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变》白姬绾

14、智灯

　　飞瀑如银龙，从九天之上呼啸着奔腾而下，在下游嶙峋的山石中，凝成一汪深幽的寒潭。

　　寒潭碧波宁静，仿若一滴眼泪。寒潭旁的茅舍依旧静美而简约，和煦的阳光照耀着随风摇曳的水仙花，花瓣上滚动着晶莹圆润的露珠，美丽如梦。昨夜，山里新下了一场雨，泥土中尚有夏雨的气息，青草野花间，不时有蜻蜓，蝴蝶轻盈飞过，枝繁叶茂的树下，许多小伞般的蘑菇调皮地冒出了头。

　　也许是因为山里的空气太过湿冷，帝释天的咳嗽又剧烈了不少，简直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才甘心。释莲心沉默，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

　　四人向茅舍走去，还没走近茅舍，就看见了上次迎接他们的那名小童。小童坐在离茅舍不远的一棵古松下，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一卷什么。小童抬头，立刻就认出了骆宣，笑了，远远地问道：“几位怎么又来了？”

　　骆宣礼貌地道：“请问仙童，智灯禅师回来了吗？在下这次前来，是有些事情想再请教一下禅师。”

　　小童扼腕叹息：“真是太不凑巧，本来禅师昨天就已回来，可是今天一早，他又出门了。”

　　骆宣急忙问道：“敢问禅师去往了何处？”

　　小童笑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帝释天突然问小童：“你手里拿着什么书？”

　　小童说话时，一直很随意地把书拿在手上，但众人只顾听他说话，也没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上。听帝释天这么问，骆宣才注意到，小童手中的书似乎很眼熟。那不是书卷，而是一卷泛黄的旧羊皮。不过，上面的文字如同鬼画符一般，骆宣一个也不认得。虽然不认得梵文，但却一点也不妨碍骆宣猜出，小童手中的书，正是江湖中人人不择手段均欲得之的真正的《七梦奥义书》。

　　小童淡淡一笑，答道：“《七梦奥义书》，禅师昨天带回来的。”

　　骆宣心中一沉，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自己果然只是一个幌子，白朗宁才是真正带书给智灯的人！原来，圣上一开始，就不相信他能把书安然交给智灯！原来，他一直苦苦守护着，并为之浴血奋战的，只是一个虚假的空城！在这个江湖中，什么都是假的，释莲心是假的，爱情是假的，老翁是假的，亲情是假的，傅雅是假的，友情是假的，甚至连《七梦奥义书》——他最后的信仰与希望，也是假的。

　　骆宣心中腾起一阵苍茫和无奈，抬头，却对上沙壹关切的眼神，心中蓦地又是一暖，还好，沙壹是真的，她一直真实而亲切地陪在他身边，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一定会如此。算了，不管怎么样，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他和部下都可以得到赦免。终于，他可以离开这个险恶的江湖，回到自己的沙场中去。

　　释莲心一见《七梦奥义书》，目中闪过一道幽光，伸手便去夺书。小童微微错愕，一道黑光倏然闪过，夺书的手缩回，释莲心倒退了三步。

　　望着持剑挡在小童身前的沙壹，释莲心淡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沙壹道：“你不可以抢走天书，否则，骆宣的使命就不算完成。”

　　释莲心皱眉：“现在，我是从智灯手中夺书，与骆宣无关，你要是明智，就和他离开。”

　　“你从智灯手中夺书，我自然不会插手，但现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从这个柔弱小童手中抢书！”

　　释莲心眉头一皱，掌中红光暴吐，倏然向沙壹袭去。沙壹剑势骤起，对抗释莲心凛冽的攻势，转眼间，二人已交手不下十招。

　　小童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还饶有兴味地望着战局。帝释天靠着一棵樟树，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骆宣想要上去帮沙壹，却插不进手。

　　小童紫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挺身上前，摆手阻止二人。

　　“两位姐姐住手！”小童脆生生地道，“两位若是都想要这本书，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说着，把手往寒潭一指，道：“你们看见那些水仙花了吗？一柱香的时间内，你们谁采的花多，我就把书给谁。”

