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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

  •   第九回-恩意重太子求娶姣女,情缘深提督代职皇裔

      丞相府的庭院是座精致的牢笼。
      朱门开合时,铰链发出沉重的、类似铁枷摩擦的声响。回廊九曲,鸟语啁啾,却是养在鎏金笼里的雀儿,叫声甜腻得发腻,像裹了蜜糖的毒饵。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被切割成细碎的菱形,投在青砖地上,像某种囚牢的栅影。
      倪从文正于书房批阅公文。
      紫檀案上堆叠的奏章如山,每一本都沉甸甸的,压着无数未尽的算计、未决的生死。他提笔蘸墨时,指尖稳如磐石,朱砂在纸上游走,勾画出的不是文字,是权力的脉络——哪条该斩,哪条该续,哪条该引向深渊,哪条该铺成坦途。
      “相爷。”管家叩门而进,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太子殿下驾到,此刻正在花园等候。”
      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暗红的晕,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倪从文抬眼,脸上已浮起得体的笑意:“快请——吩咐侍女备茶,要今春新贡的雨前龙井。”
      “喏。”管家躬身退去,脚步轻得像猫。
      片刻后,来人踏入书房。
      绾色便服,玉冠束发,仪容端方得近乎刻板。每一步都踩在尺量好的分寸上,袍角拂过门槛时不起半点涟漪——是东宫教习多年雕琢出的完美姿态,却也像一具被丝线牵引的傀儡,精致,却少了活气。
      宗政羕。
      倪从文撩袍欲跪,动作流畅如演练过千百遍:“臣,参见太子殿下。”
      “舅舅不必多礼。”宗政羕上前虚扶,指尖堪堪触及倪从文衣袖便收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朝中为君臣,私下您亦是孤的至亲长辈。”
      “君臣之礼在私情之上,礼不可偏废。”倪从文直起身,笑意温煦如春阳,引宗政羕于上座。婢女鱼贯而入,奉上茶盏,茶香清冽,却压不住空气里某种无声的、紧绷的弦。
      “前日祭祖仪式繁重,还未及当面贺殿下登位之喜。”倪从文端起茶盏,碗盖轻刮水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宗政羕放下茶盏,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那感激像一层薄釉,覆在眼底深处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上:“此事多亏舅舅暗中相助。若非舅舅向孤提议懋城沿边的固堤引流之策,父皇也未必因此对孤大加赞赏。水患系民生根本,此举解了父皇心头大忧——得此契机,实要来当面称谢。”
      “哎,殿下谦虚。”倪从文垂眸,目光落在茶汤里浮沉的叶芽上,声音幽幽如古井回音,“殿下心系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勇当重任,为君父分忧,实为储君不二人选——又与臣何干?”
      宗政羕一愣,脸上笑意僵了僵,随即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也带着东宫特有的、训练有素的谨慎:“舅舅所言甚是……多谢舅舅夸赞。”
      空气静了一瞬。
      “不知贵妃娘娘于宫中可好?”倪从文转开话题,像拨动琴弦,换了支更温和的曲。
      宗政羕的脊背微不可察地松了松:“母妃心性仁厚,虽身居宫中,仍旧日日诵经为社稷百姓祈福——父皇对此很是欣慰。”
      “娘娘操心后宫,亦是辛苦。”倪从文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殿下如今情状,想来也会使娘娘心中宽慰不少——得要时常看访为好。”
      “是。”宗政羕颔首,三角形状的眼睛里仍浮着年轻人特有的、未褪尽的乖顺,像一头被驯服的幼兽,爪牙尚未锋利,却已学会在笼中敛起野性。
      倪从文停了片刻,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煜王在府中幽居近一年,”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殿下可有造访问候?”
      宗政羕脸上的笑意又僵了僵,像薄冰裂开细缝:“兄长幼时虽为母妃照料看护,但……他生性冷淡孤僻,又虚长孤几岁,故而情谊算不上深厚。兄长当年从军时年岁尚小,后来也少再见面……”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即使偶尔待他回宫时见到,也是寻常客套——想必兄长武功卓著,定是不喜孤这样整日留于宫中读书的人。”
      “殿下于宫中所学是治国安邦之策,又何须与煜王相较?”倪从文捻着山羊胡,目光如针,细细刮过宗政羕脸上每一寸表情,“殿下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煜王为国致伤,身为储君应当及时关照——不仅仅关乎宗室团结,更为了免让一众将士寒心。”
      宗政羕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兄长一直受父皇冷待,孤以为——”
      “陛下虽是九五至尊,偶尔有常人喜恶也实属正常。”倪从文打断,声音沉下去,每个字都像钉子凿进木头,“但殿下根基未稳,朝中势力暗涌。煜王牵连军政——殿下须要学会各方周到才是。”
      宗政羕低首称是,姿态恭顺,可颈后微微绷紧的线条,泄露了某种压抑的不甘。
      倪从文瞥了眼他那神情,继续道,语气缓下来,像在教导稚子:“殿下自幼苦读诗书,亦要知晓圣贤之道的局限。近几十年南蛮屡犯边关,早已脱离‘义战’范畴,是为国之心腹大患。煜王从军日久——殿下与之接触,也可从其身上获益良多。”
      宗政羕沉默,唇抿成一条细线,显然不欲在此事上多言。
      半晌,他抬起眼,脸上重新浮起笑意——这次的笑意里掺进几分羞涩,像少年人鼓起勇气吐露心事:“孤还有一事,想与舅舅商量。”
      “哦?”
