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变》白姬绾

10、天崇

　　天崇山。

　　青松翠柏满山野，飞泉流瀑穿云霞。

　　一脉山涧从两岸青山之间蜿蜒而出，清冽如银，在谷地里聚成一面如镜水潭。水潭边，有一丛简陋却别致的草舍。

　　骆宣四人隔草舍还有一座山的距离，只可遥遥望见那坐落在世外仙境中的草居。

　　骆宣道：“如果刚才那位樵夫说得没错，那间草舍，应该就是智灯大师隐居的地方。茅屋三椽，白云一溪，能够在如此出尘之境云隐清修者，也只有智灯大师了！”

　　傅雅赞同地点点头。

　　沙壹淡淡道：“我看智灯也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君不闻‘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长隐青山，隔断红尘只是小隐之境界罢了。”

　　释莲心道：“没错，我生平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无名的真正隐士，一种是大隐于市的高人。”

　　沙壹赞许地点点头。

　　傅雅咳嗽一声，道：“智灯禅师武功盖世，智慧超群，乃是举世难寻的高人。最难得的，是他的一生勘称完美无瑕，从没做过一件错事。”

　　沙壹笑道：“世上哪有不犯过失的人？我看，八成是他隐藏得好。”

　　释莲心亦哂笑。

　　骆宣奇怪地望着两人，道：“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你们倒是出奇地统一。不过，不管智灯大师是不是隐士高人，他都是我要交托《七梦奥义书》的人。”

　　释莲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自从潜伏到骆宣身边后，她用尽办法，也没能套出《七梦奥义书》的所在。她可以肯定，天书就在骆宣身上，但她偷偷把骆宣的贴身衣衫，甚至连靴子缝都翻遍了，却还是没能找出书来。也许，这就是武功不怎么样的骆宣，能够在各大江湖势力的围捕下，活着从京城来到江南的原因。在没有充分把握得到书前，没有人敢对他下杀手。毕竟他一死，就永远没有人找得到书。所以，骆宣把书交给智灯的那一刻，才是她夺书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智灯的草居依山临水，在蔼蔼暮辉中，有一种苍茫告退，嘉祥滋生的静美。幽潭的浅岸，长着一大片纤细高雅的野水仙，美丽而冷隽。

　　一个清俊的小童将四人迎进茅舍。小童虽然麻衣木屐，但仍掩盖不住一股灵慧之气。

　　茅舍内的陈设十分简陋，一床一桌，一灯一椅，唯此而已。室中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木桌上摆着的那一盆水仙花。水仙半闭半绽，顾影自怜，说不出的冷丽。

　　骆宣向小童说明来意，小童微笑道：“真不巧，三天前，禅师去了须弥镇，至今未归。”

　　四人吃了一惊。令骆宣和傅雅吃惊的，是智灯明知这几日朝廷会将书送来，居然还外出数日不归。看样子，他并不认真对待这关乎朝廷命运的大事。令释莲心吃惊的，是珊底罗居然没有查出智灯在须弥镇上。沙壹吃惊，是因为她已经隐隐感到，整件事似乎不大对劲。或许，事情并没有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骆宣懊悔道：“早知道，就在镇上多打听一下了！请问小师傅，智灯大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小童笑道：“这就说不准了，禅师外出向来没有定数。有时候几天就会回来，有时候一年半载都没有消息。反正镇上离此也不远，几位不若回镇上去寻他，否则，等他出了镇，恐怕几位就再难找到他了。”

　　骆宣喃喃：“也只有这么办了。”

　　小童道：“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也不急在这一时。若不嫌弃的话，就在茅舍中将就一晚，明日再下山也不迟。”

　　骆宣望向窗外，夕阳已坠，暮色沉沉，听从了小童的好意，抱拳道：“谢谢小师傅，那，我们就打扰了！”

　　小童笑了笑，露出一口白若冰雪的牙齿。

　　山月皎洁，月辉神秘而朦胧，大片大片的野水仙在月光中摇曳，空灵而梦幻。

　　释莲心坐在水中央的一块大石上，掀起裙子，雪白赤足伸入了冰凉的水中。不一会儿，沙壹也从茅舍中走出。惊鸿般踏水掠上大石，和释莲心比肩而坐。

　　释莲心仰起头来，道：“你不好好呆在屋里守着骆宣，来这里做什么？万一他被人杀了，你岂不是要心疼死？”

　　沙壹也将如同脂玉雕琢而成的玉足伸入水中，淡淡道：“只要看着你，他就没有危险。”