　　沙壹心中奇怪，道：“你……？”

　　释莲心道：“此言当真？”

　　小童道：“绝无虚言。”

　　“好！”释莲心纵身掠向潭中，沙壹虽然感到奇怪，但见状，也只有跟着掠进潭里。潭中的水仙秋叶般纷纷掉进水里，亡灵剑一扫就是一片，释莲心以掌拨水，化水为刀，一掌下去也是一片。

　　帝释天刚一听见小童的话，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想要出声阻止，却无奈咳嗽得口不能言。

　　眼看开满水仙花的寒潭，顷刻间变得一片狼藉，小童俊俏的脸上露出得意坏笑。

　　释莲心，沙壹正在摧折水仙花，同时感到一股迫人杀气，从背后排山倒海而来。二人急忙闪避，但那股无形杀气竟似凝成了有形枷锁，将她们死死地定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杀气化作两支利箭，破风而至，当胸穿过，二人俱是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帝释天惊惧之下，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勉力开口道：“智灯禅师，请……请息怒！咳咳，弟子无知，毁坏你的爱物……咳咳……实是无心之过……”

　　释莲心，沙壹捂住胸口，心中涌起一股恐惧，只觉得刚刚和死神擦肩而过，险些就被带走。低下头，这才发现，那两支利箭并非是真正的利箭，而只是一阵清风。可胸口却还在生生作痛，仿佛真的被利箭当胸穿过。

　　智灯愤怒地站在寒潭边，脸色铁青。在这个世界上，能令他气成这样的事情，实在已经不多了。可是这不多的事，今天却偏偏有人做了。如果杀了眼前这两个女子，能够令他心爱的水仙花复原的话，那沙壹，释莲心此刻，肯定已经死了不下千次。可是，智灯还算有理智，知道即使让这二人血染寒潭，水仙也活不过来，反而还会玷污他隐居之所的圣洁和纯净。

　　智灯忍住气，对帝释天道：“阿弥陀佛，释尊，好久不见了。看样子，你似乎身体抱恙呢！”

　　帝释天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道：“一晃，十五年又过去了，是人，总难免生老病死，咳咳，不像禅师有得幸窥仙道，达与天地同寿之境……”

　　智灯冷哼一声，道：“听说释尊变得如此，完全是为了一个孩子。呵，难以想象，当年暴戾残忍的你，竟会为了一个孩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讽刺啊！”

　　也许是因为爱花被毁，心中有气，智灯的话一直十分尖酸，但帝释天却一直都隐忍着。释莲心却再也听不下去，那些话句句都像是毒蛇，正吐着红信噬咬着她的心。倏然，她翻掌如风，向智灯袭去。

　　智灯淡笑，衣袂纷飞，足尖从水面上一掠，一滴水被踢上了半空。他双手结下法印，向前推去，那滴水疾疾向释莲心的左掌飞去。水，掌相撞之时，释莲心身形一滞，手软软地垂了下去，翻飞的衣袖间，鲜血如红线般沿着中指滴入水中。

　　那滴水，竟生生穿透了她的掌心！明明只是一滴水，天底下最柔软的水，竟能洞穿她摧钢折铁的手掌！！一滴冷汗，沿着释莲心的额头滑下了脸颊。

　　智灯纵身而起，出掌向释莲心的天灵盖拍去。若是被这一掌实实拍中，石头也必将碎为齑粉。帝释天惊怒交加，急忙拼着最后力气，掠身挡在释莲心身前。

　　沙壹也惊，鬼使神差，竟提起亡灵剑向智灯袭去。

　　由于一只手要格亡灵剑，智灯另一只手的力道，顿时减轻了五成。释莲心推开护在身前的帝释天，以掌对掌，生生地受了智灯这一击，只觉得如巨石压顶，浑身骨骼都似被震裂，顿时软倒在地。那一边，智灯以五层功力格开亡灵剑，沙壹被剑上的力量震裂脏腑，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骆宣急忙上前扶住她。

