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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污名 ...

  •   ——今天,爸爸送给我的这个笔记本,要我将自己的心里话写下来。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我爱你,爸爸!——
      看着稚嫩的笔迹,米罗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那位他认识的优雅而冷漠的卡妙总督写的,尤其是在一侧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玩捉迷藏!西蒙娜真是笨死了,每次都被我找到!——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又可以见到教父了!可以有很多个孩子喊尊贵的国王陛下父亲,但只有我一个叫他papa!妈妈还在试她的新裙子!不过我要睡觉了!罗蜜一直在催我:明天可不能迟到!——
      ——今天好开心!教父还是那样爱我,他夸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还说无论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我说希望他永远健康长寿,永远像今天这样快活。不过我不大喜欢他送的这条项链,鸢尾花太沉了,尽管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妈妈今天看上去迷人极了,所有人都在奉承她。我被那些漂亮的姐姐和阿姨抱着,几乎用不着脚来走路。宫廷每天都是这样的吗?太热闹了我不大喜欢。好在老师带着沙加来解救我了。……不过我喜欢……算了。美中不足的是,夏尔哥哥和西蒙娜姐姐为什么没有来?——
      ——爸爸,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不开心?——
      ——夏尔又挨打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好像不喜欢夏尔。他的眼睛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很悲伤。妈妈每次骂他时总要说他的眼睛,可那双眼睛明明很漂亮。我宁可挨打的是我,因为无论我犯了什么错,妈妈打我时总像挠痒痒一样轻——
      ——我哭了。夏尔被打得很重,除了我没人敢来看他。连西蒙娜也不敢。所有人都吓坏了,我怀疑要不是我挡在他身上,妈妈是不是要打死他。可是,哥哥,他却仍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爱你。”……我也爱你,夏尔——
      那个女人……米罗想……没想到也曾对吕克尔好过。
      ——巴黎圣母院是个好地方,我喜欢这里。以后我就要和老师还有沙加一起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好吧,虽然教士们不如主教府的仆人们好说话。但总比呆在家里强——
      ——爸爸又要走了,又要到新世界去。难道他不想看看即将出生的是我的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到了,先生。”伴随着马夫粗犷的吆喝声,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
      马车里的三双眼睛一齐看向角落里的年轻人。事实上,从他半路的驿馆中上车,他们就一直打量和猜测着。他穿着狐皮靴子和皮衣,褐色的翻领和紧身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像个猎人,然而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皮肤,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蓝紫色长发和衣服上精细的做工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出猎的贵族。可如果他真是个贵族,为什么没有骏马和仆从而是要和乡下人来挤这破旧的马车呢?他上车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在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其他的乘客后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看起来,直到车夫喊他下车,他才小心谨慎地将它放进怀里,对着车厢里的其他人热情而又友好地一笑,跳下车去。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一向阳光普照的普罗旺斯大区下了一场大雪。
      米罗下车的时候,雪还没有完全停。生长在赤道附近的米罗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纷纷扬扬从乳白色的天空深处洒下,将整个世界都涂成了最纯洁的白色,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披着飞舞的白纱静默着,像一位虔诚的圣女,原野被一层厚厚的雪被覆盖,纤尘不染。而落光了树叶的枝桠和尚未完全枯萎的草茎则镀上了一层玲珑剔透的银白,仿佛是由水晶雕成,整个天地间犹如一个晶莹的宫殿。一阵风从山顶吹过,淡泊的云层仿佛丝绸的帷幕被拉开了一角,露出一抹高远而纯粹的蓝色,阳光便从这一抹蓝色中直直地照射下来,将层层山峦中朝阳的一面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米罗痴痴地望着这一切。卡妙曾经跟他提起过法兰西的冬天,也提到过雪景,但对于从未见过这种奇异景象的米罗而言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景色。对此,卡妙只是宠溺地笑笑,眼底掠过一丝惆怅和遗憾。
      “我看到了,卡妙。”米罗按住胸口,对着半空中飞舞的精灵轻轻地说。
      “咔嚓”一截埋在雪中的枯树枝在他脚下断裂开来。他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请问,”在雪中跋涉了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遇到一个看上去是农夫的男人,“您认识一位叫罗蜜的夫人吗?”他问。
      “哦,罗蜜夫人呐。您是说三年前和她的侄女一起搬来的那位富态的夫人吗?”那人指着在山脚下的一片田野说:“这一片土地都是她家的。”
      “那么她住在哪里呢?”
