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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一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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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回-情痴成空承昕终言弃,疑窦暗生煜王设计谋
建章宫深处檀香氤氲,似有形质的雾霭在梁柱间游移。月白宫裙铺展于青□□上,倪贵妃跪坐如莲,纤白指尖拨动菩提子。一百零八颗乌木珠粒粒滚过指腹,经文自唇间逸出时,嗓音低柔得仿佛怕惊动满殿寂静。她面前的白玉观音垂目凝睇,净瓶斜倾,杨枝将滴未滴,慈悲里透着亘古的凉。
宫外石卵小径上杏黄身影渐近,履底碾过卵石的细碎声响惊起檐角铜铃。梵音候在宫门前,水蓝宫装在暮春光影里泛着细绸特有的柔泽。她躬身时颈后露出一截雪肤,金镶玉的耳坠纹丝不动。
“梵音见过太子殿下。”
宗政羕驻足,袖口云纹在风里轻荡。他眉眼承了倪家的清隽,笑时眼角却蕴着不易察觉的倦。“母妃此刻可得闲?”
“娘娘尚在内阁诵经,约莫再半炷香便该午憩了。”梵音侧身引路,“殿下不如先至偏殿用茶。”
偏殿窗棂镂着缠枝莲,光斑在地砖上碎成明明灭灭的铜钱纹。宗政羕落座时瞥见多宝阁上新供的青铜小鼎,鼎腹饕餮纹在阴影里狰狞欲噬。
“母妃近来膳食用得可香?”
梵音奉上青瓷盏,茶汤澄碧如春潭。“娘娘安好。前日听闻殿下入主东宫,欢喜得连念了三遍《金刚经》,直说是菩萨显灵呢……”
“有劳姑姑们费心照拂。”宗政羕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盏壁烫手的莲花纹。
“奴婢们的本分。”梵音退后半步,恰在此时月白裙裾拂过门槛。倪贵妃未戴繁复冠饰,云鬓只簪一支羊脂玉兰,额心梨花钿薄如蝉翼。她行步时裙摆纹丝不动,三十余岁的面容在佛前长明灯映照下,竟恍如二十许人。
“梵音,去取前日新贡的龙脑香来。”倪贵妃声线温醇如酿久的蜜,眸光落在太子身上时,骄傲如细流漫过眼底沟壑。
宗政羕起身行礼,袍角金线绣的螭纹在光下流转。“给母妃请安。”
“快起。”倪贵妃虚扶一把,母子二人对坐时,案几上那盆文竹正好隔在中间。竹叶筛下的影子在她手背上颤动。“你瘦了。”
“近日户部清查旧账,刑部又有几桩大案复审。”宗政羕抿了口茶,“是儿臣疏忽,许久未进宫请安。”
“公务要紧。”倪贵妃指尖拂过文竹叶片,叶缘已见枯黄,“风头正盛时避嫌并非坏事。只是……”她抬眼,眸中关切真切,“羲儿闭门这一年,朝中暗流你当有所觉察。倪相参政多年,于错综处最是洞明,有疑难时多去相府走动。”
宗政羕指节微微收紧。“前日刚去过舅舅府上,正遇见表妹在园中习射。”
殿内静了一瞬。穿堂风拂动垂帘,珠玉相击声泠泠不绝。
倪贵妃轻叹一声,那叹息裹着檀香气,沉甸甸坠地。“昕儿那孩子……自小性子就拗。你舅舅家书里提过多次,说她这一年常对箭靶发呆,箭壶空了也不知晓。”她顿了顿,“我召她入宫开解过几回,话都说尽了,她却只垂首听着,一字不应。”
茶盏被轻轻搁回案上,磕出极轻的脆响。宗政羕望着盏中浮沉的叶梗,声音低下去:“表妹她……向来最有主意。”
“正是太有主意了。”倪贵妃摇头,鬓边玉兰颤如凝露,“你若以储君身份相逼,她怕是宁折不肯弯的。况且这般性情,将来如何母仪天下?”她倾身向前,袖口滑落半截,腕上翡翠镯子映着肤光,“京中世家闺秀,温婉贤淑者众。你若想择正妃,母妃替你留意着。”
宗政羕抬首,瞳仁里映着窗外一树将谢的海棠。“儿臣自幼,课业择友皆听母妃与舅舅安排。”他语速缓而沉,每个字都像在齿间碾过,“唯独娶妻一事,盼能自己做主。”
“做主?”倪贵妃唇畔笑意淡了三分,“羕儿,你身上流的是天家血脉。你娶谁,从来不是一己之事——是国事。”她指尖点向窗外宫墙,“这四方城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宫,倪家、燕氏、朝堂上百官、甚至南蛮探子……你今日一点私情,明日便是旁人攻讦的利器。”
“所以便要永远戴着面具活着么?”宗政羕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像母妃这样,入宫二十载,每一步都踩着倪家铺好的路,连悲喜都要量着分寸?”
