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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秘密花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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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个清晨,当金丝雀还站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炫耀歌喉的时候,沙加维格就醒来了。
他瞥了一眼熟睡的同伴,窗口流淌进来的乳白色的晨光照在他白瓷一样的脸庞和一侧大把大把散乱的紫色头发上。沙加拉起羽绒被的一角,轻轻盖住那种满依旧若隐若现的红痕的脖颈,又痴痴地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从床头取来一件外衣披在肩头,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是沙加在杜伊勒宫附近的一处府邸,是由他亲自设计并由当时最有名的建筑师建造而成。卧室外面的走廊,一面是向着花园半开放的。雕刻着藤萝的罗马柱此时正沐浴在早晨金色的阳光中。走廊的尽头就是花园的入口,此时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各色凋零的花瓣铺满了小径,而在那些落花里,站着艾丝美拉达勒盖小姐。
她此时穿着上等女仆的衣裳,一头金发松松散散地挽在脑后,一双原本美丽的眼睛此时却布满血丝。
“先生……”她看到沙加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似乎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一下,不安地绞着手垂下头,行了个屈膝礼。
“是您在找我,勒盖小姐?”沙加面无表情地问,让这春季的清晨陡然间有了一丝寒意。
“是的,先生……”她小声地回答。
“难道我没有吩咐过吗,艾丝美拉达,只要他在这里,你的身份就只能是他的女仆。”
“我知道的,先生……”她似乎更不安了,声音里都带了一丝颤抖。
沙加不再说话,绕过她身边继续向前走去。
“先生。”她依旧怯怯地,语气里却多了一丝坚定。
沙加站住。
风很小,空气里飘荡着氤氲花香和青草香,高大的胡杨木发出的嫩叶已经能够遮挡在他们的头顶。时间,让人有一种停滞了的错觉。
“您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
“……”
艾丝美拉达等了一下,看到沙加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抬起头看着沙加,“您答应过我的。我为您去接近穆先生,照料他的生活,并向您及时报告他的一切,等到您得到他……您答应过我,会成全我和一辉的!”
沙加的背影一动不动,落下的花瓣随着风停靠在他的肩膀上。
“艾丝美拉达,”沙加转过身面对她,即便没有睁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他眼底的寒意,“关于那句话,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辉他现在被关起来了,而且很快就会被绞死。而您,听说您正是促成这一结果的人之一。是不是这样的,哥哥?!”她几乎是冲着沙加吼了起来,“而不久前,您还保证过……”
沙加冷冷地笑了一声,抬了抬下巴,“您这是在质疑我,还是在威胁我,小姐?”
“我……我希望您能履行您的承诺。”
“我的承诺……艾丝美拉达,”他信步绕到她的身后,语气不急不缓地在她耳边说:“搞清楚您的身份,小姐。即便我真的要食言,也轮不到您来质问。您能够活到今天,足够您一辈子心怀感激的了。我亲爱的妹妹,若不是我,您和您的母亲早已暴尸荒野。您为我做点事,却需要我用别的什么来交换。您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随着他的话语,艾丝美拉达全身颤抖起来。然后她的瞳孔蓦地收缩,在花园的入口处站着一个人,肩上披着的白披风已经滑落到地上。
“穆……先生……”她从嗓子里挤出这几个破碎的音节。
沙加全身一震,不过他并没有转身。
“艾丝美拉达,回去吧。”他长叹一口气,似乎非常疲惫,“一辉法斯先生会受到公正的待遇。他不会死。”
艾丝美拉达离开后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向走廊走来,他步子缓慢,一直走到那个人身边才停下。然后弯下腰拣起滑落在地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披到那人的肩头,又轻轻摘去沾在上面的落花和草茎。做完这些后,他垂下手,从他的身边走开,身影没入走廊的阴影中。
“沙加。”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沙加觉得那美妙的颤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站住了。
“你不觉得该说些什么吗?”穆转过身看着他,面庞在明暗交界处,看不清表情。
