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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一〇回 ...

  •   第一〇回-练新军付尘初出茅庐,惩旧部煜王手不留情

      却说付尘入营半月有余,除却日常操练骑射,再未见过贾允公然露面。赤甲亲卫皆是两层遴选出的尖子,训时严整如铁铸,歇时亦少言寡语,对后来者既不亲近亦不排斥。这般态度,除却军风使然,更因初入营时那场“篡功”风波余烬未冷——虽则当日已当众处置,原定殿最竞职却一拖再拖,私下早有流言蜚语:莫不是将军们余怒未消,要断了这升等的路子?
      先头挑事那帮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暗中联络勾串,渐渐划出两派来。训练时明里暗里较劲,寻常兵士不敢掺和,反倒将付尘这批新兵隔在外围,行动坐卧皆觉一道无形壁垒。
      这日骑射方歇,唐阑扯着付尘窝到远处草垛后头,抓了把干草在手里揉搓,叹道:“赤甲军这练法,真真要人命。寅时起身操练到戌时便罢了,歇下来一个个还板着脸。昨日膳房打饭,我不过同旁侧兄弟玩笑两句,他那脸色沉得……啧,比京畿辅军那帮兵痞还不如!早知如此,当初何苦争破头进来?”
      付尘静了片刻,才侧过脸。午后天光透过草隙漏在他鼻梁上,映得睫影深深。他望向唐阑那双总飘着闲散的眼,低声道:“许是都想早日平了南蛮,止戈休战。”
      唐阑闻言转过脸,仔细端详他:“子阶,你近来总闷闷的,训时也常走神。难不成……也呆不惯了?”
      他素知这青年性子温顺沉默,刀枪棍棒压下来从无半句怨言,再苦也咬紧牙关撑到底。可自从入了赤甲军,付尘时常望着校场边缘那排拴马桩出神,眼里的茫然像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沾着秋日凉薄的霜气。唐阑略一思量,放软了声音:“我还记得你初到辅军那日,站在檐下话都说不利索,领了衣甲还朝伍长躬身三次。可每回比试都拼在前头……那回我剑招使岔了,是你连夜在院里陪我练到三更。”他顿了顿,“子阶,我知你性善。赤甲军这些人再如何,总归你我更亲近。有什么心事,别闷着。”
      付尘背靠草垛,目光投向远处旷野。秋草枯黄连着灰蒙蒙的天穹,一行雁正斜斜南飞。他忽然掠过一丝握不住的惘然:“我只是觉着……许多事可笑得很。像被人摆好了棋局,落子时却总摸不清路数,总有看不透的东西拦在前头。”顿了顿,又补道,“许是这身骨头……本就不该来赤甲军。”
      “看不透才好,”唐阑笑出声,眼底却无笑意,“一成不变才吓人。这话可不像你说的——你的剑术摆在这儿,那日校场比试连挑七人,堂堂正正考进来的,谁敢说你不配?”他一把拍在付尘肩上,力道放得轻,“你我相识一年,还这般生分,我可要——”
      “干什么呢!”
      一声厉喝截断话音,草垛簌簌震下几缕干草。二人回头,只见草垛后转出个中年武将,络腮胡根根如针,正是赤甲副将廖辉。唐阑忙起身抱拳:“将军恕罪,骑射刚毕,在此歇歇脚。”
      “歇脚?”廖辉挑眉冷笑,眼角皱纹深如刀刻,“赤甲军从不言累。看你二人面生,新来的罢?别仗着京畿军出身就觉着高人一等!这儿人人皆同训同苦,累了就滚回营铺躺着!”
      他早在草垛后听见几句,最恨人拿京畿军与赤甲相较,近来又为军中暗斗烦心,此刻火气直窜上来。唐阑本就憋闷,忍不住顶道:“京畿军也未曾这般苛责!训时歇息本在章程之内,将军何必小题大做?”
      廖辉眼一瞪,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付尘连忙拽住唐阑袖口,朝前一步躬身:“标下知错,愿即刻回营加训两个时辰,若再犯,任凭处置。”
      “慢着!”廖辉喝住,声如破锣,“军规明令:擅自怠训杖三十,无故挑衅杖三十,顶撞上级杖四十——统共一百杖,领罚去!”
      四周渐聚的兵士皆倒抽凉气。一百杖下去,怕是两三月下不了床。众人神色各异,有面露不忍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几个先前被京畿军压过风头的,嘴角已扯出幸灾乐祸的弧度。
      “将军,”付尘沉声,脊背却躬得更低,“今日确是标下违例。念在初犯,愿每日加训三个时辰,持续一月。若再犯,任凭处置。”
      廖辉冷哼未应,人群外忽然传来一道平稳嗓音:“何事喧哗?”
