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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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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昔年美好韶华如白驹过隙,如今千载万载光阴又是如斯漫长,久得让人望不到尽头。
自降生世间,祂有上百年都未见过光,广袤世间对祂来说,小得只剩囚笼。
被困在方寸之间,日日面对弥天遍野的黑,祂早便麻木,以为这便是尘世本来的样貌。
所以祂不知什么是冷,亦不知什么是孤寂。
只是偶尔会忽然叹口气,觉得整颗心都是空的。
若是这双眼能看清些什么东西就好了,祂偶尔在想,只要能破开这无尽黑夜,即使所见是虚妄也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祂的精血化作了一把小小的弯弓,这是祂的本命法器,祂知道它能予祂幻境,但祂除了无底黑夜,从未见过旁的。
弯弓出现的不久后,祂终于得以离开了黑夜,但那七日,祂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来不及好好看看尘世究竟是何样貌,数不清的和祂一样离开永夜的恶妖被放了出来,几乎血洗世间。
祂见了很多血,鲜血的红色比黑夜的黑更刺眼,让祂第一次见光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饶是如此,心中没来由地兴奋不已,失控一般陷入嗜血的癫狂。
祂只想加入,但祂虽是天妖,然只有百岁,和人族还在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般大,祂张了张嘴,不会说话,甚至不会发音。
没人教过祂,祂亦还未开智,所以祂根本不知如何用身上的力量,只能躲在暗处的角落,目睹杀戮、死亡,还有抗争。
和祂们不同,这个有光的地方,人啊妖啊,似乎都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他们会哭会怒,会为了护住他人拼死相搏,会在奄奄一息之际仍屹立不倒,紧握手中的剑。
第一次看见那人背影时,便是七日后,那么多的妖都被打败了,虽损失惨重,但只花了七日。
七日间,所有恶妖都被强大阵法镇压,上面的符咒太复杂了,只知一味杀戮的恶妖压根看不懂亦破不开。
祂亦然。
从降生之地出来,再重新回到黑暗,如梦一场,祂也只当是梦,毕竟这一次又是百年千年,还是永生永世。
祂不知,亦没有什么期冀。
见过一次尘世,便没什么好期待的,祂手握弯弓,亦反反复复不知该造怎样的幻境。
最终,祂描画了这样一番场景——
重归永夜之前,祂缩在角落,仰头看向布阵时散发的灵光,如同碧绿润泽的软玉覆上一层朦胧烟雨。
那人一袭烟青襕衫,鹤瘦松青,身姿傲岸,耀眼夺目似要与秋月争明,环佩随风铛铛作响,修长手指结咒时,在人眼前晃个不停。
不知什么招式,竟如此惑人心智,让人看得痴迷。
阵启,他侧过脸。
那一瞬,祂好似避无可避地落入他的余光里。
他眸光低垂,长睫覆着,不知在想什么。
弯弓所造幻境之中,祂一遍遍以指尖勾勒这双眼。
妖瞳带着特有的苍蓝,像秋日里的沉静湖泊般让人溺进去,不自控地坠入这样一双眸子里。
他,有没有看见我......
像被下了咒般,仅此一念,便在心中回响了千百遍。
七日未阖眼,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时恍如隔世,仿佛回到了降生地,祂从未离开过。
祂陷入一时恍惚中,这世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祂都不知道了。
忽一道光芒乍现,拨开面前和心中的积晦。
一人推开门,缓缓向祂步步走近,从青黛色的鞋履移到水碧烟霞衣衫,再到那人脸上。
纵使光芒刺眼,祂亦不敢眨眼,生怕晃眼间又是大夜弥天。
是他......