      “您来晚了,先生。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她在一年前的冬天过世了。葬礼过后她的侄女也搬走了,只留下一位公证人时时过来照看一下这些田地。不过,听说最近已经安排好了买家……”
      “……死了?您是说她已经死了?”米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冬天在外面迷了路。等到家人找到她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回家就得了严重的脑膜炎,当时全镇上的大夫和药剂师都到了她家里……”
      后面的话米罗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只知道和卡妙有关的人又少了一个。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卡妙的事,不过阿卡利亚斯失守的事在法国传得沸沸扬扬,卡妙也成为人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即便是在这个偏远的乡村,恐怕也不会没有听说吧。那么疼爱这个孩子的乳母罗蜜,在晚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些的呢?

      沙加维格的庄园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隆河上游的一条支流,分成两束围绕着她缓缓流过,又在下游两公里处汇成一条河道,从而成为庄园天然的屏障。围绕着庄园的是一片一片肥沃的农田,收割后整齐的枯茎在阳光下的白雪中一小片一小片地露出来,一架牢固的浮桥浮在河流的最窄处,成为进入庄园唯一的通路。放眼望去,庄园的前方是一片整齐而美丽的花园,即便是在冬天,也有几树不知名的植物在含香吐蕊。而最显眼的,莫过于矗立在庄园正中央的白色城堡。城堡有三至四层,上面覆盖着青色琉璃瓦,四个塔楼矗立在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塔楼和房屋上是像教堂那样的尖尖的直指苍穹的顶子。房间与房间用雕花的罗马柱隔开,在那之间的落地窗上彩色的玻璃闪耀着美丽的光芒。远远望去,就像童话中的仙境。而在那城堡之后,两株据说是从东方移来的高大古木探出挺拔的身子俯瞰着整座庄园。圣诞节将近,庄园里一团忙碌。彩带和精心制作的灯笼被挂在树木上,做工逼真的花朵和树叶也被粘贴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若不是河中的冰和庄园外的雪,还让人以为突然间春回大地,到处一片生意盎然。
      米罗牵着马走过浮桥。一位正在指挥众人装饰庭院的老者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
      “这是沙加维格的府上吗?”米罗问,一边打量着他。
      那人五十多岁上下,花白胡须,一脸精干。他欠了欠身,冷淡而又不失礼貌地回答:“是太傅大人的府上,请问您是……?”他疑惑地看着米罗,想从他入时的打扮和镶金丝的披风上看出些许端倪。
      米罗微微一笑,“那么您一定是斐勒沃先生?”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您是德洛林侯爵阁下吧?”他重新鞠了一躬,态度也更可亲了。
      “我是米罗卡妙德洛林。”米罗回答:“看样子您听说过我。”
      “是的,侯爵大人。昨天傍晚大人传来口信说,您要到府上小住几日……”
      米罗微笑起来,清冷怡人的美景令他心情开朗,而沙加的体贴又让他从内心里对他增添了些许的好感。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沙加有事要去诺曼底一趟,让我自己先过来。恐怕要叨扰数日了。”
      斐勒沃双手接过信,并不急于拆开来看,“您的房间已经预备好了,请随我来。”
      他领着米罗一路向前,另外一名仆人过来牵走了马匹。
      “府上还有什么人么?”