“有什么好说的呢,穆。”沙加长叹一声,碧色的眸子在阴影里熠熠生辉,带着一丝沧桑和悲凉。
穆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但是沙加并不等他说出什么,继续说:“诚如你所见,艾丝美拉达勒盖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我将她派到你的身边。你若因此而怨恨我,我无话可说。但是,穆,我不后悔。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会这样做。因为我希望每天得到你的消息,我希望有一个可靠的人能够代替我照顾你。而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我爱你。”
穆张了张嘴,却发现他已经忘记了要说什么。从相识以来,他所见到的沙加,都是冷静而优雅,圣洁而强大的,但是像今天这样激动地与自己说话还是第一次。
“我的父亲,”沙加看着窗外飘过的一片片落花,陷入了回忆,“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在他的生前,与上到王室成员下到女奴仆役的不可计数的女人发生关系。我的母亲出身大贵族,却抑郁而死。几年之后,我的父亲死于贵族间常见的意外。不过在那之前,维格家族就已经衰败了。”
“我和卡妙,出生的时候都是贵族,我们同时被恩普瑞红衣主教选中成了他的弟子,我们一同在修道院学习,一同在凡尔赛服役。甚至我们两家衰败的时间也相差无几,但是后来……德洛林家依旧是侯爵,依旧是新世界的总督,而德维格家族却被人们迅速地遗忘了。当卡妙他成为西印度群岛的最高统帅的时候,我只能在最后的家族属地中与我的叔伯兄弟们自相残杀。”
“沙加……”穆向前走了几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所有的人,”沙加半垂下头,金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用最最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我遇到的所有的人,不是敌人便是相互利用的人,或者既是敌人又是能相互利用的人,直到遇见了你……”他抬起头,碧绿色的眸子纯净清澈地像婴儿的眼睛,却盛着满满的深情。
“那时候的你,微笑着站在卡妙身边,就像春天开在山谷里的一朵兰花,纯洁得像未经世事的精灵。”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淡淡的微笑,“然而,卡妙却告诉我不是这样,你的人生充满挫折。就像影子追逐着光一样,尽管我的灵魂已污浊不堪,却不自觉地被你吸引。然而,穆,我无法永远留在阿卡利亚斯,想必你也不愿意回到法兰西。但是,离开后的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得不到你的消息几乎折磨得我发疯。可是,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这段为世俗不容的恋情一定会给你带来困扰。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艾丝美拉达……”
“艾丝美拉达是以前服侍我母亲的一个英国侍女所生,她的母亲在怀孕之后就被我父亲嫁给了一个英国商人的跟班。然而不久后,她继父所在的公司就破产了,她的继父渐渐沦落成为一个只会打老婆的酒鬼。虽然在那之前我也曾暗中资助过她,但是终于有一天,她那欠了巨额赌债的父亲患了失心疯,落到河里死了。他的债主们便把她和她体弱多病的母亲送进了监狱。如果我再晚到一会儿,她们就要死在那里了。至于一辉,那是艾丝美拉达青梅竹马的朋友,也是艾斯美达拉暗恋的人。他们曾经一起在英国的一处贫民窟生活过很长时间,但是后来,一辉被他一个有钱的亲戚接走并参了军。诚如你所知道的,因为在‘海飞龙’手下作战勇猛,他现在有了自己的舰队……然而这也让他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因此,当我提出希望她能够代替我来照料你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是作为条件,她要我想办法促成她和一辉法斯先生的爱情。”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过程。”沙加向前走了一步,依旧用充满深情和淡淡忧伤的目光看着穆,“你可以向任何一个知情的人来证实。穆,我知道你应该怨恨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艾丝美拉达是我的妹妹。你认为我一直欺骗了你并且因此而恨我,这也是我应得的。”
“沙加……”穆垂下头,紫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面庞。
沙加向前走了一步,将按略显单薄的肩膀揽入怀中,“然而,为了得到你,我不后悔做过的一切。即便因此而为你怨恨……”
红衣主教府外散发着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混合了春天里鲜花和嫩叶以及宗教香的各种味道。昨天夜里下过一场小雨,刚刚使空气湿润到怡人的程度。