待看清,祂微微睁大双眼,惊觉自己张了张嘴,竟发出了音。
“啊——呜。”
祂不会说话,第一次发音,像某种刚出生的小兽。
高大身影在祂面前单膝蹲了下来,和祂平视。
祂望进那双眼里,和幻境中不同,此时这双眼是有神的,透着强大妖族的压迫感,让祂滞住呼吸。
嗅到对方身上骤雨平歇后的澄净气息,祂耸了耸鼻尖。
“嗤。”他似乎在嘲祂。
轻扬的眉梢冲淡了浓颜五官的锐利棱角,更让人挪不开眼。
“此处是青冥都蜃骨山幽困殿,吾乃青冥都都主慕修旻,真身为螭,是个大妖。你我不是初见,上一次见面在十日前,你应该还记得,毕竟似我这般的妖,应是见之不忘。”
慕修旻的话,祂一句也听不懂,但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包括对方当时的神情、语调、声线。
很久以后,祂都能在幻境中一一复刻。
慕修旻:“这里不是四玄阵,因着你手上未染鲜血,还是个崽崽妖,我们合议,给你一次机会。”
“崽,崽。”
因着这俩叠字好说,祂跟着复述。
祂眸子晶亮,慕修旻看着那双眼认真说道:“这次机会,说来也是师尊从前之意,虽然尔等恶妖天生嗜血如狂,不通人性,但好歹是生灵,上天有好生之德,师尊愿赌个万一。
“万一天性能改,不求你行善,只求你经年以后,还如今日这般干净。”
“师尊,万一。”祂学东西很快,又复述了他方才说过两遍的词,咬字清晰无比,甚至会模仿他语气。
知祂天妖之身,天赋异禀,知晓此事之人无不有隐忧。
毕竟才刚度过永夜般的七日,普天之下无人无妖不希望祂们死绝。
要尝试师尊说过的那条道,顶住世人眼光,着实不易。
“倘若赌输了,我会亲自将你送回永夜。”
他说,“即日起,你不可出现在人前,就和我在这蜃骨山上修炼,我为你取名为隐,以后如此唤你。”
他轻点了祂的眉心,落下一道不得离开此山的禁制。
“隐。”祂摸了摸眉心,又指了指自己。
慕修旻点头,向祂伸手,牵着年幼的祂离开了这里,来到阳光普照的外界。
第一次好好看这般明媚的阳光,祂眯了眯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
蜃骨山名字听着阴邪,实则美不胜收,天宇迥阔,峰峦如洗,碧柳藏春色,灼灼花欲燃,无一处不让人移不开眼。
置身此间让人心胸开阔起来,仿佛前尘皆散,往事皆可释然。
慕修旻大手一挥,予了祂很多书,字词启蒙,古今历史,人文地理,诗词歌赋等等,一样不缺,甚至连民间话本都有。
自那日后,祂每日坐在草地上读书,如饥似渴,废寝忘食。
书中一个字一句话都能勾起祂的好奇,反复思索回味一整天。
因为置身过永夜,所以一朝见了天地,什么都是稀奇的。
看书之余,祂也会漫山遍野地奔跑,驯化祂的双脚。
降生一百年了,祂从未这样撒欢,跑得急了便摔倒在柔软的芳草中,一身泥土气息,真好闻。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祂自学自通,已经能和正常人一样说话了,亦明白了慕修旻那日对祂说的所有话。
慕修旻对此早有预料,天妖本是如此,他修炼千年才达到的境界,人家生来便是。
不过他从不艳羡,有得必有失,那样暗无天日地活着,比死更痛苦。
见不到日月山河,还不若从不曾来过世间。
他修无情道,鲜少有悲喜,但懂悲悯。
这日他陪祂说了许多话,祂第一次和人开口交流,有些磕磕巴巴,主要是紧张。
“说话一门本就是学问,我至今也没学得多明白,所以不必怕说错话,想说什么便大胆直言。”
在他的鼓励下,祂望着他说:“我可以,唤你师尊吗?”
慕修旻点头:“我虽还未教你任何东西,但书是我给你的,就算是我授予你的学问了。当然,我也不会白占你便宜,再过些天,等我想好教你什么,会来寻你的。”
他转身欲走,明明才刚来了一会儿。
急忙喊住他,祂说:“我还有一事。”
“嗯?”
“师尊,我想要个姓氏。”祂说。
“好啊,读了这许多书,可有喜欢的?”