      “以前只有沙加大人住在这里。自从大人去了巴黎,这座庄园就暂时由在下打理。还有一位大人的朋友也住在这里。有什么大事都是这位先生来决定的。”
      “有一位故人,也许你想见一见。“在沙加邀请他来过圣诞节时,曾这么说过。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让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沙加的邀约。
      “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们认识也说不定。”
      “大人只允许我们称呼他为‘先生’,并让他全权处理府上的事务。本来您今天能够见到他的,不过先生前几天去了农户家,由于大雪阻隔了归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斐勒沃推开那扇镶着彩绘玻璃的大门,一幅金碧辉煌的画卷展开在米罗面前。米罗踏了进去,立即目瞪口呆,他从未想到沙加的府上竟会如此的富丽堂皇,即便是凡尔赛宫也相形见绌。整个四层阁楼中央是一个旋转楼梯围绕着的可以直达楼顶的大厅。所有的墙壁、楼梯都雕刻着天使、诸神、花卉和图腾,苍穹的顶端是创世纪的彩绘,脚下铺着棕金色柔软的波斯厚地毯,每扇窗户、每个拐角还有每个座位旁都点着成排的粗蜡烛,将室内照耀得如同阳光普照的户外,烛光摇曳,更让整个城堡内部浮动着柔和的淡淡金色。
      管家先生带领米罗径直走上三楼,“二楼是主人的起居室,除此之外最好的客房都在三楼。”
      “那位先生呢?”
      “他住在三楼尽头的那间。”管家尽职地问:“您想住在他的隔壁吗?”

      “哧”厚重的窗帘突然间被拉开,明媚的阳光突然涌入。房间内一下子由夜晚变成了白昼。
      “唔~~”米罗一脸被弄醒的不快,但是他那敏锐的头脑在清醒的一刹那回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人的影子从隔开卧室的屏风上显露出来。
      “谁?”他警觉地问道。
      “醒了么,德洛林侯爵阁下?”一个温润带有一丝悦耳的颤音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声音……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米罗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一个人绕过屏风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子,虽然逆着光,依然能够看出他清秀精致的面庞和举手投足间的雅致和高贵。他穿着一身做工精细繁琐的米白色立领紧身外套,一头柔顺的紫色长发用一根细绳松松绑在脑后,一双紫水晶般波光流转的双眸上是令人难忘的两颗圆点,代替了原本在此的细长眉毛,唇边是永不褪色的温和笑容。
      看到米罗震惊的表情,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装满食物的托盘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一边笑眯眯地说:“这么快就忘了我吗,侯爵先生?”
      米罗显然还没能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结结巴巴地说:“穆……安东尼穆……?”
      “看来,我还没有被彻底地遗忘……”穆有些欣慰地说。不过下一秒他便被卡住脖子推倒在墙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斯考皮洛陷落的时候你在哪里?卡妙呢?你知道卡妙在哪里吗?你和沙加是什么关系?你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位神秘的客人?说!快说!”米罗失控般地向他狂吼着。
      “米罗,”穆沉静的声音让他渐渐冷静下来,“看到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卡妙你一定很失望吧?不过你一下问了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好呢?”
      米罗的目光黯淡下去,他放开了穆,后退两步,垂下头,“那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了:卡妙他到底在哪里?”
      穆整整领口,“关于这个问题,我算是知道,也算是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米罗感觉自己被耍了。
      穆依旧笑眯眯地,他指指桌子上的食物,“你把这些东西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之前,让我一个个回答你的问题。”
      米罗皱起眉头,“什么地方?”
      “一个……”穆的目光飘向窗外遥远的天边,“能满足你好奇心的地方。”
      “成交!”他坐下来,大快朵颐,一边含糊地说:“你刚才说知道不知道的是什么意思?”
      “你真想听?”穆拉过他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下,“谈论卡妙的生死不会让你食不下咽吗?”
      “……你说吧。”米罗拿起牛奶,闭上眼睛,以慷慨就义的神情灌了下去,“只要你说的是真话。”
      “好吧。”穆叹了口气,“你听好,我知道的是他的灵魂已与上帝同在;我不知道的是他的尸体被葬在何处。”
      “你是说……”米罗低着头,用力切着盘子里的煎蛋,“他死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
      “这是毋庸置疑的。”
      “你亲眼见到的?”他抬起头,泛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穆点了点头。
      “不可能!”米罗蓦地站起来,他回想起当日那场大火和最后的诀别。难道他当时在那座房子里,还是之后见过卡妙的尸体?
