏效了,”燕折华摇头叹息道,又冲她招手,“过来罢,我不想对你动手。”

      阿雀咬紧牙关,不动,转而看向城楼上目睹全程、满面虚汗的弓箭手。

      “这下你们还不清楚我是谁么?速去派人禀报!”她厉声道,“守城之将何在,叫他出来见我!”

      “这、这……”弓箭手们面面相觑。

      无人作答。

      反倒是之前为阿雀说话那少年,此刻颤颤巍巍,从一众兵士尸体后爬出来,又俯身向她叩拜道:“回禀太子妃殿下,我、我们将军正是宋家四郎,忠武校尉……宋、宋守常。”

      阿雀闻言一愣。

      她还记得自己坠湖之前,记忆中的宋守常。
      那时他不过只是挂个虚衔、在宋家二姐手下锻炼的世家子罢了。而前往舒城的最后一座关隘何其重要,保险起见,本该由朝中最为得力的将领驻守……总归一句话,算来算去,哪里能轮得到他?他不在舒城好好待着,跑来前线干嘛?

      阿雀眉头一拧,下意识问道:“他二姐宋穆何在?”

      少年听到这名字,眼圈登时微红:“宋将军……宋将军,巾帼不让须眉,那日,赤水关一役,将军为保全城中妇孺撤退,领二百亲兵阵前顽抗,直至城空,又活生生拖了三个时辰,最后已是弹尽粮绝,将军慷慨悲歌,焚城自尽。可惜,赤水关仍是……没能保住,徒留小将军带着我们一退再退,退到武安关。可我们自家兵马也已折损大半,军心溃散。”

      “如今还在城中的,大多是武安关的旧兵,他们不听小将军号令,趁着将军出外,据城自保,屠戮流民……”

      三言两语下来,阿雀的心已凉了大半截。

      心想,还有什么比眼下的处境更可怕?

      父亲和兄长拼命保下来的一隅王朝,可朝中无人可用,军队陈旧破败,熹真的颓势,短短数年间,竟已如日薄西山,再难回转。这些日子,她拼死要去舒城,可舒城又是怎样一番朝臣相斗、你死我活的景象?

      “你都听到了。”

      密林之中,燕折华颇有耐心地听完那少年哭诉,这时方才幽幽开口,“你斗不过我……不对,是熹真斗不过大燕。这世间,王朝更替本就是常态。如果我是你,谢阿雀,我就会识相一些。”

      “怎么个识相法?”阿雀闻言,厉声反问他,“跟你回去,做你的女奴么?燕折华,你想借我来羞辱我的家族,羞辱熹真,你以为你的算盘打得敞亮,必然求有所得?你错了。”

      阿雀回身,直视那马上身披墨色大氅,模样端方,眉目却无端透着几丝邪佞之气的碧眼青年。

      “我而今家人死尽,人生无望,还有什么必要独活?活成我谢家之耻?”

      这一路几乎山穷水尽,她都没有想过放弃。
      可是,如今,连她最后的一丝期望,方才,都被人亲手踩灭了。

      【更别提你那没用的二哥……他早已痴傻,是个废人,可怜死后尸首亦无人收,如今不知埋骨何处。】

      【今生,未来长路漫漫……苍术,只能送姑娘到这里了。】

      阿雀说着,又一次握紧了顾苍术的手。
      只是这一次,她是把那弩箭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燕折华看透她心中所想,瞬间脸色巨变,怒喝道:“住手!”

      可阿雀哪里会理他呢?
      她只决然闭上眼,冷冷笑了:“燕折华,你记住。这一生,我谢阿雀,绝不做任何人手中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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