“有,‘慕容’二字好听,且里面有你的‘慕’字。”
“那便唤慕容隐。”
“还有,单单隐这一字读来生分,慕容隐隐好听,我要你日后唤我隐隐。”
祂第一次提要求,虽态度强硬了些,但毕竟初学说话,且天性不羁。
慕修旻只觉得这天妖有趣,欣然同意。
“唤我一遍。”祂说。
......虽然但是,这哪是对师尊的态度,看来还需教祂师徒礼仪。
他摇了摇头,失笑道:“隐隐。”
传道授业,慕修旻这一想便是小半年。
小半年时间过去,慕容隐隐对这座山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想找他却不知如何寻。
这座山没有任何飞禽走兽,连只虫都少见,祂心中一日复一日地烦躁,明明从前百年置身黑暗都无此感受。
血,祂很想闻血腥味。
因为闻到过了,所以偶然间想起便难以自控。
慕修旻再次出现那日,整座山上的琪花异草都被祂除了个干净。
“你......”话音未落,对方猛地扑了过来,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
鲜血淋漓,祂松开齿,舔舐了唇上淌下的血,眼中满溢的杀意倾泻而出。
朱唇如涂脂,慕修旻拭去祂嘴角血迹,给祂一物,道:“我来晚了,上次一战我元气大伤,花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疗愈,隐隐,你还好吗?”
祂这样咬他,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低垂的眸光沉静,分明古水无波,却让人溺在其中。
手里的东西精致小巧,是一只玉雕的翠鸟,双眼缀着稀有的极地黑珍珠,冰凉的玉化解了躁郁。
他唤了祂“隐隐”,祂看着对方,良久,眸中杀意褪个干净。
祂说:“我不好,我想你了,我只认识你,你说好带我修炼的。”
“想”这个字,祂琢磨很久才明白什么意思,“抓心挠肝,日盼夜盼”是为“想”。
来之前慕修旻还没想好,来之后他才有想法,不过他还是征求祂的意见:“我修无情道,你可愿学?此道其实不适合你,会压制你的大半妖力,也会抑制你的情绪,包括杀意,你需消除贪嗔痴,若生执念,必遭反噬。”
彼时不懂,慕容隐隐道:“只要你日日来,什么都好。”
妖力对祂有何用,那杀意,唇齿间血腥味仍在。
祂嗜血,但唯独不喜欢慕修旻的血。
慕修旻这次没有食言,修炼无情道两百年,慕容隐隐心中本无多少杂念,修此道后狂躁不安之感少了许多,杀性亦收敛得很好。
蜃骨山开始有了些小动物,会扇翅膀的鸟,会跑会跳的松鼠,还有河里的鱼。
除了那鱼祂跟着书上所述,烤过几只尝尝鲜,其他的生灵祂都没有动过。
慕修旻说过,只要祂每一旬未杀生灵,便赠祂一个金玉做的小玩意。
祂偏好这些亮莹莹的东西,也许是不想让师尊失望,这些年间,已积攒不少宝贝。
又过了五十载,慕修旻陆陆续续送了祂四只小兽,祂分别唤它们为青豹,伥猿,鳞兽,雪熊。
一个刚养大,又来一个,祂养得烦不胜烦,每每被这些调皮捣蛋的妖兽闹得想发火,一旁手捧清茶的慕修旻便会道:“平心,静气,修身,养性。”
这无情道是这么修的吗?祂深表怀疑,亦不信慕修旻也是这么过来的。
又一百年如白驹过隙,四只妖兽终于被养大了,祂的性子也算被磨平了,就算有时面对它们四只还会头大,但一听见慕修旻那淡淡传来的声音,便半点脾气也无。
至此,慕修旻终于解了祂身上禁制,开始带祂出门见人。
外面天地广阔,他带祂见山见水见民生。
自从离开蜃骨山,他开始寸步不离和祂待在一处,再美的风景看个几年也看腻了,慕修旻天天在身边祂却不觉得厌烦。