      “关于这个问题,”穆又带上那丝温和的笑容,指指盘子里的东西,“你吃完我就告诉你。在那之前,我可以先回答你其他的问题。比如……我和沙加的关系什么的。”
      米罗发现在问了那个涉及到卡妙生死的问题后自己的确是没有胃口了。不过,在瞥了对面那张笑嘻嘻的脸几眼后,他还是黑着脸坐下来往嘴里猛塞。
      穆反而沉默了下来,默默地看着米罗狼吞虎咽。
      米罗塞下了最后一块火腿,说:“你为什么不说了?”
      穆站起来,“跟我来。”他说,转身走出了房门。
      城堡的后面是一个开放的花园,两株来自东方的古木在城堡后方擎开它们茂盛的枝丫,像两顶华盖一样撑在城堡之上,无数鸟雀在上面争相建造家园,数株腊梅在园中傲雪盛开。而整个花园的中央是一座层峦叠嶂的假山,从庄园外引来的河水从假山上一路奔腾而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即便在这隆隆冬日,仍然持续着它奔腾的活力,直至注入一侧的池塘中,并最终再次汇入庄园外的河流。
      穆在假山前驻足,出神地望着那溅起无数彩珠碎玉的瀑布,一阵风吹过,细如尘埃的冰晶从他们头顶的树梢飞落,映着阳光,如同一阵钻石尘雾将他们的世界隔得朦朦胧胧。
      “到了。”他说,声音仿佛是一声叹息。
      “这里?”米罗挑眉打量着四周,“这里有我要的答案?”
      穆转过身,紫水晶般的眸子盯住他,“是的。”
      “在哪里?”
      “在这里。”他点点自己的脑袋。
      米罗惊讶了一下,“你是说,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告诉我些什么。”
      “是的。在这里,你尽可以问,而我知无不答。”
      “为什么?”
      “什么?”
      米罗再次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双紫色的眼睛上,“你不信任他们?即便这是在沙加维格的府上?你在怀疑什么?”
      穆耸耸肩,“米罗,在经历和亲眼目睹了那么多次被身边最亲密的人背叛和出卖后我还能相信谁?”
      “那你为什么又愿意告诉我?”
      “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穆转过身去,绕着假山慢慢行走,“因为……我相信卡妙。”
      米罗嗤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信任任何一个人了呢?”
      穆的目光移向别处,“他是我愿意押上一切来赌的人,唯一的人。”他又看着米罗说:“我愿意相信他,他的人品和眼光。”
      “如果,这一次你赌错了呢?”
      穆又微笑起来,“那么,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米罗望着他诚挚、温和而又沧桑的目光,内心涌起一种美好的情愫。仿佛一直以来徘徊在风暴中的孤雁寻觅到了同伴。他向穆伸出手,“请你相信我,将军阁下。”
      穆抓住他的手,“我愿意相信你,米罗。但请我不要再叫我将军,我不再是法兰西的将军,而是一个被贬为庶民的罪人而已。”
      “因为阿卡利亚斯吗?”
      “阿卡利亚斯……”穆的目光飘向远方,轻轻地吐出了这个名字。他苦笑了一下,“是啊。当然,因为我率军逃跑了。”
      “逃跑了?”米罗惊讶地反问。
      “是的。”穆收回目光,看着米罗,“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不等米罗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在最后的战斗之前,总督大人用一场惨烈的战斗为我们赢得了时间。在英国人得以重整旗鼓的这段时间里,我奉命带走了所有的士兵和最后滞留在阿卡利亚斯的居民。而在最后的战斗开始时,他们都已经安全地到达了哥伦比亚。事实上,……”他垂下眼皮,看着脚下的积雪,“当年面对英国人猛烈的炮火的只有一座几乎可以称之为空城的斯考皮洛。”
      飞流而下的水砸在两岸的岩石上,变成四处飞溅的晶石,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哗哗”的水声在他们耳边回响。
      “为什么?”米罗的声音里饱含痛苦。
      “这是总督大人的命令!”穆攥紧了拳头,“因为那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无论胜负,阿卡利亚斯的士兵们只有作为战败者死去这一种选择。因为……我们已经被法兰西所抛弃!”