      “听闻表妹几月前及笄。”宗政羕声音放轻,却异常流利,像背诵过无数遍的台词,“孤自幼与她相识,早已心属于她,也愿亲上加亲,同结连理。”
      倪从文闻言,并未惊诧。
      他只是缓缓转向一侧,目光落在窗外的假山石上,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愁色:“殿下也知,昕儿性情倔强。自幼不似寻常女儿擅女红棋曲,只爱些打打杀杀的活计——因而仰慕煜王日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像在陈述某种家丑:“煜王闭门养伤这一年来,她也是在家中伤情不已,拒不外出。”
      宗政羕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像涂了层劣质的蜡。
      倪从文叹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承载了多年的愧疚:“这原本也怨臣。昕儿与承志自幼丧母,臣也并未续弦再娶——倒让两个孩子缺失了母亲的照拂。”
      “舅舅与舅母鹣鲽情深,为孤所羡。”宗政羕喉结滚动,声音干涩,“也请舅舅代孤转告——若表妹肯点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以待。”
      话说得恳切,可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的光,却掺着某种更深的东西——是占有欲,是不甘,还是对某种无法掌控之物的执念?
      倪从文未应声,只微微颔首:“殿下恩重如此,实为小女之幸。”
      宗政羕又一次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袍角,许久后方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敢问表妹此刻可在房中?”
      倪承昕虽已及笄,但太子同她本有亲缘,又有名分上的悬殊——这问询,不算逾矩。
      倪从文点头,目光深远:“殿下可到西厢寻寻。”
      宗政羕立即起身告辞,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袍角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又迅速稳住。那背影里透出的急切,像急于摘取禁果的少年,也像嗅到猎物气味的猎犬。
      倪从文弯身恭送至门口,凝神望着太子离去的影子,直到那抹绾色消失在回廊尽头。
      然后他转身回屋,脸上所有温煦、愁绪、恭谨,都在转身刹那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不一会儿,又一青衣男子步入书房。
      身形挺拔,面容稳重,眉眼与倪从文有七分相似,却少了那份经年权谋淬炼出的深沉,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正之气。
      “父亲。”倪承志躬身。
      倪从文颔首,看着长子——这个他倾注心血培养的接班人,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光:“方才见过太子了?”
      “嗯。”倪承志在侧座坐下,眉头微蹙,“前日刚行册封礼,正是事多的时候——怎么今日就有要事前来?”
      “不过是些小儿女心思。”倪从文摇头,面上未显不悦,只淡淡道,“这次总算是有底气提起——想要求娶昕儿之事。”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叩:“太子虽早逾及冠之年,终究还是稚子心智。”
      倪承志沉吟:“太子长期居于宫中研书,过于呆板也实属正常。只是这求亲一事——依昕儿之性,定是难以从命。”
      “随她去。”倪从文语气平淡,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太子终非良配。他虽心智未成,好在心思单纯仁厚——若昕儿果真不愿,也不会作出以权强娶之事。”
      他抬眼,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更低,也更冷:“反而那煜王……城府颇深,好似难以捉摸。”
      “煜王从军廿载,不过是心系报国,势破蛮虏,无心参与权力争斗。”倪承志道,“煜王府空荡了这么些年,他心思更不会放在男女之事上。”
      “但愿如此。”倪从文答,语气里却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不过煜王破敌身残后,连平素不喜他的陛下也心生怜悯,未将兵权收回,只依顺他回府休养。”
      他顿了顿,指尖停住:“燕国兵权,仍是牢牢把在煜王和贾允那老阉贼手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黔南一战破敌甚多,陛下定不会因自己好恶染及正事。”倪承志接道,声音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对“明君”的期许,“昕儿属意煜王已久——若非战事所害,倒也能成全她一番心思。”
      倪从文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未尝不可。只是现今……”
      他未说完,但未尽之意已如寒刃悬空。
      倪承志适时转开话题:“听闻父亲在京畿辅军那里又新安插了人手——可是要有所行动?”
      倪从文眼中精光一闪,像暗夜里陡然点亮的烛火:“不错。贾允年迈掌军,大燕军行疲敝——的确是该有些新鲜血液注入了。”
      话音落,书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远处隐约传来鸟鸣,甜腻,虚假,像这庭院里所有精心布置的祥和——都是戏台背景,底下涌动的是血与谋的暗河。

      西厢前的景致是另一种精致。
      花柳依依,山石掩映,每一株草木都修剪得恰到好处,像美人精心描画的眉黛。晨光透过枝叶洒下,在青石小径上投出斑驳的光影,明暗交错,恍如棋盘。
      倪承昕一袭红裙,靠在廊下长凳上出神。
      那红不是艳俗的大红,是掺了墨的暗红,像将凝未凝的血,又像深秋最后一片枫叶,艳得凄厉,也艳得决绝。裙裾铺散在凳上,如一朵盛放到极致、即将凋零的花。
      她侧着脸,目光凝在枝头一对交颈的鸟雀上。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鼻梁挺秀,下颌纤巧,脖颈的弧度优美如天鹅,可那双总是明媚飞扬的眼里,此刻却空茫茫的,像被抽走了魂。
      腻玉粉香,人比花娇——可这“娇”里透着股易碎的脆弱,像琉璃美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成千万片。
      宗政羕绕过假山,跨进月洞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心念一动,像被什么攥住了。
      他停在廊前,屏住呼吸,像怕惊走一只栖息在指尖的蝶。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抹红影——从微卷的发梢,到垂落的袖口,再到裙摆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那是他自幼便熟悉的表妹,却又像隔了一层雾,变得遥远而陌生。
      倪承昕忽感背后响动,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愣了一瞬,随即唇角扯出一抹淡笑——那笑浮在面上,却未达眼底,像面具上精心绘制的弧度。
      她起身,动作优雅如宫廷教习所授,声音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还未恭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喜。殿下大驾,臣女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宗政羕苦笑,走上前去,试图拉近距离:“表妹怎的如此疏远?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何必如此多礼?”