      兵士如潮水分开,来人下颌光净,冠饰金珰貂尾,正是另一副将林平。他扫过场面,目光在付尘微颤的指尖停了停,决断道:“新兵不熟规矩,情有可原。今日权作警示,杖刑免了。”
      “军规岂是儿戏?”廖辉嗓音拔高,猛地转向唐阑,“也罢!军中向来武力定高低,你与我比一场。赢了,此事作罢;输了,自领责罚,可敢?”他盯着唐阑游移的眼,嗤笑一声,“京畿军的人,有胆违例,没胆接战?”
      廖辉从军十八载,刀下亡魂不知凡几,岂是新兵能敌?分明是要当众施威。周遭兵士听见“京畿军”三字,也跟着起哄:“上!是汉子就上!”“别丢京畿军的脸!”
      林平蹙眉:“廖辉!你身为副将与新兵比试,岂非恃强凌弱?”
      “赤甲军中赏罚一视同仁,何来强弱之分?”廖辉振振有词,刀鞘往地上一顿,“我便以基础刀法同他过招,不用内力,怎算欺他?”
      二人僵持间,一道轻而稳的声音插进来:
      “标下愿与将军比试。”
      廖辉循声看去,见是那鬈发青年挡在唐阑身前。秋阳斜照,将他散在额前的鬈发染成浅褐色,愈发显得面色苍白。细细打量,这人身量瘦削似青竹,旧军服在腰身处空荡荡晃着,背脊微躬,瞧着唯诺可欺。廖辉不屑:“好,来。”
      比武台是夯土垒的,边角已被军靴踏得溜光。付尘拔剑上台,剑是营中统一配发的铁剑,刃口已有细痕。唐阑一把攥住他腕子:“子阶!他分明是要……”
      “无事。”付尘勾了勾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他转身踏阶而上,步履稳得不带声响。
      廖辉脱了外袍,露出筋肉虬结的双臂。长刀出鞘时寒光一闪,他不用花巧,灌着三分内力直劈而下,刀风啸出破空锐响。付尘不硬接,身形朝左滑开半步,剑尖点地借力,整个人如游鱼般绕至其后。廖辉一击落空,刀锋陷土三寸,心下微讶,旋即拧腰回斩。付尘剑走轻灵,步法错转如蝶穿花,剑影倏忽间已连点廖辉肩、肋三处——皆在将触未触时收回。
      台下嗡声渐起。原先那点轻视散了,众人凝神屏息。唐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兵刃相击,锐鸣刺耳。错身一瞬,廖辉瞥见青年低首前倾,鬈发下眸光幽寒如深潭,眉峰如削,薄唇抿成一线,那专注狠戾的神态竟似雪夜独狼扑食,心下一凛,再不保留,刀招陡厉,内力灌注下刀身隐隐泛出青气。
      付尘额角渗出细汗。三十回合过去,他剑势未乱,步法却稍滞——右腿旧伤处传来隐痛。廖辉久经沙场,当即察觉那丝迟缓,刀锋一转改劈为扫,封住下盘。付尘纵身后跃,汗珠滑入右眼,视线骤糊。他暗叫不好,急欲速决,剑速再提三分,点点寒星直逼廖辉咽喉。
      便是此刻!廖辉嘴角讽笑一现,身形暴转如旋风,险险避过剑尖,内力尽灌刀身,横空刺出——
      这一刀名为“破军”,沙场上专破重甲!
      刀风狂啸,竟将台边尘土卷起三尺。空气在刀锋前扭曲变形。付尘后仰疾避,腰身弯折如满弓,铁板桥功夫用到极致,刀尖擦着鼻梁掠过。千钧一发之际,一粒乌黑物事自人群后破空射至,无声无息,却精准击中刀刃侧脊!
      “铛——!”
      金石交击之音炸响。刀势陡偏,啸气擦过左颊,血珠飞溅如碎玛瑙。付尘力竭,再稳不住身形,侧扑倒地,尘土腾起又落下。
      “廖辉。”
      一道低冷嗓音如潜雷碾过冻土,每个字都沉得压人心魄。
      众将士脊背一僵,齐齐回首——人群后不知何时多了道玄影。宗政羲端坐轮椅,玄色银纹常服袖口绣着暗云纹,膝上搭着墨灰毡毯。眉骨深耸,眼窝如渊,目光扫过时,秋阳都似凉了三分。
      “刀尖不对自己人。”
      声不高,却灌着内力,字字清晰砸进每个人耳中。
      全场跪倒,甲胄碰撞声哗啦一片。抱拳齐喝如潮涌:“参见煜王殿下!”