话出口的刹那他便后悔了。殿内死寂,连铜漏滴水声都清晰可闻。他起身欲跪,倪贵妃却抬手止住。
“情谊与否,不在外人言说,甚至……”她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上面有常年捻佛珠磨出的薄茧,“也不在自己心里认定。君子仁被天下,便注定不能独属一人。你既享了万民供奉,便该明白——有些东西,生来就是要割舍的。”
宗政羕怔怔望着母亲。她面容依旧平和,可眼角细纹里藏着某种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深井里结了冰的水。
“仁被天下,却容不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喃喃重复,像在咀嚼这悖论里的苦味。
“因为这天下本就是由无数活生生的人垒成的!”倪贵妃声调陡然拔高,又急急压下去。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恢复温醇:“皇儿,你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母妃但愿你娶心爱之人,耕读传家,平安到老。可你不是。”她伸手覆上儿子手背,掌心温热,指尖却凉,“你背后是倪氏三代人的筹谋,是燕国百年基业,是北境防线后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这些,从你降生那日就烙在你骨血里了,挣不脱的。”
宗政羕的手在她掌下轻颤。
“男儿立于世,功业为重。”倪贵妃指尖收紧,翡翠镯子磕在案沿发出轻响,“你将来御极九州,掌生杀予夺,这便是天命所归。”
“天命……”宗政羕低笑,眼眶却红了,“所以连痴心妄想……都是奢侈?”
倪贵妃静默良久,忽然抽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串崭新的菩提子,轻轻推到他面前。“分离聚合皆前定,因果轮转,强求不得。”她声音软下来,像在哄幼时的他,“皇儿,你只是太累了。慢慢来,母妃永远在这儿。”
宗政羕盯着那串菩提子。乌木珠颗颗圆润,在光下泛着幽暗的泽。他伸手握住,冰凉坚硬的触感刺进掌心。
“儿臣……知道了。”
倪贵妃细细端详他神色,话锋一转:“近来向你父皇请安可勤?”
“每日卯时必至乾元殿。”宗政羕垂眸,“前日父皇考校书画,夸儿臣《寒林图》笔意进益。”
一丝不满如细针掠过倪贵妃眉间。“你父皇雅好文墨是他的消遣。从前你为讨他欢心习这些,母妃不拦。可如今既入主东宫,便该多向丞相、太傅请教治国之法。那些闲情逸致……”她顿了顿,“终究不是帝王正道。”
“父皇耽于书画,便不是正道了?”话脱口而出,宗政羕自己也一惊。
倪贵妃面色沉了下来。“母妃教你的是本分。你父皇有闲心,是因如今四海承平——这太平里有他半生心血,他享得。你呢?”她盯着儿子,眸光如淬火的针,“你的功业在何处?你的名望在何处?羕儿,储君之位不是终点,是起点。多少人等着你从这高处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宗政羕肩脊骤然绷紧,又缓缓松垮下去。“儿臣失言。”
“无妨。”倪贵妃摆手,唤梵音端上点心。琉璃碟里盛着新制的荷花酥,酥皮层层绽开如真花。她亲手夹了一块放到儿子碟中,“尝尝,御膳房新来的江南厨子手笔。”
宗政羕默默用了半块,甜腻在舌尖化开,却泛出苦味。又坐了一炷香时辰,他起身告辞。倪贵妃送至殿门,海棠花瓣落在他肩头,她伸手拂去,指尖在他衣料上停留了一瞬。
“保重身子。”
“母妃也是。”
杏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宫道拐角。倪贵妃立在门槛内,暮春的风卷着残花香扑进来,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梵音急急递上帕子,雪白丝绢上赫然一抹猩红。
“娘娘!”