      “嗯。”倪承昕不冷不热地应了声,目光又飘向别处,落在虚空里某一点。
      宗政羕见她神情悒悒,眉头蹙起,声音里掺进关切:“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听闻这一年里你钻居房内,足不出户——实在心生忧切。”
      “多谢表哥挂念。”倪承昕答,眼神依旧未看他。
      她想起一年前街市上那场闹剧——自己口无遮拦,拉了那个乞丐做挡箭牌,害得父亲颜面尽失。自那日后,她便如困鸟,被锁在这精致的牢笼里。父亲与长兄严令她不得出府,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实则是怕她再做出什么有损门楣的荒唐事。
      可人总有底线。她的底线,早就系在了那个人身上。
      “兄长在军中磨砺日久,心性坚毅,自也不会因此一蹶不振的。”宗政羕轻声道,试图安慰。
      “他……”倪承昕怔住,目光穿过宗政羕的影子,恍惚投向更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自语,“也是。他……又与你们不同。”
      一片落花从枝头飘下,擦过她肩头,坠在地上,寂然无声。
      “表妹。”宗政羕负在身后的拳头松开,指尖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我……今日还有事想要告诉你。”
      倪承昕转回目光,眼里浮起一丝疑惑。
      “我刚刚和舅舅商议,”宗政羕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来的,“有意迎你入东宫——做正妃。”
      话音落,空气凝成冰。
      倪承昕在听到“正妃”二字时,一时没反应过来。
      随即,惊愕如潮水漫上脸颊,紧接着是怒火——那怒火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炽烈,将她眼底的空茫瞬间烧成灰烬。
      她猛地奔至宗政羕面前,红裙在风里绽开如怒放的血莲。眉头紧蹙,那双总是明媚的眼睛此刻凝着坚冰般的怒色,直直刺向他: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明知——你明知我心有所属,却依旧把我掺和进你们的事儿里!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利用我!”
      声音嘶哑,像受伤的兽在咆哮。
      宗政羕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怔愣间慌忙否认:“不,不是这样!我并非报以利用之心,而是恋慕已久——未曾言说!”
      “恋慕?”倪承昕冷笑,笑声短促而尖利,像玻璃碎裂,“你从前的心思,我岂会不知?你先前不言,我便当做不知。可如今——”
      她逼近一步,眼底的冰刃几乎要刺穿他:“你是来通知我,然后择日请圣旨一下,逼我入东宫,对吗?”
      宗政羕苦笑,那笑里掺着苦涩,也掺着哀求:“表妹,你我已相识多年,我深知你秉性直率,不喜束缚——自然不会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倪承昕脸色稍霁,可眼底的戒备未散。
      宗政羕继续道,声音放得更轻,像在哄劝一个任性的孩子:“兄长既已患不愈之疾,今后前途难测,不堪为良配。我只愿表妹早日走出郁结心绪——能看到身周有人为你守候。”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并无迫害心思。”
      话说得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太子的身份,在此刻竟成了某种累赘,让他连表达真心都显得像某种施舍。
      倪承昕听着,心中情绪翻涌如沸水。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熟悉,却也陌生。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哥,如今成了储君,可骨子里那份优柔、怯懦、还有藏得很深的、对无法掌控之物的执念,从未变过。
      “臣女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她硬声说道,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殿下慢走——不送!”
      说罢,她猛地转身,红裙在风里旋开一道决绝的弧,像斩断一切的刀。
      转身的刹那,宗政羕瞥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恼恨——那恨意如此鲜明,如此不加掩饰,像烙铁烫在他心上。
      他僵在原地,久久未动。
      落花簌簌,沾满他的肩头、发梢,像一场无声的、凄艳的葬仪。

      是夜,月盈中天。
      清辉如霜,泼在丞相府的书房窗棂上,将雕花投影拉得细长扭曲,像无数鬼手在墙上攀爬。室内未点灯烛,黑暗浓稠如墨,唯有月光从窗隙漏进几线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倪从文负手立于窗前,背影在月光里凝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在等。
      等一场早已约定的、见不得光的会面。
      “恩主。”
      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像鬼魅叹息。
      倪从文未转身,只缓缓合上窗户,将最后一线月光隔绝在外。黑暗彻底吞没房间,也吞没了所有可能窥探的眼睛。
      他转身,走向声音来处。
      一道黑影立在墙角,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绝对的漆黑里,竟泛着幽绿的、类似兽类的微光,像暗夜丛林里蛰伏的狼。
      “我已通过了京畿辅军的选拔比试。”青年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淬过冰的刀锋,“明日便进入贾允督管的赤甲亲卫——是否要现在趁机靠近,然后循机暗杀,一诛了之?”
      话音落,那双幽绿的眼在黑暗里灼灼燃烧,像两点鬼火,烧着某种近乎癫狂的杀意。
      “不可,”倪从文厉声制止,声音在黑暗里撞出回响,像警钟骤鸣,“暂且不说那人身负武功,多年在皇帝身边侍奉早已见惯了阴谋诡计——你行险招就算成事,也会伤人害己!”
      他上前一步,月光从窗缝漏进一线,正好照亮他半张脸——那脸上没了白日里的温煦从容,只剩一片铁青的肃杀:“我早便说了,你根本无需将自己搭进去。老师仙逝我已哀痛万分,若是让他世上仍存的独子不得善终——我将来又有何颜面与他地下相逢?”
      付尘阖眸。
      黑暗中,他看见无名山巅那块石碑,看见那些凿进石髓的谶言,看见二十七岁那行字——像一道斩断生路的铡刀,悬在头顶,日日催命。
      “我本是将死之人,无亲无靠。”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别人的命运,“父仇得报,必会自行了断——绝不会牵连恩主半分。”
      “将死之人?”倪从文敏锐地捕捉到异常,声音陡然一沉,“……什么意思?”