      米罗突然想到在荒岛的密室里西班牙提督伊奥斯基拉的话,“在那之前……他们已经签定了和约了,是吗?”
      穆轻轻点了下头,“‘巴黎和约’么?我一直在秘密地寻找。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原件,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换句话说,在英国人攻打阿卡利亚斯之前,她就已经被作战双方的君主一起划到了英格兰的版图内了。而作为阿卡利亚斯驻军最高统帅的安东尼穆竟然毫不知晓。
      一截树枝在米罗的手指间截为两段,“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的声音里带上一丝颤抖,垂下的眸子中波光闪现。
      “因为……他必须得死!”
      “?!”米罗猛地抬起头盯着穆。
      紫水晶般的眸子中不见一丝波澜,他平静地凝视着米罗遏制不住愤怒的脸庞,“米罗,”他说:“你来到旧大陆也有些时日了,可曾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吗?”
      想起贵族和市民们充满敌意和嘲讽的评价,米罗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沸腾的血液直往头顶上涌,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穆苦笑一下,心中了然,“米罗……”他说,声音里带着痛苦的虚弱,“帝国抛弃了我们却要我们去迎敌,就是要让我们成为阿卡利亚斯失守的替罪羊啊!我不知道卡妙他是什么时候得知这一切的,但是作为圣米洛斯的总督和整个西印度群岛舰队的最高统帅,阿卡利亚斯的失守是他和卡妙家族无法承担的罪责,而阿卡利亚斯舰队也会随之彻底消失。得知了这一切的他就开始部署这一切,用他最后的力量保护了整个舰队和当地居民,而代价就是他的生命以及荣誉,因为下令不战而降的正是他呵……”
      “于是,他就成了卖国贼,而那些……那些真正出卖了自己国家的人却……”他说不下去了,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扣入掌心的指甲流了下来。
      “不,米罗,事实上,知道‘巴黎秘约’的只是极少数人,先皇路易十四应该算一个。而且,他们出卖阿卡利亚斯也许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什么?你说什么?”米罗一把抓住穆的领子提了起来,充血的双目紧紧盯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你居然会替他们辩护,你知不知道……”他的嘴被穆捂住了。
      “小声些。”穆警告他,“你听我说。”
      米罗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怒气,松开了手。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穆快速地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瞥向四周,“我并不是为他们辩护,米罗。但是他们的动机一直是一个谜。阿卡利亚斯或是卡妙的存在并没有妨碍到谁。相反,在法兰西他还有很多朋友。他们至今仍在暗中维护卡妙家的荣誉和尊严。从表面上看,和他不和的只有大臣杜鲁。但他并没有能力说服君主放弃帝国在西印度群岛的利益。既然卡妙并没有仇家,那么只能是阿卡利亚斯。可能有人用阿卡利亚斯从英国人那里换取了更大的实际利益。而我们,也就仅仅是替罪羊而已。”
      米罗垂下头,苦笑了一下,“而最终,真正牺牲的也不过是你们的官职,还有卡妙一个人而已。真是笔划算的买卖。”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头飞快地掠了过去,但是他并没有抓住。
      穆转了转因为寒冷而僵硬的手腕,“米罗,听我一句忠告。卡妙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以死亡和千古骂名的代价保住了我们、我们所有兄弟的性命和德洛林家族。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当然。不过,他的仇我一定要报。”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米罗。你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就要融入到他们中间去,哪怕是那些敌视和痛恨卡妙大人的人。”
      “你要我和他们一起唾骂卡妙?”
      “你做不到吗?”穆直视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迫人的气势,“如果连这也做不到,你到旧大陆来做什么?如果众人对你心怀敌意而充满警惕,你又怎能在法兰西的上层立足而去调查害死卡妙的真正凶手?!”
      “我……”
      “米罗……”穆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要让他的牺牲有价值啊!”