世人都说慕修旻竟然收弟子了,不知是什么门路,竟有这通天的本事,成为那妖都之主唯一的徒弟。
而且,旁的都主弟子天天外出诛妖邪,忙得团团转,那位成日里跟着师尊游山玩水,连恶妖都没接触过一个,保护得极好。
这哪是收了个徒弟,分明是养了个女儿。
是的,外界听闻那小妖是个漂亮的女娃,还未成年,有那不要命的瞎说慕修旻这是给自己养童养媳呢。
慕修旻充耳不闻,管他们怎么传,只要不犯事伤人触碰他的底线,他的妖刀永远不会指向他的子民。
如此这般数十载光阴,慕容隐隐也是离开蜃骨山后才知道,祂的师尊很忙,无论身处何处,灵柬公文都如山堆般飞来。
他对做坏事的人和妖都狠绝,妖刀下亡魂无数,饮饱了鲜血,血溅到眼里他都不会眨一下,人称冷面修罗。
他对自己更狠,无论是处理都中事务,还是修炼术法都没日没夜。
其实他要杀一个人前会思量一整夜,这些世人皆不知,只有祂知。
最近的百年,阵法似有松动,恶妖层出不穷,他更忙了,也时常受重伤回来。
已经很久没有带祂出去玩了,但依旧每旬赠祂美玉,这些金玉祂都可以修成一座楼了。
而他的妖殿祂是去过的,四壁空空,见不到一个值钱摆件,身上青衣换来换去就那么两件。
唯一修得用心些的,便是他的密室了。
他带祂去过,还让祂对着一整面壁画下跪,唤“师祖”。
祂连他都不曾跪过,饶是不情不愿,但还是跪了单膝。
“师祖,是何方神圣,怎么未曾见过?”祂问。
慕修旻凝眸看着壁画上零落满地的芳华,神情怅然低落。
他鲜少有这般情绪流露,且从未对祂如此,心中没来由地堵。
祂唤:“师尊?”
慕修旻回神,收敛了神情,道:“你只需知道他唤柏樾,是这世间顶厉害的人。”
“柏樾,”祂说,“男子?”
慕修旻慢半拍地点头,心里划过一念,怎的不问师祖如何厉害,而问这个,身份性别不皆是无关紧要之物。
此念转瞬即逝,慕容隐隐忽而笑说:“师尊为何不娶妻?”
“娶妻?”像听了好笑的话,他轻点祂脑袋,“你师尊修无情道,你不是不知,给不了心,又何必蹉跎旁人大好韶华。”
这日过后,慕修旻加固阵法的时间更多了,难免对祂有所疏忽。
偶一时没看住,竟让一个低阶恶妖都敢寻上门来蛊惑。
“您可是一界天妖,将自己拘于此山岂不可惜了,上古众天妖只剩您能自由穿行世间,祂们托我给您传话,若您肯破除樊篱,助祂们逃脱四玄阵,必拥你为主。”
慕容隐隐斜倚软榻,挑起凤眸:“是吗?那我该如何做?”
对方眼藏杀机:“第一步,先杀了慕修旻。”
话音刚落,一柄紫气妖刀从天而落,直将那小妖的天灵盖劈得粉碎。
血溅到祂的新衣裳上,祂啧一声,嗔怪地唤:“师尊——”
慕修旻挟着天上云雾湿气而来,打量祂:“没事吧。”
“有事,”祂说,“师尊有几日不曾来过蜃骨山了?”
他默了默:“两个月了吧。”
他记不清了,也没在记,他当下只想问那妖方才还说了什么,毕竟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
他听师尊的赌上这一把,几百年间都无事发生。
可万一呢,他总不能拿天下人做赌注。
那便以自己作赌。
那一夜,他陪祂饮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倒在软榻上。
祂却半点没醉,又独饮数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祂起身坐了他的身边,手紧紧桎梏他的脖颈用力。
“师尊啊,我早便受不了了。”
装睡的慕修旻闻言,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终是本性难移么?