      付尘沉默。
      那些谶言太过荒诞,说出口也无人会信。他抿紧唇,在黑暗里编造谎言:“子阶自小身患隐疾——寿数无多。”
      “你太过心急。”倪从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在黑暗里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不是凭空赌上命就能办到所有。老师之死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贾允在军中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力,更是因其背后支立的阉党祸患,荼毒日久。”
      他顿了顿,声音缓下来,像在教导,也像在诱引:“屠杀他一人,只是仇者快意。可你甘心——对更多像你一样饱受亲人离丧陷害的人,无动于衷吗?”
      付尘低头,沉默如石。
      黑暗中,无数画面闪过——娘亲跪在山脚的身影,自己独行山野的八年,那些死在刑架上的阉党细作,还有唐阑递来的那碗药……苦的,温的,带着活人气息的暖意。
      他自幼随母流浪,后被弃置山野,偶窥天数,得知此生将了。他自问从前,即便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善人,也称不上什么恶人。惟这一年在京畿军中,私下处置了不少暗来打探的阉党细作——但他自幼同山狼为伍,明白狼群尚以守护亲眷族群为先。那些害人的招数,不过是他手刃阻挠其父生路的手段罢了。
      他甘愿挡下其中苦腥,哪怕他不同那些人相识相知,也愿意独自担负这洗染不掉的罪名。
      可他心中无滥杀的念头。
      若说唯一恶念,便是放弃了原本或许可以以命搏命的快意恩仇,苟活于世,甘愿乞求正常人给予他的那一点点温暖同情。
      只不知是前因果报还是上天刻意玩弄,到达今日父母不见、皈依无所的苦境。他承认没有家国雄心、宏图远志,只愿与父母隐居世间一隅,从此安稳常乐。
      可他又做错了吗?
      他又凭什么以身犯险、做那劳而无功的英雄?
      愈思愈发无解。睁开眼,不过还是一如从前——黑暗,虚无,前路茫茫。
      “阉党祸乱是老师生前最恨,也是临走前未曾根除的心头祸患。”倪从文的声音再度响起,循循善诱,像毒蛇吐信,“如今太监头首,中文有姜华,武有贾允。十年前阉党最盛之时,姜华所掌内侍省可代天子朱批,贾允更是借由煜王协掌燕国兵权——正是老师直言死谏,才逐渐压制下太监势力,增补科举官员入朝。”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更冷:“但陛下感念旧人,姜华、贾允二人除削权之外并未受到根本清除。当年的阉党之危,随时可能再次复发。如今内忧外患——若是不提早做出谋算,届时就有倾覆之危了。”
      付尘依旧沉默,像一尊石像。
      “季展那边也时常听到他说及你的事。”倪从文走近一步,黑暗中,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微热,“这一年中能挡下内侍省的专程来侧敲暗探的人可不容易——你做得很好。”
      他伸手,搭在付尘肩上。那只手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只是让你不惧杀人,并不为让你开始滥杀逞凶。我是予你厚望的。”
      付尘肩头一颤。
      “再者,”倪从文的手微微用力,像要将某种信念压进他骨血,“彻底铲除阉患,是老师生前遗愿。老师亦因此而亡——你若真想为父报仇,便不可心急如此,任凭一时的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顿了顿,声音沉如铁石:“你要知道,你爹生前所盼的到底是什么——起码,不会是让你在军中学会了武艺,便去杀个人解恨。”
      “……我该怎么做?”付尘听见自己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倪从文松开手,声音恢复平静,“先忘记仇恨,取得他的信任。”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见青年眼中挣扎的光。
      “贾允如今唯一所恃,便是他与煜王手中的兵权。如今煜王罹难,军权旁落——贾允有曾被削权旧例,即便以后暂代军职,也非长久服众之计。赤甲兵营里的那群兵痞,都不是好说话的……”
      他声音放缓,像在铺陈一条早已规划好的路:“所以我要你取得他的信任倚重便可。再不济,也不要先多生事端。”
      “一旦军权在手,剩余的阉人不过乌合之众——轻易便可扫除。”
      付尘沉默。
      那沉默长得令人心悸,像在深渊边缘徘徊。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干涩:“如何……取得信任?”
      倪从文冷笑。
      那笑声短促,冰冷,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阉人不过一群伺候人的奴才,私下自然也喜欢听话乖巧的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也像某种冷酷的评估:
      “只是这过程中,怕是要委屈你几分了。”
      付尘吞下喉间翻涌的恶心感。
      那恶心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像有无数蛆虫在胃里蠕动。他想吐,却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腥甜压回喉咙深处。
      然后,在黑暗里,他缓缓点头。
      动作很轻,却重如千钧——像签下某种卖身契,将残余的尊严、骄傲、乃至自我,都典当给了仇恨与阴谋。
      “好。”他说。
      一个字,像墓碑落成。

      翌日清晨,赤甲军营迎来了一群特殊的新人。
      此前燕国各城翊卫择选的两千兵士已提前两日入营安顿,队列严整,动作划一,像早已融入这片棕红甲胄的海洋。反倒衬着这二十个从京畿来的“少爷兵”姗姗来迟,像一群误入狼群的羊,格格不入,也引人侧目。
      列队进营时,所见皆是肃杀。
      往来兵士皆在操练——没有呼喝,没有喧哗,只有兵器破空的尖啸、脚步踏地的闷响、还有汗水滴落尘土时细微的“啪嗒”声。每一张脸都绷得像铁,眼神冷得像冰,扫过这二十个陌生面孔时,连停顿都吝啬给予。
      那是真正杀过人的眼神。
      见过血,断过骨,也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过——与京畿辅军里那些养尊处优的“武勋子弟”截然不同。
      唐阑走在付尘旁边,压低声音,喉结不自觉滚动:“这赤甲亲卫……果真名不虚传。个个都像刚从修罗场里捞出来的,连看都不看咱们——好生吓人。”
      付尘没接话。
      他的目光扫过营房、校场、还有远处那座高高矗立的帅帐。一切都规整得过分,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杀戮机器,每个部件都严丝合缝,散发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味。
      “煜王久病未归,将士群龙无首——难免如此。”他低声说,声音平静,可指尖却微微发凉。
      唐阑摇首,没再说话。
      二十人被引至营区安置。住处比京畿营房简陋得多——通铺,硬板,粗麻被褥,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土腥,还有某种更深层的、类似伤口化脓的微甜气息。
      付尘刚将佩剑与衣物置于铺上,帐帘便被掀开。
      来人头戴乌纱宦帽,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得像刀片刮过瓷器:“是新来的付尘吗?”