      “穆……”过了良久,他才重新低声问:“他……真的死了吗?”声音里的颤抖清晰可闻。
      “是的。”
      他猛地抬起头来,神色痛苦地望着穆,“你……确定?”
      “当然。”穆悲悯地看着他,无情地击碎了他最后的希冀,“他走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总督府……”
      “你猜得没错。”穆揽住他的肩膀以防他突然晕倒,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他并不是死在总督府的那场大火中。”
      “你说什么?”米罗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同伴。如果还有可以离开的方法,那天他一定能带卡妙离开的。
      “米罗,我记得,你被卡妙抓起来之前曾经有幸游览过总督府地牢的暗河?”
      米罗茫然地望着他,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
      “作为总督府和斯考皮洛城防御工事的一部分,那座城堡中有各种各样的机关和暗道——你应该想到的——是的,那天我带兵离开了阿卡利亚斯……”穆望着远处枝桠上飘动的彩带,陷入到回忆当中。
      “也许我是总督大人最后召见的人。我离开后,他就真正是孤身一人面对英国的远洋舰队了。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他偏偏在那个时候用全舰队所有兄弟们的性命来阻止我的愿望。紫龙帕斯卡尔在之前的战斗中失踪,艾俄洛斯特里蒂昂离开阿卡利亚斯别有公干。所以,没有人能留下妨碍他的计划了。但是他或者我们忘记了一个人……“
      “谁?”
      “艾俄洛斯的弟弟艾奥里亚特里蒂昂提督。他是一个天生的统帅。之所以说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使之前的计划被打乱。这些过会儿再告诉你。在当时,一离开阿卡利亚斯那片充满战争威胁的水域,我们就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西班牙人?”
      “不,不,西班牙人只想坐收渔利,并不想在战争尚未开始时便进来搀和。是海盗——‘海上阿芙洛狄忒’。我将舰队交给艾奥里亚,他立即显示出他卓越的军事才华。我告诉他去波哥大等我。然后我和阿布罗狄先生潜回了斯考皮洛……”
      不远处,几名仆人的身形晃动。不过,他们距离尚远,而且受过良好训练的他们并未向客人们投过好奇的一瞥。
      米罗呆滞的目光盯着奔腾的河道,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斯考皮洛的战事正到最激烈的时刻。好在阿布罗狄早有安排。你注意到门外那些黑奴吗?后来我才知道,是阿布罗狄帮助那些被卡妙放走的黑奴重返斯考皮洛,他们为我们提供掩护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那时总督府火光冲天——你应该还记得的——我和阿布罗狄从暗道里摸进去。事实上,那个时候我们也在房间内,只不过,你们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等他把你从窗口推下后,阿布罗狄很干脆地打晕了他,然后在总督府倒塌的一刹那,我们进入暗道,返回‘维纳斯’号……”
      “你刚才说……”米罗看着他,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眼睛怕人的明亮,“他死了?”
      “是的。不过不是在总督府。”穆别开头,不忍看他重燃的希望,“而是在‘维纳斯’号上。他的病情太重,已经到了晚期,再加上他必死的决心。后来,阿布罗狄甚至找到了艾俄洛斯,都回天乏术。”他感到米罗的身体在下滑,忙搂紧他扶他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他走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他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穆狠了狠心,继续说:“他是那么地爱你,米罗!”他将米罗的头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能感到对方全身都在颤抖,耳畔发出一阵阵的抽气声,他能做的仅仅是轻轻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慰,但是肩头一直没有热流传来。他毕竟是个男人!穆想,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
      “穆,”米罗忽然说:“他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知道。”穆说:“我因要赶回波哥大,就暂时将他托付给阿布罗狄。但是等我赶回时,‘维纳斯’号被英国人打跑了。后来,阿布罗狄托人传话,他将总督大人暂时安葬在一处岛屿上。待英国人离开后就将他的灵柩运回法国。之后,就没有了消息。”
      “那艾俄洛斯呢?”