倪贵妃摆手,将帕子攥进掌心。“去相府,请二小姐入宫。”
梵音欲言又止,终是低声劝道:“太子殿下年轻气盛,娘娘不必过于忧心……”
“他不是气盛,是还没死心。”倪贵妃倚着门框,目光投向宫墙尽头那片灰蒙蒙的天,“陛下当年何尝不是如此?可最后呢……”她轻笑一声,那笑里浸满凉意,“坐在这位置上,痴情是催命符。这点上,羕儿还不如他父皇狠得下心。”
梵音噤声。有些旧事,宫里的老人都不敢提。
“去罢。”倪贵妃转身往内殿走,月白裙裾拖过金砖,窸窣声里透着疲乏,“本宫歇会儿。无要事,莫让人进来。”
“是。”
赤甲军营门处,午后的日头晒得铁甲发烫。
“姑娘,军镇重地,女眷不得入内。”守门兵士横戟拦阻,戟锋在日光下泛着冷白。
倪承昕勒住缰绳,红鬃马焦躁地刨着土。她今日着了身绛红骑装,革带束出纤腰,长发高绾成男子式样,唯耳垂一对明珠泄了身份。“我要见煜王殿下。”
兵士面露难色。这姑娘鞍辔皆饰金玉,马是西域名驹,通身气度绝非寻常人家。可军规如山……他硬着头皮道:“姑娘若有事,可留下名帖,末将代为通传。”
“通传?”倪承昕挑眉,“只怕帖子递进去,便石沉大海了。”她忽然翻身下马,靴尖刚沾地就往门里闯。兵士急横戟杆去拦,她却泥鳅般滑过戟下空隙——
“哎!姑娘不可!”
正纠缠时,营内远处晃出两个人影。倪承昕眯眼辨认,忽然扬声喊道:“哎!那边那个!”
唐阑正搀着付尘从膳房出来。付尘臀腿杖伤未愈,每一步都走得缓慢。闻声望去,只见营门处一团红云灼灼耀眼。他愣住,身旁唐阑已“咦”了一声:“这姑娘,认得你?”
付尘点头,左颊刀疤在日光下泛着暗红。“是她。”
二人走近,守门兵士如见救星:“这姑娘说是你们妹子?”
唐阑反应极快,一把搂住付尘肩膀:“对对,这是我胞妹!从小惯坏了,不懂规矩……”边说边朝倪承昕递眼色。
倪承昕会意,立时换了副委屈神色:“兄长,我大老远来看你,他们非不让进……”
付尘定了定神,朝兵士拱手:“舍妹莽撞,给军爷添麻烦了。能否容我们说几句话?”
兵士见这青年面色苍白,步履蹒跚,又看红衣姑娘眼圈泛红,终是心软,摆摆手放行。
三人转到营墙背阴处。付尘先施一礼:“小姐怎会到此?”
倪承昕急急抓住他袖角,又觉失态,慌忙松开。“我有事求你帮忙。”她的目光扫过付尘,最终却在唐阑脸上多停了一瞬,那停留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说无妨。”付尘温声道,“唐阑是我过命的兄弟,不必避讳。”
倪承昕咬唇,语速快得像迸豆:“我想见煜王一面。听闻他这些日都在军中,可营门守得铁桶似的,你可有法子?”
付尘与唐阑对视一眼。唐阑接口道:“殿下今日未时便随贾提督回府议事了,此刻怕是不在营中。”
“回府了?”女子的嘴角却抿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她垂首盯着自己靴尖,革靴上沾满尘土。
“现在赶去,或许能在府门外等到。”付尘轻声道,“贾府毗邻煜王府,走西侧巷子快些。”
倪承昕连声称谢,自始至终焦急踟蹰之色漫布于面,闻言不作停留,立即转身离开,一抹红影迅疾远去。
唐阑又悄悄凑近付尘,问道:“这姑娘究竟是谁啊?”