      付尘抬眼,心脏骤然一缩。
      阉人。
      又是阉人。
      他压下眼底翻涌的厌恶,面上浮起恰如其分的恭顺:“请问有何事?”
      “贾提督想见你。”那太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你到帅帐一趟。”
      付尘起身,动作稳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早已沁出冷汗,黏腻,冰凉,像握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一路上,他不住想起昨夜倪从文的嘱托,还有黑暗里那声冰冷的“委屈”。
      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翻搅,恶心感一阵阵上涌,又被强行压下。
      直至帅帐前。
      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像赴死的囚徒在断头台前最后整理衣冠。然后和缓了神色,将眼底所有戾气、杀意、不甘,都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驯顺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掀帘,进入。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角落跳动,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空气里浮着墨香、檀香,还有某种更深沉的、类似陈旧血渍的气味。
      一道身影坐于主位。
      琥珀色官袍,干练束身,冠帽饰以武职太监专有的黄金珰与貂尾。那人正垂首阅卷,侧脸在昏光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浓眉乌眼,面皮白皙,两眉间宽厚,竟有几分读书人的儒俊之气。
      可鬓角的白丝,眼尾的褶皱,还有那微微抿起的、带着某种惯常威严的嘴角,都昭示着这绝非寻常人物。
      付尘愣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像要撞碎肋骨钻出来。
      他以为贾允是那日在校场上看到的赭衣宦官——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肉丸。
      可眼前这人……
      “你是贾允?”
      话脱口而出,未带敬辞,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
      贾允闻声抬眼。
      那双眼睛——澄澈,深邃,竟有种奇异的温和,像深秋的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沉着不见底的暗流。
      “正是。”他答,声音醇厚,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与寻常太监的尖细截然不同。
      付尘僵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预演、算计、伪装,在这一刻都碎成齑粉。
      他盯着那张脸——那张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却又莫名熟悉的脸。
      佛说前世姻缘,命定因果。
      他是个被命运遗弃的寡儿,多年离乱推着他深陷龙潭,势与余下的时日赛跑。他不畏天地命数,不信神佛之说,纵然只剩七年光阴,也愿隐忍苟活,为父报仇。
      可这一刻……
      那张脸带来的熟悉感,像一把钝刀,狠狠凿进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封存的角落。
      利刃捣春水,棍棒扫棉花——所有的恨意、杀心、筹谋,在这一击下,竟有种无处着力的虚空。
      “你这是怎么了?”贾允放下卷宗,眉头微蹙。
      他先前听季展描述,只觉这青年内敛温懦,资质尚可。可此刻所见——先是言语失礼,而后神情呆滞,眼底时而阴森,时而茫然,像魔怔了一般。
      付尘猛地回神。
      低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他这才惊觉,那股熟悉感不是错觉——这声音,他确实听过。
      在哪里?
      记忆如潮水翻涌,终于在某处定格——
      龙栖山,山脚下,那日他正在练剑。坡上有人影矗立,林叶掩映间看不清面容,只听见一道醇厚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你是何人?”
      当时他惊惶跪地,以为发问的是煜王。
      可现在细想那声音,与眼前这人,严丝合缝。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面。
      原来,他连仇人的脸都未曾认清。
      “标下乡野出身,一受提督召见,难免心中惶惶不安,反思错处。”付尘垂下头,声音颤抖,这次不是伪装,是真实的惶惑,“还请提督恕、恕标下无礼之罪。”
      “不必紧张。”贾允笑了,那笑意温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宽容,“咱们之前见过面的——你忘了吗?”
      付尘喉结滚动。
      “便是那日祭天仪毕,在龙栖山山脚下。”贾允提醒,声音不急不缓,像在叙述一件寻常往事。
      记忆被彻底点燃。
      付尘想起那日——自己跪在坡下,额头抵着湿冷的泥土,只能看见肩上散落的、微卷的发尾,还有心底翻涌的、几乎压不住的杀意。
      可那时,他连抬头看清仇人面容的勇气都没有。
      “标下脑子笨,记性不好……敢望提督恕罪。”他低声说,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不过是寻常问话,你不必如此紧张。”贾允起身,缓步走近。琥珀色袍角拂过地面,无声无息,“当日山下我见你剑术颇精,有心留意。如今见你京畿比试夺魁——果然也是可造之材。”
      “提督谬赞。”付尘声音沉下去,像坠入深潭的石。
      贾允停在他面前三步处,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他。那眼神不是审视,更像某种探究——像工匠在评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权衡该从何处下刀。
      “兵者,诡道也。”贾允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帅帐里回荡,“所谓兵不厌诈,行军打仗可用诡计。然做人、为将——需心怀坦荡,意志清明。”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付尘的眼睛:“大丈夫立于世间,理应忧民忧国。不可将个人私情,引入社稷安稳。”
      付尘听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这番话——有理,坦荡,甚至称得上光明磊落。
      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却像最辛辣的讽刺。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想撕开这层伪君子的皮,看看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肮脏。
      可最终,他只是垂下眼,面上浮起似笑非笑的恍然,声音干涩:“提督所言甚是……付尘受教了。”
      贾允逼进一步。
      距离拉近,付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还有某种更深层的、类似药草的气息。
      那双澄澈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皮囊,直刺灵魂:
      “那我问你一事——需讲给我实话。”
      付尘心中一凛。
      这才刚刚入营,难道就被察觉了?