      廖辉仓惶跪地,额角汗珠砸进土里。付尘撑起身,怔怔望着滚落脚边那颗乌黑珠子——鸽卵大小,通体沉黯无光,此刻正沾着尘土微微颤动。他缓缓抬头。
      宗政羲未看任何人,只望着廖辉握刀的手。那只手背青筋暴起,此刻正微微发抖。
      “平身。”
      风从旷野卷来,掠过校场旌旗,旗角扑啦啦响。无人动弹,直到轮椅碾过夯土的细碎声响起,众人才陆续起身。
      “廖辉,同伍相残,按军规如何?”
      廖辉喉结滚动,声颤如筝弦:“当……当斩。”
      林平急呼:“殿下!廖将军绝非蓄意!”
      “闭嘴,”宗政羲终于转过视线,落在付尘身上,“你说呢?”
      付尘垂首,散落鬈发遮住眉眼:“回殿下,廖将军乃比试切磋,并非蓄意相害。方才刀锋偏转,实因外力所激。”他顿了顿,“此事源起标下怠训,将军……罪不至死。”
      “斩首可免,”宗政羲声淡如结冰的湖面,“那一百杖,你领。”
      众将心头发紧——原来殿下早至,竟将前因后果看得分明。
      “廖辉,‘赏罚一视同仁’可作数?”
      “作数!末将遵命!”廖辉伏地,络腮胡蹭满尘土。
      宗政羲目光落回付尘脸上:“怠训三十杖,你可认?”
      “……认。”
      “初入营而惹事端,搅扰军纪,再加二十。可有异议?”
      “无。”
      赤甲军久未见主将,重逢竟逢严惩,心头百味杂陈。廖辉随殿下南征北战十二年,腿上那道救驾留下的疤还在,如今却……众人不敢深想,只默然垂首,盯着自己靴尖。
      “我久病方归,竟见同伍相戕。”宗政羲扫视全场,声转厉烈,每个字都像淬过寒铁,“赤甲军建百年,以同心义气立世。昔日莽苍原血战,三百残兵互相搀扶走出尸山;去年黔南突围,重伤者自请断后,换袍泽生路——这些,你们都忘了么?”
      校场死寂,唯闻风声呜咽。
      “今南蛮未平,国患犹存。”他音调渐沉,却更穿透肺腑,“若再敢内斗懈志,猜忌倾轧——他日城破家亡,亲族流离散,妻女为奴,枯骨弃野,尔等……担待不起!”
      最后四字如重锤击鼓。不少老兵眼眶已红,攥拳的手背青白。
      “谨记殿下教诲!”吼声震天,惊起远处寒鸦。
      付尘隐在人群中,左颊伤痕灼痛。心底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扎下根,细而韧,混着血与尘土的腥气。
      “各自归训。”宗政羲收回目光,仿佛方才那瞬雷霆只是错觉,“所有辅将,辰时三刻帅帐议事。”
      令下如旧,却暗告三军:沉寂一载的赤甲主帅,今日重回营盘。
      众人各怀心思散去。付尘蹲身,指尖触到那颗黑珠——入手沁凉,沉甸甸压着掌心纹路。乌沉如永夜,恰似他方才惊鸿一瞥时,窥见的那双眼睛。

      杖责五十,闷响彻帐。
      刑房设在营西背阴处,土墙渗着潮气。付尘俯趴刑椅,旧木纹理硌着肋骨。散鬓垂空,随棍风起落轻飘,发梢扫过地面积尘。臀股处剧痛锥心,他内力几无,每杖皆是实打血肉,皮开肉绽的闷响混着行刑兵士的喘息,在昏暗里格外清晰。烛火在墙角摇晃,将人影拉成扭曲鬼魅。
      刑毕,兵士掀帘退出,留他一人。汗透重衣,黏在伤口上如盐渍火燎。付尘久久未动,直到帐帘再次掀开,漏进一线天光。
      一双泛红的桃花眼撞入视线。
      唐阑蹲身,手抚上他肩头时带着颤:“为何不供我出来?明明是我拉你出去,是我先顶撞廖辉!那一百杖……本该是我的!”
      付尘侧过脸,颊边伤口因动作撕裂,渗出新鲜血珠。他扯了扯嘴角:“多一人受苦何益?你尚有亲眷于世……”
      “那你呢?”唐阑眼圈更红,声音哑得厉害,“子阶,你总这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却要担一切?”