　　释莲心略一低头，如丝的长发落入水中：“我和他无怨无仇，干嘛要杀他？我只想拿到《七梦奥义书》，并不想要他的命。”

　　沙壹微微向后仰头，注视着浩瀚星空，黑如匹缎的乌发落入了水中。她们的长发极相似，柔软飘逸，光可鉴人。

　　沙壹道：“你拿走《七梦奥义书》，就相当于要了他的命。他是一个很重义气的人，若是救不了天牢里的部下，一定会以死相殉！”

　　释莲心眯着眼，道：“你，很爱他？”

　　沙壹没有回答。

　　释莲心叹道：“你这种人，不应该爱人。爱会使人头脑发昏，而一旦头脑发昏，你也就完了。”

　　沙壹垂下了眼睛，道：“如果没遇到宣，三年前，我就完了。”

　　释莲心扬扬眉，道：“喔？”

　　沙壹轻轻地抬起玉足，一串晶莹的水滴飞溅起来，每一滴水中，都锁着一轮明亮的月。

　　三年前，沙壹在大漠中杀了鹰狼王。之后，她就一直被鹰狼王的手下追缉，结果，负伤的她被迫逃进‘死海’。‘死海’是沙漠中最恐怖，最死寂的一片领域，旅人进入了‘死海’，绝无可能再活着出来。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死海’里的海市蜃楼，格外的漂亮，格外的迷人，这使沙壹在等死的过程中，不至于太无聊。她又饥又渴，浑身是伤地倒在黄沙中，远处的海市蜃楼真实地仿若幻觉。沙漠中的风声空旷而寂寥，她似乎可以听见，生命随着这残风流沙一点一点地远去。

　　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沙壹看见，一个人从海市蜃楼中走了出来。那一刻，那人就是沙壹的神祗。那人把仅有的半壶水全都倒进了沙壹嘴里，挽回了她一点一滴正在流失的生命。

　　那，是沙壹第一次遇见骆宣。骆宣从海市蜃楼中走出，带着珍贵的水，挽回了她濒死的生命。

　　释莲心惊得合不拢嘴，问道：“他，真的是从海市蜃楼中走出来的？”

　　沙壹笑道：“怎么会呢？那不过是幻觉罢了。”

　　对回纥的战役失利，骆宣被敌军俘虏。敌军在押送他的途中遇上沙暴，他趁乱逃出，稀里糊涂地闯进了‘死海’。

　　在遇见沙壹之前，他已经在‘死海’里徘徊了三天三夜。救了沙壹之后，骆宣就背着她在‘死海’中寻找出路。

　　沙壹一直生活在沙漠中，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沙漠，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沙漠的可怖。

　　看着骆宣那么卖力，那么认真地寻求着生机，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死海’，是没有生路的。

　　‘死海’是没有生路的，他们注定会死在这里。两人又在沙海中挣扎了三天，没沾一滴水，没进一粒食。他们被烈日晒得奄奄一息，沙壹意志消沉，可骆宣却坚信，只要继续往前走，就一定可以找到绿洲。

　　这时的沙壹，心中在打一个很不光彩的主意。本来，在骆宣没救她前，她已抱着淡定的心态迎接死亡，但是被骆宣救回生命之后，她对死亡却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大难不死的人，对生命总是格外珍惜一些。

　　反正，再走下去两个人都得死，不如她杀了他，用他的身体来延续她的生命！——这种事，在沙漠中并不少见。说不定，她吃饱喝足后，还可以想出办法逃离‘死海’。他既然救了她，那就救得再彻底些吧！

　　可沙壹却不敢贸然下手，她不仅身受重伤，而且饥渴交迫，浑身乏力。骆宣虽然精神萎靡，疲累不堪，可毕竟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万一要是一袭失手，那死的人岂不是她了？

　　就在沙壹尚在犹疑时，骆宣却先拔出了刀，一步一步逼近了女子。刀锋反射着正午的烈日，发出明晃晃的光亮，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沙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以为，骆宣也和她想到了同样的事。她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他要杀她，简直易如反掌！

　　谁知，骆宣竟把刀对准自己的手腕，割开了自己的血管，把手凑到了她的唇边。他微笑着对她说：“虽然比不得美酒，不过，为了活下去，你必须喝！”

　　眼泪一下子从沙壹眼里涌出，她在狂沙烈日之下，失声痛哭。十岁那年离开沙漠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哭过，没想到，时隔多年回到沙漠后，她却又哭了。殷红的血，和透明的眼泪同时落在滚烫的黄沙上，化作了一缕缕水烟。

　　他着急地道：“你要是再不喝，这些血就都浪费了！放心，我的身体很好，能撑到走出沙漠！”