      冷汗从脊背渗出,浸湿内衫,冰凉黏腻。可他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躬身:“提督请讲。”
      “那日龙栖山山脚下,”贾允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钉子,凿进空气,“我见你剑法虽快,却明显内力底劲不足——是否是在掩饰你偷听我与煜王讲话过程?”
      空气凝滞。
      付尘心脏狂跳,却在一瞬间冷静下来。
      原来,只是怀疑这个。
      他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仓皇神色,声音发颤:“标下冤枉呐……那日只是在山脚寻空地练习,并不知提督同殿下在山上议事。”
      他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急急补充:“我幼时曾在南蛮处误食山菇,几近死亡,后得一神医相救才捡回一命。只是根骨自此因病受损,难以贯通内力——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内力归无的虚浮之状……”
      说着,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精瘦的腕骨。皮肤苍白,血管青紫,在昏光下显得异常脆弱。
      “提督若疑心于此,可自行来探脉查验。”他抬头,眼底竟浮起一丝近乎哀求的光。
      贾允盯着他,良久。
      那目光如探针,细细刮过付尘脸上每一寸表情——惶恐,委屈,还有深藏的不安。
      终于,他缓缓摇头,声音缓和下来:“不必了。我相信你就是。”
      付尘垂首,肩头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只是确实可惜了。”贾允叹道,那叹息里竟真有一丝惋惜,“于习武之人,这能算得上是致命的弱项。”
      他顿了顿,又问,语气里带着探究:“那你又是如何练习至今的?”
      付尘闭上眼。
      一年隐辛化作烟云,在眼前翻涌——那些绑在身上的沙袋,那些在烈日下挥洒的汗水,那些在深夜无人处一遍遍重复的剑招。
      苦吗?
      当然苦。
      可比起心里那片永远填不满的空洞,□□的苦,反倒成了某种慰藉。
      他睁开眼,淡淡笑了——那笑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不过寻些石块沙土绑在身上,多加练习罢了。除了笨法子——标下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必妄自菲薄。”贾允走近,温厚的掌心拍了拍他的肩。
      那触碰带着体温,暖的,却让付尘感到一股寒意直钻骨髓——到头来,知晓他苦处的,竟是弑父仇敌。
      “你想的是对的。”贾允收回手,目光深远,“就算问遍了全天下的习武之人,再多歪门——也比不上你这个很多人坚持不下的笨办法。”
      付尘僵着,没应声。
      “你的剑法是何人所授?”贾允又问,眼神里带着好奇,“我先前倒没见过这样的招式。”
      “只是之前跟着京畿的校尉长官学了几招。”付尘答,声音平稳得像在背诵,“我资质愚钝,记不全招法,在和人比试时也就随意硬拼,一味求速罢了——久而久之,就自己钻磨出一些轻便的招式,上不得台面。”
      “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就证明你的资质不错。”贾允不以为然,甚至笑了笑,“只是内力的确耽搁了许多。你能想到从速度上快于人先——已是找到了个弥补缺陷的入口。今后继续训练,依旧有机会成为军中佼佼。”
      “是。”付尘应道,声音空洞。
      “如今入了赤甲军中,若有疑难可随时过来问询。”贾允转身,走回主位,声音在帐内回荡,“军中不必拘束上下礼节——大家都是共战兄弟。”
      他坐下,目光重新落在付尘身上:“而今赤甲军中上下军职都有人员调整,所有武力为上的士兵都可凭军功争先——你不必因为是新到的人而轻看了自己。”
      “是。”
      贾允看着面前青年——依旧是弯曲背脊的怯颓模样,双眼自方才的魔怔之后就不再看向他,只盯着地面某处虚无。
      一时无话。
      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回去收拾下行装罢。”贾允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一会儿集合听训。”
      “是。”
      付尘躬身退下,掀帘出帐。
      阳光刺眼,他竟恍惚了一瞬,脚步踉跄,像从某个深不见底的噩梦里挣脱出来,重回人间——可这人间,与噩梦又有什么区别?
      他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中途拐错了好几个岔路,甚至不察撞上一个赤甲士兵。那人身形魁梧,被他撞得后退半步,当即咒骂:“弱鸡!没长眼睛?!”
      付尘似未闻未见,只呆呆地继续前行,像一具被抽空了魂的傀儡。
      直到近了营区,一只手臂猛地拦住他肩膀。
      “哎,子阶,你在这儿呢?”唐阑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轻松。
      付尘恍如从梦中惊醒,猛地抬头,眼神里还有未散的茫然:“……嗯?”
      “你收拾好了?”唐阑打量着他,眉头微蹙,“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付尘别开眼,声音干涩,“刚刚突然有点儿恶心——估计是中午吃坏肚子了罢。”
      “那你先跟我进来,喝口水缓缓。”唐阑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帐里,倒了碗水递过去,“这才刚刚入营,可得有几天适应呢。”
      付尘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水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别看都是兵营,”唐阑在他身侧坐下,叹道,“我刚刚出去转了一圈——这里跟京畿军营可差不少了。赤甲军是行军打仗的正规军,再看咱们那里,都是搞些花花架子……”
      他顿了顿,看着付尘依旧苍白的脸:“你怎么吃坏肚子了?咱们不是一起去吃的午饭吗?”
      付尘放下碗,抹了把嘴角,神态欲言又止。
      唐阑一看到他弓弯的背脊一提一耸,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凑近些,从侧面能看见他瘦挺的鼻梁骨,还有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淡阴影。
      “怎么了?”唐阑声音放轻,“还不舒服?有什么感觉——你告诉我。”
      付尘疲缓地摇了摇头。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低得像自语:“唐阑……你遇到过……那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吗?”