米罗站在红衣主教府的门口,他的脚下是被人践踏四分五裂的玫瑰和其他鲜花的花瓣,而头顶,是周边阳台上挂出来缀满花束的白色呢绒。赞美诗的歌声仿佛还在大街小巷回荡,而在这其中从天台上洒下的花瓣和在微风中飘扬的飞絮让人有一种飘离世俗的错觉。
刚刚经过一场宗教游行。而这里,正是游行的终点。
人群散去后,米罗依旧站在这里,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上下打量着红衣主教府华丽的大门。
不一会儿,一名仆人从一侧小门出来,走到他的身边。
“先生,请随我来。”他语言恭谨,态度虔诚中带着一丝冷淡和傲慢。
米罗任由他领着从一扇秘密的小门进入主教府,然后在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府邸中转来转去。已经习惯了凡尔赛宫和沙加府邸奢华的他对于装饰夸张的红衣主教府倒是没有丝毫惊讶,但是在这整洁肃穆的墙壁、训练有素的仆人,甚至是花园中的花草树木以及待客厅中雕花的檀木桌椅中感觉出一丝异于巴黎上流社会中其他贵族的氛围——难道这是由于宗教和世俗的差距而导致的吗?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这种奇异的氛围并非来自于上帝的感召,而正是红衣主教本人带来的。
“让你久等了,我的孩子。”在墙角的座钟敲到第四声时,身着便服的红衣主教出现在门口。他脸上挂着笑容,张开双臂迎了上来。
米罗放下已经喝到第五遍茶的杯子,站起来,回应这个热切而又不过分的拥抱。这个拥抱恰到好处,就像红衣主教本人,优雅、高贵、亲切而又含蓄。那双精光闪现的眸子仿佛蕴藏着人间一切高深的智慧,而唇角完美的笑容则显示一切皆在他掌控中,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和气势更让对面人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位红衣主教而是一位教皇。米罗微微侧头,看到那张只有眼角有些许皱纹的俊美的脸。在他这个热烈而有力的拥抱中,谁能相信这是位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呢?
“这是一只比米诺斯和穆更狡猾的狐狸呢。”米罗心里想,不过想到他是卡妙和沙加的老师,心里也就释然了。
“法座,您是吕克尔哥哥的老师,请原谅我直到现在才来拜访您……”
“这是我的错,孩子。”史昂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你到达巴黎时,我正在梵蒂冈聆听圣训,而我回来时,又因为身体原因在里昂我的封地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你知道,年轻人,年纪大的人的身体就像一台老化了的机器,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侍者来为他们换上一壶新茶。
米罗取出一个随身的精致礼盒递了过去,“法座,请允许我代表吕克尔哥哥给您带来一点礼品。您是虔诚的教徒,本不该送您世俗的东西,……新世界是蛮荒之地,只有甘蔗和女人还说的过去。这是比利牛斯港一个叫修罗的人亲手酿制的朗姆酒,如果您不嫌弃,就请收下做个收藏。”
“如此美酒放到地窖里岂不可惜?”红衣主教微微一笑,接过来放到一边,“你来,不光是送我礼物的吧?”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法座。”
“如果只是道歉的话,大可不必。卡妙是我最钟爱的弟子,就凭你和卡妙的关系。我的孩子,这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米罗微皱了一下眉头,并不是因为史昂所说的他们的关系,而是“卡妙”。卡妙并不喜欢别人叫他德洛林或是吕克尔,这是只有几个最亲密的人才知道,而叫他“卡妙”的人则少之又少。虽说史昂是他的老师,但是,那只是几年时间。相比于沙加二十几年的交情而言,史昂在他去新世界之前就离开了他。不过如果史昂真的可以作为一个最亲密且信得过的人的话……
“关于卡妙的事,我很抱歉。”史昂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
“阁下,”米罗一直在观察他,他说着抱歉,却看不出一丝哪怕是做出来的悲伤的神色,“其实,我是有一些内心的困惑前来请教。”
“哦?”史昂妃色的眸子瞥过来。
“虽然我从小在新世界,跟着吕克尔哥哥长大,”米罗垂下眼睛,手指抚摸着茶杯上精致的花纹,“但是这几年对于他的行为和决策却越来越糊涂。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而您,是他最敬爱的老师,你一定能够知道些什么。关于他,关于我们那个家族,还有当年发生的一些事……”
史昂微微顿了一下,放下杯子,又取过茶壶为自己斟满,才慢悠悠地说:“卡妙他嘛,自从离开法兰西,可从未给我这个‘敬爱的老师’带来哪怕一个问候。对于这些年来的变化,如果连你这个‘跟着他长大的亲人’都无法理解的话。我恐怕也很难给出答案。不过,……”他抬手止住米罗想要插话,“我愿意尽力而为,像主的圣谕所说的那样,尽力解答你内心的困惑。”
“谢谢您,法座。”
“那么,你的问题是?”
米罗想了一下,抬头看着史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您认为,吕克尔,还活着吗?”