紧接着祂又道:“慕修旻,你怎么如此可口诱人。”
话音落下,醇香酒气包裹着湿热舌尖舐过微凉的唇。
猛然睁眼,他看见对方吻自己时,紧闭的双眸,那般珍重。
对方猛然撤身时,他立刻闭了眼,浑身已完全僵硬。
“噗——”
祂吐了好大一口鲜血。
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祂清理完血迹,便躺在他怀里,一夜安睡。
慕修旻一夜未眠,又生怕对方知他故意试探,心生龃龉,此后也从未提此事。
自那日起,慕容隐隐惊觉自己病了,一看见慕修旻祂就会流鼻血,夜里一想起对方,喉间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天妖也会生病吗?祂不解。
同样病了的还有慕修旻,他连日高烧不退,醒来时,慕容隐隐在他床前,一脸担忧。
“听闻师尊连日稳固阵法,元气大伤,这般下去可不行。”
“隐隐,”慕修旻见祂鼻尖下的血珠,伸出去想擦拭的手顿在半空又收回,“我有一事与你说。”
“师尊你说。”
慕修旻道:“如今青冥都之下阵法压制的大妖动静频频,光以我一人之力恐怕不够,妺燃城有个分阵至关重要,我一人恐分身乏术,若你肯去......”
“我愿去。”慕容隐隐当下只忧心他伤势,只要他不这般辛苦,祂愿意去,“你要快点好起来啊,师尊。”
祂不知的是,这一别,祂有八十余载都没见过慕修旻。
起初十年还好,他们书信往来,他一直挂心祂,后来,书信少了,只有去信没有回信。
祂又花了十载彻底稳固妺燃城,才抽的空去寻他。
他却避而不见,听说他在闭关,祂在他门外等了他十日。
十日未阖眼,一步也不曾离开,眼看便要熬坏。
他终于传出话音来,却无一句寒暄关切——
“隐隐,昔年我让你修无情道,这么些年来,为何我感知你的妖力竟连幼时都弗如了?”
慕容隐隐低头:“师尊,我,好像生了情。”
“你如何能生情!”慕修旻从未如此厉声呵斥祂,像早就预想好了祂的答案一样,脱口而出,“慕容隐隐,你生来便是天妖,注定无情,若强行生情,必遭反噬,你这不死之身,会变得与寻常小妖无异。”
“那又如何,我…...”
话音被打断,慕修旻又道:“那又如何?你得天恩赐,有此圣体,若行逆天之举,便会引来诸天雷劫,届时你的身份便会暴露无遗。私藏天阶恶妖,还收作弟子,世人会如何想我?我一世英明,不愿白衣染尘,今日之后,你便莫要再来寻我了。”
“你说什么?慕修旻!”
慕容隐隐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自嘲冷笑,“从前世人皆说你冷血无情,我道众生得你庇佑却无一人知你,如今看来,你是冷血无心。无情之道,这世间只你一人修得明白!昔年种种,你哪是关心我,不过是怕我伤人罢了。说到底,你从不信我。”
“信或不信,慕容隐隐,你作茧自缚,如今已非天妖,我手中妖刀便能取你性命,我何尝不是赌赢了一把呢?”
慕修旻透过石门,看到对方心死的表情道,“回你的妺燃城吧,念在你我师徒情分上,我保你此生享城主之位,荣华不断,当然,还是从前那句话,若你伤人,我会亲自送你回永夜。”
心死了么?
有整整数十载,祂的心是死了,性子日益冷淡。
旁人都说祂越来越像他,变得冷血无情,杀伐决断,祂的妖力也渐渐有所回升。
如是这般其实对谁都好,但就在近几年,祂修建好了妺鸳楼,此楼很热闹,却也填不满心中空寂。
祂总在寻事做,其中也包括搜罗天下奇闻异事,信使驿传遍布各地。
一日祂无意中听到楼下说书人讲了个故事,说的是男子怕爱人被家族势力赶尽杀绝,放下狠话要与之恩断义绝。
祂想到慕修旻,他一向待祂很好,纵使那日突然转了性对祂恶语相向,亦遵守从前“一旬一礼”的约定,前几日才刚刚给祂送来个玉雕。
玉雕看着和街边的小玩意儿无甚区别,那人在雕刻时总喜欢在小兽眼皮上剌一刀,以显眼大的特点却未变。
他的月俸不多,从不占用民脂民膏,这些年祂把他的家底都掏空了,他只能去寻不要钱的原生玉石亲自为祂打磨雕刻。
若是真如他口中那般无情,何以还要如此哄着祂?