      ——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却要担一切?
      付尘笑意微滞,别过脸看向土墙裂缝。那里有只蛛正在结网,细丝在光里银亮。“我也怠训了。”他轻声道,“或许……本该如此。”
      唐阑不再言语,从怀中掏出白瓷药瓶,将他左颊散发轻掠至耳后。那道刀疤已凝成深红凸起,如蜈蚣匐于素绢。药膏清凉,触肤刹那,付尘浑身一颤——那凉意竟似灼烧。
      “能起身么?”唐阑声轻如羽。
      付尘点头,手撑刑椅边缘。刚欲使力,帘外忽传来兵士声音:“付尘何在?殿下传见帅帐。”
      唐阑霍然起身:“他这般模样如何行走?!”
      “我去。”付尘按住他肩膀,指尖冰凉,“尚未残废,莫惊动。”
      唐阑咬牙,终是背对他蹲下。付尘趴上那背脊时,听见唐阑极低的一句:“撑不住就咬我肩膀。”
      帅帐设在营盘中央,墨蓝旌旗垂在帐前。入帐时,众将目光齐刷刷刺来。付尘落地欲跪,腿股处剧痛如潮涌至,膝弯一软,“嘭”地扑倒在地。尘土飞扬,他僵伏着,一时竟动弹不得。
      宗政羲坐在上首,膝上毡毯换成了玄狐皮。他看着阶下鬈发散乱、躬身如虾的青年,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林平先开口斥那引路兵士:“不是吩咐明早行刑?”
      “标下……自作主张领罚。”付尘声气不稳,却字字清晰,“请将军降罪。”
      焦时令在侧解围,他是付尘所在训练营的统管将领:“既已如此,且先议正事。殿下在此,莫耽搁时辰。”
      宗政羲未看兵士,只道:“既来了,便听令。”
      林平挥手命唐阑退下,帐帘落下时,光晕在付尘低垂的颈后一晃。林平转向他,语气缓了些:“付尘,你京畿比试第一,那日校场连挑七人,武艺我等有目共睹。然殿下察你剑术虽精,内力却虚浮不足,不利久战——你自家可知?”
      “标下幼时染过寒症,伤及经脉,内力……十不存一。”付尘答得平静,仿佛在说旁人之事。
      “无妨。”林平语气转沉,“短处善用,亦能成奇招。南蛮多平原丘陵,骑兵来去如风。我军重骑虽坚,笨缓难追;轻骑缺领,久未成制。殿下之意,欲从新兵中擢选敏捷者组轻骑营,由你领训。你意如何?”
      付尘睫毛颤了颤:“标下听令。”
      宗政羲忽然开口,声如冷泉击石:“你是蛮人?”
      帐内空气一凝。
      付尘未抬头:“家父燕人,家母……是蛮女。”
      “可曾入过蛮地?”
      “未曾。家母早逝,标下自幼随父居于燕城西坊,未曾踏出关隘。”
      “好。”宗政羲止了问询,指节在案上轻叩一记,“轻骑成军,非旦夕之功。你腿脚灵便,剑走轻诡,正合其用。然战场非比试,进退配合需从头磨起——循序渐进,勿求速成。”
      付尘抬首应喏。左颊那道血疤随他动作微动,黏着几缕汗湿的乌发,在烛光下竟有几分狰狞。
      林平补充道:“重骑现由廖辉统领。你暂调他麾下,一则应熟骑兵布防,二则轻重两营需时时协应。有何疑难,可直接寻他。”
      廖辉坐在右下首,面冷如铁,侧首盯着帐壁悬挂的舆图,指节却在不自觉间攥得发白。
      付尘垂目:“标下领命。”
      心头却滑过一念:与唐阑分营,或许并非坏事。至少那些暗中窥探的眼睛,不会借他牵连旁人。
      众将目光如针,细细打量这温顺得近乎孱弱的青年。轻骑领训非同小可,殿下何以属意此人?疑虑在彼此眼中流转,却无人敢在此时驳议——方才校场上那一出,已足够警醒。
      待人强撑痛楚、跛行出帐,帐帘落下隔绝天光。宗政羲合上册卷,从下方抽出一页薄纸。纸色微黄,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不同时日添写。
      “一年未归,军中倒热闹。”他声淡如霜,指尖抚过纸上密麻名姓,“功簿失窃,殿最延宕,私下结派,操练时暗下绊子——我听说,还有人夜半在营溪边私斗,断了两根肋骨?”