史昂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您是什么意思呢,侯爵先生?您认为他会投降或是弃城逃跑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带上了雷霆一般的威压。
“不,法座。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被英国人俘虏?”
“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认为英国人俘虏他会是为了不让法兰西知道这件事从而达到他们的目的。”
米罗皱了一下眉,然后快速换了一个问题,“您知道他身边最亲密的人是谁吗?”
史昂颇为深意地看了一眼,一边转动着手指上硕大的主教戒指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孩子。不过,凭我的直觉,你一定能算的上他最亲密的人之一。”
米罗的脸红了一下,“啊,也许是吧,尽管我们在很多事情上意见不和。”
史昂微微笑了一下,不过他的笑容很快隐藏在香气袅袅的茶杯后。
“那么以前呢,法座?您知道离开法兰西之前,与他最要好的人有哪些吗?”
“在他还是我的学生的那些日子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人大约就是那些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了。然后就是沙加。在他私交的朋友里,沙加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还有您?”
“对。也许我也能很荣幸地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米罗注意到他措辞的变化。他抿了一口有些凉掉的茶,缓缓放下茶杯,“有人曾告诉我,在他最信任的人中间有人背叛了他。”他抬起眸子,直视着史昂,“您觉得,会是谁?”
史昂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用最最温柔却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我不知道,孩子。”
米罗点了点头,“请原谅,法座,问您这样唐突的问题。”
“没有关系。”史昂为他换掉凉茶,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一样回答:“能有一个人与我一起回忆他,这让我感到幸福。”
“那么,先生。您听说过他身边的三位管家吗?”
“‘三位管家’?你是说德里密格里勃兰吗?请原谅我只知道这一位。他到新世界后又有了新的管家吧?”
米罗沉吟了一下,又说:“那么,对于德里密,可以信任他吗?”
“他么,应该是卡妙身边最忠心的人之一。以前有什么事,卡妙总是吩咐他去办的。”
“我明白了。那么艾俄洛斯特里蒂昂,他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特里蒂昂先生在整个欧洲都非常有名。他是自由学者,受过多位国王的接见;他的剑术超群,曾打败了卡妙数位剑术老师——你知道,卡妙的剑术老师都是旧大陆最有名的剑客。然而,最出名的还不是他的剑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位奇人却跟随卡妙去了新世界。这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
彩色玻璃折射进来春天下午温暖的阳光,在浮尘的角落里形成交错的光影。
“阁下,那么关于我们的母亲。西蒙娜德洛林侯爵夫人。我在新世界时就听到很多的传闻,有人说她妖媚惑主,有人说她心如蛇蝎。听说,她对吕克尔哥哥宠爱有加,却对她其他的儿女弃如敝屣。如今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法座,您认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你的母亲,德洛林侯爵夫人,我与她相交不深。”红衣主教站起来,踱了两步,背对米罗仰望挂在墙上的基督像,“早些年的时候,她的确是夫人们中最迷人的一个,就像你所听到的,她在宫廷中备受宠爱,德洛林家也因此而受益。至于她对待儿女们的态度,……至少她对卡妙的确做到了一位母亲所能做的一切。直到听说你的经历,我才对她是一位慈母产生了些许的怀疑。不过,孩子,你要相信,每一位母亲都是爱着自己的子女的。当初她抛弃你,也许是有什么苦衷……”
“她会有什么苦衷呢,法座?难不成我是她的私生子?”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他的脑海,让他闭上了嘴巴。
史昂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那么我们的哥哥夏尔和姐姐西蒙娜呢?他们是怎么死的?”