　　她哭得更厉害了。之后几天，她就靠着骆宣的血维持生命。他的身体仿佛铁打的一般，居然一直没有倒下。他一直没有放弃，一直背着她不停地向前走。她不忍心告诉傻乎乎一直朝前走的骆宣，他们是在‘死海’里，已经没有生还的机会，只是任由他背着，一直在沙漠里走下去。

　　也许，傻人自有天佑，三天后，他们居然奇迹般地走出‘死海’，到达了一处绿洲。当时，骆宣几乎已经瘦成了一个骷髅，他一看到绿洲，就不支倒地。绿洲里的居民救了他们，还给了他们水和食物。

　　当骆宣醒来时，沙壹告诉他，他们刚刚走出的，是从来没有人生还过的‘死海’时，他又吓得晕了过去。

　　释莲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你们真的走出了‘死海’？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从来没有人能从‘死海’里逃生！”

　　沙壹抬头望着月亮，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发生了的事情，都不是奇迹。”

　　她后来才知道，她和骆宣当时徘徊的沙漠，只是‘死海’的边缘，他们根本还没有真正进入到‘死海’。不过，死在‘死海’边缘处的人，也向来不少。他们能够侥幸活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骆宣并不知道那是‘死海’。

　　他不知道，所以他能坚定信念，不懈不馁地往前走，并且坚信可以到达绿洲。她知道那是绝无人生还的‘死海’，所以绝望地听天由命，并且不相信自己可以活着出来。——有时候，无知反而能获得成功，太过信奉权威和常识，只会扼杀人的思维。

　　释莲心笑了笑，道：“因为骆宣救了你，你才爱上他？”

　　沙壹嘴角泛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却淡淡摇头，道：“不全是。”

　　她靠着他的血，才能活着走出‘死海’，是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他的血。不过，她爱他，并不完全是因为感激他。更因为和他在一起，她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善良，比如坚韧，比如重情重义。这些，以前，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她爱骆宣，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释莲心别有深意地望着沙壹，道：“真难想象，善良，爱，情义，这些词竟然从你口中说出。别忘了，你现在还没完全得到解脱，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只会害了你。”

　　沙壹的肩膀微微颤抖，咬紧了嘴唇，道：“像我这种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早在六年前，就该下地狱了。可是，老天为什么当时不让我死，反而还让我遇见骆宣，爱上骆宣？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要让一个满身罪孽，注定堕入地狱的人，开始向往天堂呢？”

　　释莲心神色凄然，眼神悠远而悲伤，她也突然感怀起生命中的一些人，一些事。直到眼角开始湿润，她才急忙别过头，不想让沙壹察觉自己的失态。

　　释莲心淡淡道：“明天，你不要再回须弥镇了，回大漠去吧，趁还来得及。我保证不杀骆宣，但《七梦奥义书》，我却一定要得到。”

　　沙壹道：“我为什么要走？”

　　“你本来就不该来。为了骆宣，再次涉险踏入中原，你以为天星宫的人都是瞎子吗？你一进玉门关，他们就知道了你的行踪。”

　　沙壹颤声道：“他们……他们到须弥镇了？”

　　释莲心点头道：“我们刚走，他们就到了须弥镇。不是为了《七梦奥义书》，而是为了你……曾经的天星五使之一——地昴星使沙壹！”

　　听见这个遥远而又熟悉的称谓，沙壹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也一下子变得煞白。

　　沙壹颤声问道：“来的是谁？”

　　“天孤星，人灵星，鬼机星，神曜星。除了宫主外，四大星使都出动了。你也应该知道他们的可怕，他们之中，谁都不是易与之人，你认为，自己还能够逃出生天吗？”

　　“或许，这次又有奇迹发生呢？就像我和骆宣走出‘死海’一样。”

　　释莲心脚尖轻点，踏着水仙回到岸上，隔水与沙壹相望：“奇迹多了，也就不叫奇迹了。要想活着，就不要心存侥幸，等待奇迹。你知道白天我明明没有中毒，却为什么还敢喝下你给的解药吗？”

　　沙壹摇摇头。

　　“因为，我喝下解药之后，马上又喝了天一神水。我敢喝下剧毒的解药，绝不是因为心存侥幸，而是因为我的袖中藏着一瓶天一神水。只有傻瓜，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做没有把握的事，只有弱者，才会心存侥幸，坐等奇迹。我的话已说到这里，明天要不要离开，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沙壹呆呆地坐在夜风中，静看水仙摇曳。

　　明亮的月渐渐移至西天。

　　夜色未央，星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