      满帐寂然,只闻灯花噼啪一爆。
      “廖辉,”宗政羲抬眼,“你营中事,你讲。”
      廖辉起身,甲胄哗啦一响。他喉结滚动数下,方硬声道:“功簿失窃是在七月初三。末将为核添黔南战功,从提督处暂取营册。当夜册存帐中,翌晨不翼而飞。三日后,有人揭发是第三伍刘铮所盗,物证俱在。刘铮反咬揭发者早与他有私怨,诬陷报复。两厢争执不下,渐牵出旧账……”他顿了顿,“涉事者,初始多是末将营兵。末将已依军规严惩首恶,杖八十逐出军营。”
      “你请何罪?”
      “管束不力,督察不严。”廖辉跪地,“末将愿领责罚。”
      宗政羲未叫起,目光转向林平:“功簿向来由提督统管,何以轻易外借?”
      林平躬身:“殿下静养期间,一应军务暂由末将与贾公公协同。廖将军核查战功乃分内之事,取册符合章程。只是……”他迟疑片刻,“册失当夜,廖将军帐外亲兵曾见人影闪动,追之不及。”
      “闹事者皆你营中人?”宗政羲又问,这次看向焦时令。
      焦时令出列,额角见汗:“后头牵涉渐广……除新兵营未卷人,其余各营皆有兵士参与私下比斗。末将营中有三人因在膳房掷碗泄愤,已罚饷三月。”
      帐内诸将皆愧垂首,有人盯着靴尖,有人捻着袖口。
      “你们倒未让我失望。”宗政羲唇畔浮起一丝极淡的讽意,似寒刃反光,“我不过传下一道兵等调令,尚未施行,便能搅得军心涣散若此。若来日阵前遇伏,敌寇稍使离间——怕是不必刀兵相见,尔等已自溃矣。”
      徐恩广欲缓气氛,颤声道:“殿下,这一年训练从未懈怠,每旬演武、每月考核皆按旧例……”
      “是,未懈训练。”宗政羲截断,声里透出倦意,那倦却如冰层下暗流,“可我稍投诱饵,尚未见肉,豺狼已自分食。昔日莽苍原上分食一块馕饼,三百人轮舔盐块;今日太平营中,却为虚名虚功撕咬同类。”他闭目一瞬,复睁开时眼底沉沉,“多少年前……同生共死的兄弟心里,就已埋下私念的种子?”
      众人胸堵如塞棉絮。焦时令涩声:“弟兄们皆想为家小谋福,军功升等关乎饷银田亩……若说异动,许是……殿下伤重难归,军中无主,人心惶惶。今殿下既返,坐镇中军,必能安定众志。”
      宗政羲看着他,目光如解剖刀刃:“你确信——他们是想我归,而非知我‘再难归’?”
      语稍绕,闻者脊背生寒。帐内落针可闻,连呼吸都屏住。
      “既已惩处,暂且了结。”宗政羲将那张纸轻轻搁在案上,纸角压住砚台边缘,“廖辉,你营中挑事者最多,纵非主谋,亦有失察。罚俸一年,另加训全营半月,每日增练一个时辰。可有异议?”
      “末将……无异议。”廖辉伏地,声音闷在尘土里。
      “散罢。”宗政羲挥手,“林平,留步。”
      众将鱼贯退出,步履沉重。帐帘落下又掀起,漏进的光在宗政羲衣袍上划开又合拢。林平趋前几步,垂手待命。
      “方才席间诸将,”宗政羲声压得极低,如耳语,“皆赴过我归京那日的接风宴。”
      林平颔首,心弦绷如满弓。
      “宴上我提过‘旧伤难愈,恐需静养’,亦说过‘兵权或需分置,以固边防’。”宗政羲指尖抚过轮椅扶手雕纹,“你暗中查清,是谁将这话——添油加醋传进军营,酿成‘殿下再难掌军’的流言。”
      林平喉间发干:“末将……亦在宴列。殿下不疑?”
      “不疑。”宗政羲抬眼,眸色深不见底,“你与贾允皆武宦出身,掌宫内禁卫多年,行事慎密。疑人不用——这道理,还是他当年教我的。”
      “末将领命。”林平单膝跪地。
      “慎行。”宗政羲倾身,烛光在他侧脸投下深深阴影,“莫打草惊蛇。”
      “是。”
      帐外秋风骤紧,旌旗猎猎。付尘攥着那颗黑珠走出百步,掌心已被冰得麻木。他回头望,帅帐轮廓在暮色里如伏兽,而那人的目光——分明未落在他身上,却又似无处不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一〇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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