“那时候,我刚由巴黎主教升到红衣主教一职,并不很清楚洛林教区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我曾从洛林主教那里听说,侯爵家有孩子得了严重的疾病……孩子们的身体总是弱的,即便是巴黎的上层社会,夭折也是很常见的。”
的确是很狡猾的人!米罗走在大街上,回忆刚才在主教府的对话,又抬头看看已经偏西的太阳。从表面看,红衣主教大人知无不谈,可真正能有帮助的信息却几乎没有。米罗不相信,像史昂恩普瑞这样的人会看不到当年的事,或许他对一个普通贵族家庭里发生的一切知道的不多,也或许他对卡妙学业以外的事并不关心。然而直觉告诉他,红衣主教恩普瑞是一个习惯于掌控全局的人,这样的人或许不会去改变其中的一些细节,但他绝对会对这些细节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但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念头却扰乱着米罗的内心,让他烦躁不已,甚至不能静下心来去想其他的事。
一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黑洞洞的屋顶。阳光从钉死的门窗缝隙里洒了进来,照在窗台上墙缝中长出的一棵小草上面。这是整个房间里唯一一点绿色的东西,虽然艰难却还努力地生长着。
他动了动已经麻木的手脚,镣铐和锁链摩擦的声音沉重地响了起来。为了防止他逃跑和自杀看守们可算大费周章,几乎把他捆在了床上。身为战败的法斯战舰的提督,他本应该在成为俘虏的那一刻自杀殉国,但事实上他从未考虑过这条道路,就像那棵在夹缝中拼命生长的小草,只要有一丝希望,也不要舍弃生命。因为一旦死了,一切希望就都没有了。这是他在孩提时代就明白了的道理。
门外响起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他不由得向门的方向偏过头。自从他被关在这小房子里,每日除了送饭的他就没有见过活人。而送饭的仆役也只是从钉死的木条下将饭碗塞进来,放到他床头上刚刚能够着的地方。但是,从来人的脚步声可以分辨出这绝不是那些送饭的仆人们。
“这里,就是关着那个英国小子的地方吗?”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说。
“是的,长官。”
“把门打开,我倒要看看传说中‘不可战胜的海飞龙’手下的提督到底长啥样?”
“报告长官,我们没有钥匙。”
“那就把门劈开。”
“长官,这门没有命令不能打开。”
“怎么,当多兰中尉的命令不是命令吗?”
“但是,长官……”
“我明白了,你们是想问问我的宝贝的意思是不是?”
门外响起枪支上膛的声音。
一辉法斯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潘多拉菲永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掩着的窗户。身后高高低低的打鼾声让她感到气闷。因为已经无法维持在原来大宅子里的费用,她和家人不得已搬到巴黎远郊小镇 的一处宅子里。宅子的主人去了外省,这里已经荒废多年,所以才能以一个较低的价格买了下来。然而这里因为年久,不仅房屋里散发着一股霉腐的味道,就连庭院里也杂草丛生。
窗外的天色灰濛濛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雾气,高大的乔木遮住了天光,让院子更加阴暗。忽然一阵清香飘了进来,在这烦闷阴沉的夜里,像是夏日里一道清爽的风,让人精神一振,她看了看身后无边的黑暗,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从不知道,原来后院有这么大一个花园。从外面看,这里被一堵高墙围得严严实实,高墙外有淙淙的水声,想必距离门前那道弯曲的小河并不远。而令人惊奇的是这个花园,虽然杂草丛生,一丛丛蔷薇却倔强地开放着。丁香和百合也在灌木丛里若隐若现。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藤本植物,风铃一样的小黄花像漫天的繁星一样点缀着。夜风夹杂着一丝凉意,吹走了压在心头的烦闷,亚麻质地的睡衣下摆也和这些花儿一样轻轻摇摆起来。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纯洁的笑意,心境突然像发现仙境的爱丽丝一样充满了好奇和快乐。
“明天,找个园丁来吧。”她心里这样想,一边盘算着如何将这个秘密花园改造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突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打断了她美好的遐想。她吓了一跳,向着声音传过来的地方望去,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
然而,什么也没有。那里只有一团东倒西歪的杂草。
“也许是什么动物吧?”她想,园子荒废久了,总会有一些流浪者们在此安家。想到这里,她决定尽快回到屋子里,明天早上找到园丁再说。
空气里飘过一丝腥咸的气息。她皱了一下眉头。但是还未等她有所察觉,一双嗜血的眼睛蓦地出现在面前。
她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脖颈处一片冰凉。
那双眼睛就像撕裂猎物的猎豹的眼睛,让她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呼吸,甚至连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被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
然而,这双透出残忍、冷酷和嗜血光芒的眸子却渐渐黯淡下去,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变得茫然,而后消失在虚空中。
“喂~~”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那人的身体就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月亮从云层中透出小半边脸,吝惜地洒下一点点银光。
借着夜色,潘多拉看到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年纪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紧皱这眉头,眉宇间透着果敢和狠厉,看上去似乎是个军人。她又想到前两天想要□□自己的那两个逃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过——她又俯下身看着这名昏迷不醒的伤员——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并不害怕,甚至,看到这张脸,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见过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大声的吆喝声从围墙外面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砸门声。
她惊得跳起来,然而理智却迫使她努力地冷静下来:他们是来找他的吗?很有可能。那么……要把他交出去吗?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伤者,忽然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胆决定。她把他拖到旁边杂草浓密的地方,又扯过已从开着花的荆棘盖在上头。
此时,门外的砸门声已经变得很不耐烦了。房间里也灯火通明,下人们在高声尖叫着。
潘多拉快步走向卧室。
“哦,夫人,您去了哪里?”蠢笨的女仆让叶见到她,高声叫起来。
“我当然是去方便。让叶……为什么不开门?”