      “……怎么这么问?”唐阑错愕,随即笑了笑,“你指的,是那种说话办事总是喜欢伪装自己的人罢?——那当然见过了。这种人世上多了去了,你少轻信旁人便好。”
      话音落,他自己先怔了怔。
      照这样说,他自己——不也算是一个吗?
      那些刻意营造的热络,那些恰到好处的关心,那些藏在桃花眼底的、从未言说的秘密……算不算伪装?
      付尘手一抖。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突来一阵心虚,低首支吾,“就是一个人明明做过极恶的事,但人前看上去却是一派的亲和正色——便教人无从琢磨,又暗暗可恨。”
      唐阑咬唇,将手放在付尘肩上。
      那触碰很轻,却让付尘浑身一僵。
      “你是见到了什么人,”唐阑声音低沉,带着某种试探,“还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儿?”
      付尘没顾及他语气中的异样,仍旧沉浸在那张脸的冲击里,便直白道:“……确实见到了。所以诧异……”
      此时帐外突然掀帘进来一人。
      是个赤甲老兵,甲胄上沾着未洗净的血渍,目光扫过二人,冷硬得像块铁:“是京军新来的罢?”
      “我们是。”唐阑起身。
      “来通知一声——下午的集合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别去早了。”那人说完,转身就走,帘子落下时带起一阵风,卷进帐外的尘土味。
      “好,多谢。”唐阑应了声,待那人走远,才转回身。
      他忆及付尘方才言语,转念忽道:“哎……你刚刚不会是去围观他们聚众打架了罢?”
      “……谁打架了?”付尘没反应过来。
      “就是兵营后的训练场边,一群人打起来了——啧啧。”唐阑咂嘴,摇头叹道,“要说真是上战场杀过人的兵,打起自己人来也手不容情。我过去的晚,溜达到那儿的时候几位将军已经过去阻止了——斗殴那一群人,好多都是负伤挂血的,吓我一跳。这以后在这儿怎么混呐……”
      他顿了顿,判断道:“我估摸着,这集合时间延迟——多半也是因为要整治他们那里的事端。”
      付尘恍惚想起,方才途中撞到的那个士兵,身上确实有片模糊的红。现在细想来,应当是血痕。
      “……我刚刚确实看到了。”他低声说。
      “原来如此。”唐阑坐回他身边,声音里掺着复杂的情绪,“也难怪。我小时候还见过当年赤甲军得胜游行过街时的风光场面,以为是保家卫国的英勇人物——没想到他们暗地里,还做互相陷害的事儿。”
      “互相陷害?”
      “对呀。”唐阑压低声音,“他们说是将军们前些日下达了调职令,预备趁着这次整军之机,提拔几个出挑的将士军衔。于是就有人趁着将军不在的时候,暗中去营里偷了功劳簿,篡改了上面的军功明细——然后又站出来指认那几个军功在身的人为了提衔不择手段。”
      他顿了顿,冷笑:“被诬陷的几人恼羞成怒,就聚众揍了那些传谣的人。只是谁也不敢承认是偷了簿册的人——这下子反倒不知始作俑者是谁了,干脆就打在一起。”
      “还有这等事。”付尘蹙眉,“都是一齐练武、上阵杀敌的——提不提衔,又有何差别?”
      “那可不一样。”唐阑摇头,眼神深远,“赤甲军中从翊卫到亲卫、从首级到末级,等级分明——差一等,俸禄就差许多。这里又不比京畿辅军里的士兵,家里大多都有些积底。他们选拔入军,许多就是家贫无依前来讨生路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更冷:“这些年崇文抑武的风气没变过。若是家境殷实,都送去学堂读书习字了——正经人家谁没事儿练武功?这种街巷地痞的流氓玩意儿。京畿辅军里的那些有背景的兵卫,大多也都是不学无术,家里头才给他安排进了那等闲散之处。”
      他抬眼,望向帐外那片棕红的营帐海洋:“哪怕在朝中,武官地位低微也是一直的。同样品级的武官和文臣——所享待遇,天差地别。”
      付尘沉默。
      他想起沿路看来的那些赤甲兵——面孔黧黑,手上茧厚如铁,眼底沉淀着沙场淬炼出的死寂。他们常年镇守边关,刀尖舔血,卖命为国……
      “确实。”他缓缓道,声音里掺进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常年镇守边关,过那等日子……卖命为国,又何尝不是想多取些报酬,安置家人。”
      他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久远的、蒙尘的往事:“大丈夫受难,无非是为了让家中至亲安顿完全。倘若我还有亲人存活于世……也不会不在意那些银钱俸禄。”
      话音落,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唐阑侧头看他,目光复杂——那眼神里有探究,有讶异,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一闪而逝的痛楚。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良久,唐阑才接话,声音恢复了惯有的轻松,可那轻松里像掺了砂,磨得人心头发涩,“这年头,没钱没势的——只有两条出路。”
      “哦?”
      “第一,跟咱们一样,入军为伍。”唐阑伸出食指,在空中虚虚一点,“从此以后,就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第二呢?”付尘问,目光落在他脸上。
      唐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讥诮的弧度:“第二——当然就是阉了当太监。”
      付尘眉心骤然蹙起。
      “不过走这条路的太多了。”唐阑别开眼,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某种与己无关的事实,“毕竟一刀下去,你若是个伶俐懂事的,就能一步升天,直接到皇宫里干事。哪怕是在富贵人家里伺候人的——也能沾沾安稳的贵人福气,不愁吃喝。”
      付尘目现毫不掩饰的嫌恶,那嫌恶如此鲜明,几乎要破膛而出:“吮痈舐痔的谄媚小人——不配为男儿。”
      话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
      如此激烈的情绪不像他。或者说,不像那个在人前总是温顺怯懦的付子阶。
      唐阑深叹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承载了太多未言说的东西:“唉……算了。人各有志罢了——如何怨责得了他们?不是逼不得已,谁能狠心给自己断了命根。”
      付尘抿紧唇,不愿再纠缠此话题。
      他转开眼,望向帐外渐斜的日头,声音刻意放轻:“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这么了解?”