　　智灯指着四人，对小童道：“把他们关进地牢里去。”

　　骆宣急忙分辨：“等等，智灯大师，你若是因为花潭之事动怒，那完全是……”

　　骆宣话还没说完，小童一掌重重掴在他脸上，恶狠狠地道：“少罗嗦，快跟我去地牢，再聒噪的话，我拔了你的舌头！”

　　智灯已经远去，骆宣捂着发烫的脸，被力气大得出奇的小童，第一个拖入了地牢之中。

　　智灯跪在水潭边，为水仙落泪，他在水中的倒影映着满潭凋零的水仙，唯美得仿佛一场凄迷的梦境。

　　茅舍看上去又小又旧，没想到，下面竟还有数间地牢，牢里的护拦，墙壁，通风，隔音居然都很完善。释莲心，沙壹被小童投入最左边的牢房内，帝释天，骆宣则被关进了最右边的牢房，而出地牢的甬道在一排牢房的中间。

　　最左边的牢房中，释莲心尚在昏迷中，沙壹却已经转醒，她贴着墙壁静静坐着。墙壁日久生潮，湿冷的石壁很快湿润了单薄的衣裳，可她却似浑然不觉。

　　最右边的牢房中，骆宣正在拼命叫骂，一会儿骂智灯是秃驴，一会儿骂小童是狐狸，可是不管他怎么骂，小童只是站在牢外，笑嘻嘻地看着他，仿佛在看耍猴戏。

　　从进来牢里开始，帝释天就在不停地咳嗽，他用力地抓着护拦，手上青筋暴出，身体不停地抽搐。豆大的汗珠一粒粒从额上滚落，捂在嘴上的一方丝巾，已经完全被殷红的血浸透。骆宣骂得越凶，他咳得越厉害。直到骆宣骂得筋疲力尽，喉咙嘶哑时，帝释天还在咳血。他的瞳孔，都咳得有些散乱。

　　骆宣看着衰竭的帝释天，心中有一丝害怕，又有一丝怜悯。来的路上，由于释莲心不断给他灌注真气，他的咳嗽才稍稍平抑。现在没有释莲心在身边，骆宣真担心他会咳死。

　　念及至此，骆宣又扯着嗓子对小童道：“喂！你不放我们出去，至少也把我们四人关在一处，行不行？”

　　小童白了骆宣一眼，骄傲地扬起头，道：“首先，我不叫喂，我的名字叫苍龙。其次，我把你们和她们分开关，也是为了你们好。她们毁了禅师心爱的水仙花，禅师肯定会要她们的命。你们若是和她们关在一起，禅师一怒之下，说不定连你们也一起杀了。把你们和她们分开，禅师才不会迁怒你们。等禅师杀了她们气消之后，我会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替你们求求情，说不定他会发慈悲放过你们！”

　　骆宣冷哼：“你诱骗她们毁坏花潭，究竟有什么目的？”

　　苍龙做出一副“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的表情，无辜地道：“明明是她们为夺《七梦奥义书》大打出手，以致毁坏潭中水仙，与我何干？”

　　骆宣气得浑身发抖：“你……”

　　苍龙吐了吐舌头，道：“快傍晚了，得去给禅师做饭了。当然，捎带也会做你们的份。骆将军，你是想吃清淡点的，还是油腻些的？我做饭的手艺可是非常不错呢，看在你替我解了一个下午的闷的份上，我还可以额外给你加一份樱桃甜汤哦！”

　　骆宣面色铁青：“我……我只想吃了你！”

　　苍龙呵呵笑道：“那可不行，我将来，可是要做武林第一高手的，若被你吃了，我的伟大理想岂不夭折了？”

　　说着，苍龙转身离去。在经过释莲心，沙壹的牢房前，他粉雕玉琢般的无邪的面容上，突然浮现了一丝诡异笑容。

　　苍龙一边登上地牢的台阶，一边喃喃道：“想不到，他的武功竟已高到如此境界，连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广目天和亡灵剑，竟都过不了他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