“我怎么敢去,夫人,也许是强盗。”
管家勒斐沃先生已经打开了大门,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军人涌进了前院。
“你不是说雷内老爹有一只好猎犬,可以闻到任何猎物的味道吗?”潘多拉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声说。
“是的,长官。不巧的是雷内老爹到河对岸德克鲁瓦吕斯家的庄园里打猎去了。”
嘈杂中夹杂着管家勒斐沃先生的声音。
“先生们,先生们,里面是夫人的卧室,请留步!请留步!主人不在家……”突然,他的声音就像一根脆弱的木棍被折断了。
潘多拉从门缝里见到他被一名士兵打扮的人用剑指着逼到一个角落里。
“怎么办?怎么办呐,夫人?”让叶惊叫着,一边去拉她的手,“啊,夫人!血!全是血!您的手怎么了?”
“闭嘴,让叶!”潘多拉低下头,看到右手上沾满了血,但是她没有受伤,那么血是……来不及细想,她抓了一条手帕缠在手上,“被院子里的荆棘划的,明天找个园丁……”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
一个翘着漂亮髭须的中年军官站在门口,目光倨傲而放肆地环顾她们的房间。在他身后,一群士兵在庭院和宅子里四处搜索。
两个女人惊恐地抱在一起。
“抱歉了,夫人。”军官倨傲地眯起眼睛打量她们,“有一个重要的犯人逃跑了。而您的家正在他逃走的方向上。为了您的安全,我不得不来打扰您。在下是……”他敷衍地欠了一下身,“约瑟夫当多兰中尉。”
潘多拉镇定下来,她放开让叶,行了个屈膝礼,“菲永夫人。这里是拉达曼迪斯菲永上尉的家。”
中尉放在首饰盒上的手指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我很抱歉,夫人……哦~~”他走到窗前,把头探出去,“这里还有这么大的花园。”
潘多拉后悔地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拉上窗帘。
“雷奥波尔!雷奥波尔!”当多兰先生朝门口大喊。
立即跑上来一个腰里别着一把□□胖胖的士兵,“什么事,长官?”
“发现了一个花园。”
潘多拉几乎要晕过去了。她没有办法阻止士兵们进入她的园子,只好紧紧抓住让叶的胳膊,跟在后面。
“啧啧,上帝,这里荒废有多久了,夫人?”中尉嘲讽地瞅了一眼潘多拉,命令士兵们将火把都拿到花园里来,“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要抓不住犯人,老子要你们一起陪葬!”他恶狠狠地说,亲自用刺刀向草丛里捅。
不知道为什么,潘多拉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和焦躁。
“妈的,怎么这么多刺!”士兵雷奥波尔捂住手指骂道,血正一滴滴地滴到草丛里。
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原本的血腥味,但是潘多拉丝毫高兴不起来。士兵们正一步步逼近那个男人藏身的草丛。像这样几乎每处草丛都被仔细搜过并用刺刀刺过,即便搜不出来,那人也一定会被扎成蜂窝的。
“长官,我有个好主意。”雷奥波尔对他们不耐烦的长官讨好地说。
“说。”
“草太茂盛了,不如点一把火……”
“哦,不。”潘多拉听到让叶的惊叫,但接下来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她的额头。
当多兰中尉烦躁地揪着他的小胡子,“只要能抓到他,只要能抓到他……”
“啊……”一声惊叫让所有人都脸色苍白。
潘多拉哆哆嗦嗦地指着竹林那边的墙头。
“怎么了,夫人?”中尉问。
“那里……那里……”潘多拉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像是受了惊吓,“那里,有个人……”
“什么人?在哪里?”他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里冒出火花。
“在墙头……您没有看到他吗,中尉?”潘多拉看着他的眼睛说,她的目光漆黑如夜,“从墙头,翻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