想通其中关窍,心中有如死灰复燃,每逢夜深,祂都会受反噬之苦。
如此这般下去不行,不死之身本就是永生枷锁,失了并不可惜,只是祂不想牵连与他,不愿污他声名。
听闻那阴阳八卦阵若引入凡人喜悲,便能赋予祂旁人情感。
届时祂既能有情,又未让本体生情,便不会遭反噬,亦不会有天谴。
祂其实一直有个秘密,连慕修旻也不知,那就是祂本体兼具阴阳,终有一日会长成雌雄同体之身。
长久以来,祂一直以本命法器吸收这妺燃城的阴柔气息才得以压制,所以本命法器才会变得极阴极寒。
如今要变成那般亦雌亦雄之体,祂虽不喜欢,但忽想起那幅壁画,万一慕修旻喜欢呢?
走上这条路,祂想过后果,伤了人慕修旻会不高兴,但祂只是想要她们的情感而已。
阳极的“喜”还好,阴极的“悲”难求,祂想到的这个法子已经是最温和的了。
祂本有千百般手段让人痛不欲生。
一想起那些手段,祂周身气血上涌。
一直压抑的杀意泛了起来,几乎要控制不住。
祂在手上割开一道口子,袖子撩开,整条胳膊没有一处完好。
不会的,不会的,祂不会做害人之举......
只要旁人不激怒祂,祂能控制好自己的。
很快,很快祂就能像普通人一样爱人了,也不妨碍祂修炼。
祂会重新成为天妖,这世间万事万物除了慕修旻,皆与祂无关。
祂只要他,囚.禁也好,控制也罢,祂已为他忍了那么多,杀念、贪念......
而对于他的执念,祂不会再忍了。
祂以为祂会如此做,但再次见到他的这一刻,一切预设皆粉碎。
祂害怕对方失望的眼神,那目光像在剜祂的心。
“隐隐,”慕修旻说,“这些都是你做的?”
慕容隐隐拉住他衣摆:“师尊,我从未伤她们性命!”
慕修旻拂袖:“你可知你所作所为,比杀了她们还痛苦,还有旁人的眼睛,你为何要夺?”
手中空落落的,对方真的生气了,慕容隐隐面容苍白惨淡:“师尊,阴阳眼能在夜晚视物如白昼,我讨厌黑夜,不过想多见些光而已。”
慕修旻闭了闭眸:“勿要将欲望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我昔年教你的,你都忘了,如今这般结果,皆是我错了,是我经了这五百年,以为已经对你了如指掌,没曾想,终是妖心会变,本性难移。”
“…...好一个本性难移,我在你心中,永远都是天阶恶妖。”
慕容隐隐心中悲切,万念俱灰,“既如此,慕修旻,你杀了我吧,我已破戒,该死。来这尘世一遭,我早该明白,死亡是终结永夜最好的办法。昔年,是我不该贪恋那一熹微光。”
祂引颈待戮,他拿不稳手中妖刀,手抖如筛糠。
柏樾已用治愈术法修复叶芜的眼睛,他道:“慕都主,此事你亦有责任,带祂回去接受应有的惩罚吧,记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凑到慕修旻耳边,“记住,我会把祂交给你处置,仅仅是因为祂是一个成功了一半的试品,如果祂失去了价值,亦或者是泄露了不该说的事,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祂。”
慕修旻躬身:“臣谨记。”
大地开始崩塌时,叶栖便让红鲤带母亲和大家先走,赶了过来寻三姐。
他一寻到这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传说中的妖都之主,正对着他三姐恭恭敬敬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