      “嗐,瞧你这话说的。”唐阑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桃花眼弯成月牙,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来京畿辅军前前后后统共不过一年之久——我都在那儿混了好多年了。京里军中的什么故事戏本没听过?消息灵通得很……”
      他顿了顿,忽然伸手,用力拍了拍付尘的肩,力道大得让后者微微踉跄:“话说回来——还要多谢你这一年来一直跟我比试招法,硬生生给我激出几分斗志来。当初……也没想着能进这里。”
      付尘被他拍得一怔,随即笑了——那笑很浅,却比方才真切了些:“你底子好,只是不肯勤练而已。”
      他抬眼,望向唐阑:“既然这样——反正还有些时辰,咱们就别闲着了。去过几招?”
      唐阑挑眉。
      随即,他做了个极度夸张的抱臂姿势,半跪在地,低头肃然道:
      “遵命——付将军。”
      那模样滑稽,语气却郑重得可笑。
      付尘噗呲一声,终于真真切切地乐了。
      笑声在狭小的营帐里漾开,像投入死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终于打破了那层令人窒息的、厚重的阴霾。

      暮光降落时,点将台上已矗立着一道琥珀色的身影。
      贾允独立高台,官袍在晚风里微微鼓荡。夕阳将他周身镀上一层金红的边,像一尊即将沉入黑暗的神祇,又像某种不祥的、燃烧的预兆。
      台下,棕红甲胄的海洋无声翻涌。
      两千余赤甲兵肃然而立,队列严整如刀裁。盔甲在夕照下泛着冷硬的铁灰,每一张脸都绷得像岩石,眼神沉寂如古井——那是见过太多生死后,淬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那二十个京畿来的新兵,被安置在队伍末尾。像一群误入狼群的羊,格格不入,也异常扎眼。
      “将士们!”
      贾允开口,声音不高,却借着内力传遍校场每个角落,沉厚如钟鸣,撞在每个人心口:
      “我赤甲军——为大燕建国来第一精锐!历经百年更迭,兵士轮换,今日再添二十兄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掠过一片甲胄,都像在检视自己的刀锋:
      “此后——定当勠力同心,势破蛮虏!护我大燕盛世——指日可待!”
      话音落,死寂一瞬。
      然后,如同油锅溅水,轰然炸开——
      “势破蛮虏!护我大燕!”
      “势破蛮虏!护我大燕!!”
      吼声如雷,震得地面发颤。两千余人齐声嘶吼,声浪如潮,在暮色里翻滚、碰撞、升腾,几乎要撕裂苍穹。每一张脸上都迸发出狂热的光——那是对功勋的渴望,对杀戮的兴奋,也是对某种虚无荣耀的、近乎盲目的献祭。
      付尘居于后排,僵立如木。
      周围的声浪如实质般撞击着他的耳膜,震得胸腔发麻。他看见前排那些赤甲兵的脸——扭曲,狰狞,眼底烧着某种近乎癫狂的火。那火能焚尽蛮虏,也能焚尽自己。
      他试着抬起手臂,想像旁人一样振臂高呼。
      可手臂像灌了铅,沉得抬不起。喉咙像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是站着,在沸腾的声浪里,像一座孤岛。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向点将台上那道琥珀色的身影。
      贾允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夕照将他半边脸映成暖金,半边沉入阴影。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吸纳了所有光与声的黑洞。
      他在看什么?
      在看这群即将为他赴死的棋子?在看这片即将被血染红的江山?还是在看某个更遥远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结局?
      付尘不知道。
      他只是忽然觉得——冷。
      那种冷从骨髓深处渗出来,顺着血脉蔓延,冻僵了四肢百骸。即便周围是沸腾的声浪,是狂热的人群,是烧红半边天的晚霞……
      他依然觉得,自己正站在一片冰原上,独自一人,前路茫茫。

      同一时刻,帝京深处,御书房。
      烛火通明,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龙涎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到梁下便散了,空气里浮着陈年墨锭与御用朱砂混合的、近乎腐朽的贵气。
      宗政俅坐在紫檀御案后,垂首批阅奏折。
      他已年逾五旬,鬓角霜白,眼尾皱纹深如刀刻。可握笔的手依旧稳,下笔的力道依旧重——那是二十余年帝王生涯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威权。
      侍奉太监躬身立在侧旁,动作轻得像影子。他将已批复的奏折撤下,又将新的一摞小心放上案沿,指尖不敢碰触御案半分。
      宗政俅右手揉了揉太阳穴。
      连日操劳,眼底已浮起细密的血丝。他随手拿起最上方一本奏折,掀开——
      触眼即为三个字:
      “臣贾允”。
      笔力刚劲,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武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锋棱。
      宗政俅眉梢一挑。
      他匆匆略过前面那些冗长的、冠冕堂皇的“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社稷兴覆”等字眼,目光直接跳向最后——
      那里,只有一行字。
      “自请摄煜王骁骑统领之职,重振赤甲,为国为君。”
      皇帝不假思索,朱批潦草:
      准。
      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尾锋,像一道斩断一切的刀痕。
      而在屏风的暗处,隐约可见绣着的图案:
      九龙腾云,爪牙狰狞。
      其中一条龙的双眼,正对着御案的方向。
      那眼里嵌着两颗夜明珠,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冷的、类似活物的光。
      像在窥视。
      也像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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