      “我离开时他和阿布罗狄在一起。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穆……”米罗离开他的肩膀,垂着头,闷声说:“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米罗……”
      “我不会放弃的!”米罗抬起头,蓝紫色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一定要为他报仇!而且,”他顿了一下,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一定会找到他!”
      穆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底也涌动着一股希冀的暖流。
      “兄弟们呢?”米罗又问。
      “我想,”穆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应该和艾奥里亚特里蒂昂提督在一起。”
      米罗有些惊讶,“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穆等一队抬着刚砍的松树的仆人从不远处的林荫路上走过后,才说:“总督大人离开后,我想先去波哥大将部队带到苏里南,然后去丘比特岛接总督大人和艾俄洛斯一起回国。但是,当我赶到波哥大时,那边的驻军统帅却说艾奥里亚已经带他们离开了。”
      “离开了?”米罗大惊。
      “他留了一封信给我,说舰队的官兵们一致决定不离开圣米洛斯,直到把英国人赶跑。他还让我回国后把一切责任推给他,是他的背叛和内讧让阿卡利亚斯失守,这样我只需要承担督下不力之责,而不用承担起叛国的重罪。”
      “他想的太简单了。”
      穆点点头,“我试着去找过他们,但一直没有找到。”
      “他们不会被消灭了吧?”米罗担忧地猜测。
      “应该不会。这几年我在那边的线人传回消息,在圣米洛斯的英国人经常遭受一支名叫‘莱昂’的舰队袭击。这支舰队指挥有方进退有据,只是一直行踪神秘。不过他们从来不像海盗那样袭击商船,也不攻击英国以外的舰只。我怀疑他们跟艾奥里亚脱不开关系。”
      米罗点点头,“那么你呢,穆,你为什么要回来?”
      穆站起来,走到瀑布边,伸出手指接住飞过来的水沫,“总有人要对临阵脱逃负责的。即便是总督大人赔上性命也只能是担负起失守的重责。当权的那些老头子原本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如今只有一只替罪羊还不足以让他们向国民交代。况且,我是阿卡利亚斯的军事总督,你认为我能逃得了吗?”他转过身来,风轻云淡地一笑。
      风扬起雪雾模糊了他们的视线,阳光照在飞舞的冰晶上映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想到那些人对“叛国者”的态度,米罗清楚他回国之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总督大人早就料到这一点,”穆接着说:“所以他才把军队交给我带走,因为只有我是他尚无法完全庇护的。不过……”他紫水晶的眸子中带了一丝情绪,但他立即恢复了平静,“他给了我这个。”在他修长的两指中间,夹着一颗檀香木做的珠子,由于反复的抚摸已经变得乌黑油亮。
      “这是什么?”
      穆淡淡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沙加的府上吗?这个东西,就是沙加的信物。他收留了我。作为在最后战争中率军逃走的最高统帅,我只是被罢免了官职赋闲在家,甚至连牢狱之灾也免了。这一切,都是沙加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来的。”
      米罗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这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都已经被计算好。像当初保护你一样,每一个人都被妥善安置,甚至是阿卡利亚斯的主教迪斯马斯克和卫队长巴比隆萨里埃这些算不上他朋友的人。安排好一切之后,他就从容地离开了……”
      米罗当然知道“他”是谁,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那个人有多爱他。然而竟然直到自己失去了他,才意识到对方那被深深地埋在骨子里生死不渝的爱意。
      “卡妙对你做的一切,包括那曾深深伤害了你的事,都只是为了保护你啊,米罗!”
      穆飘渺而悠远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似真似幻。他闭上了眼睛。
      ——我爱你,米罗。但是……——
      他又看到那双冰蓝色眸子里无边的悲伤和决绝,还有那些下面,深深的爱意和留恋……
      “卡妙……”
      穆静静地看着他。幽静的花园里只有鸟雀的鸣叫和风刮过树枝的声音。
      “穆,”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又是那个从容而勇敢的米罗了,“我会努力活下去。”他攥紧了拳头,无论到什么境地,至少卡妙的爱意会一直伴随着他,这就够了!
      穆点了点头。
      一只知更鸟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于是雪沫扑簌簌落下来,粘在二人的发梢,很快变成亮晶晶的水点。
      一个念头快如闪电地掠过脑海,这次米罗够机灵没让它溜走,他终于明白刚才他的疑虑是什么了,“穆,”他说,表情是说不出的严肃,“你刚才说,他,卡妙,是整个西印度群岛舰队的最高统帅?”
      穆平静地面对他的疑惑的目光,“是的。我们参战的最后战役实际上是他调用了其他防区的军队,包括苏里南和哥伦比亚大检审区的军队。”
      “不可能!”米罗叫起来,不顾穆的示意大声说:“他只是一个检审区的总督,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不远处几名园丁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穆向瀑布走近了几步,才低声说:“你不知道吗,米罗?你在他身边这些年究竟对他了解多少?亏他还把你的心思摸得那么清楚!”
      “我……”米罗涨红了脸,恼怒地踢着脚下的雪。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指挥的战斗吗?对手是深山里的锡马人的那次?”
      “唔……”我又怎会忘记,我的小“未婚妻”就是被你杀死的!
      “那次战役为了保证同时对付锡马人和海盗,并防范公海上虎视眈眈的英国人和荷兰人。他给了我一样信物,我第一次用它调动了周边的军队。”
      “信物?”
      “他时刻不离身的……”穆善意地提醒,“就是那朵金百合。”
      大脑似乎一阵轰鸣。米罗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穆对他的失态熟视无睹,继续说:“卡妙作为最高军事统帅是一级机密。周边检审区的驻军基本也是只认信物不认人。我想了很久,那朵金百合上一定隐藏着些什么。我曾仔细观察过,那朵百合除了上面刻的那几个字母外没有什么特别,更没有什么机关。虽然法国王室一直以金百合为徽,不过作为授予军权的信物,一定也是国王陛下同意了的,用百合花做并无不妥。可惜,那朵金百合在那天的大火中遗失了。而现在,那里已经是英国人的地盘了。”
      米罗的指甲扣进肉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朵金百合的去处了。因为他曾跳进海水,从他落水的地方捞起了那根链子,然后一直贴身戴在自己身上。
      “你知道吗?卡妙并没有将那朵金百合带在身上,”穆眨眨眼,靠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他最后带在身上的是另一朵花,一朵雕刻得很粗糙的花朵坠子。”
      “……”
      “米罗,”穆又说,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绕着他走,“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整个事件中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还有,卡妙他是怎样知道的?他是什么时候知道阿卡利亚斯被抛弃了?无疑他比所有人知道得都要早,但是那群人既然要舍弃这颗棋子,又怎会让要做替罪羊的人知道从而可以布局逃脱呢?而且,我觉得,卡妙他如果想要脱身,凭他的智慧和能力是有机会做到的。然而,他甚至都没有去努力,而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你是说……”米罗睁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陷入一个阴谋的漩涡,“你想到了什么,穆?”
      穆眯起眼睛,看向古树的树梢,“米罗,我想当初卡妙是发现了这一阴谋,所以对你的态度才突然发生转变,为的是赶你离开。”
      米罗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那么在他态度突然转变的时候或是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生了一场病。”这点他记得很清楚。
      “为什么会生病?”
      “好像他收到一封来自法国的信后心情不好,然后……”
      穆点着下巴陷入沉思,“好像还有一次……”
      米罗突然睁大了眼睛,“我们十五岁那年,罗蜜说西蒙娜夫人的来信……然后他病倒了,而且差点死去……”
      “西蒙娜夫人的信笺……艾俄洛斯曾经说过,卡妙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么在这两封普通的家书上……你看到了什么呢,卡妙?”

      二人直到午餐时间才回到餐厅,准备用餐。
      穿着银白色制服的仆人躬身为他们打开花纹繁复的大门,富丽堂皇的餐厅展现在他们面前。
      正准备迈步的二人突然僵在了门口,眼睛因为惊恐而一瞬间睁大。穆一贯的微笑也凝固在了唇角。
      在正对餐厅大门的主位上,城堡的主人——沙加维格微笑着站起来。
      “我回来了,先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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