付尘低语:“是倪相的千金。”
唐阑咂舌:“你俩究竟什么渊源?”
付尘沉默良久。风卷起沙粒打在营旗上,旗面猎猎作响。“我养父……曾在倪府为仆。”他语焉不详,转身往回走时,杖伤牵得他眉心一蹙。
唐阑忙扶住他,也不再追问。二人沉默走了一段,唐阑忽然叹道:“这般品貌的姑娘,竟也逃不过情字一字。你说她一个闺阁女儿,为何偏要见煜王?难不成……”
付尘没接话。他想起那日校场上宗政羲掷出的黑珠,想起那人坐在轮椅里渊渟岳峙的气度。有些人生来就是漩涡中心,靠近了,便再难挣脱。
“我只盼早日平定南蛮。”唐阑望向远山,眼底映着天光,“打完仗,回乡娶个媳妇,种几亩田,再生两个娃娃……这日子,想想都美。”
付尘跟着望去。营垒外的山峦起伏如巨兽脊背,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兽口。他睫毛上沾了碎金似的光,轻声应道:“是啊。”
贾允私宅隐在煜王府高墙投下的阴影里,僻静得连鸟雀声都稀落。书房窗扉半掩,漏进的光柱中尘埃浮沉如金粉。
“砰!”
宗政羲掌中茶盏重重磕在案上,盏盖跳起又落下,碎出蛛网细纹。他面上惯常的平静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底下翻涌的寒意冻得满室生霜。
“你再说一遍。”
贾允坐在他对面,官袍领口已洇出汗迹。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那日袭营……末将后来细查过箭矢。蛮人所用毒箭,箭镞淬的是‘鸩羽红’,此毒需用南诏深山一种赤尾鸢的翎羽炼制,三年方得一钱。蛮军箭阵齐发时,毒箭不过二十余支,皆冲着中军帅旗方向。”他顿了顿,“可殿下所中毒箭,与后来在阵亡将士身上发现的……炼制火候不同。”
“如何不同?”
“殿下所中之毒,色泽更深,腥气更重。应是……新制的头一炉。”贾允闭上眼,“鸩羽红每炉初成时毒性最烈,但成色不稳,蛮人素来只用于刺杀首要人物,从不用于箭阵。”
书房陷入死寂。铜漏滴水声一下,一下,砸在人心上。
宗政羲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嘶哑,像钝刀刮过铁甲。“所以那场雨……还真是及时。”他指尖抚过轮椅扶手雕的狴犴纹,狴犴怒目圆瞪,獠牙森然,“大火烧了粮草,毒箭趁乱而来。天灾人祸凑在一处,巧得像是排好的戏本。”
“殿下……”贾允欲言又止。
“你想说或许是巧合?”宗政羲抬眼,眸中戾气如出鞘刀光,“那我问你:同中鸩羽红者七人,为何独我活了?太医署给出的解药方子,其中三味药引——百年血灵芝、雪山虫草、北海鲛人泪——你当是街边白菜,随处可得?”
贾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有些事他早有猜测,却始终不愿深想。
“有人要我死,又不敢让我死得太明。”宗政羲一字一句,齿缝间迸出冰碴,“最好重伤难愈,苟延残喘,慢慢磨尽声名兵权,最后悄无声息地……烂在这轮椅里。”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贾允脊背发寒。他想起一年前从南境回京的路上,宗政羲高烧昏迷时攥着他手腕,指甲陷进皮肉里,呓语反复只有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并肩作战的袍泽里,会有人把刀尖对准自己人的后心?
“殿下既早知有异,为何隐忍至今?”贾允涩声问。
宗政羲望向窗外。庭院里一株老槐正抽新芽,嫩绿点缀在枯枝间,生机与死气纠缠。“因为我要知道,这蛀虫究竟啃到了多深。”他转回视线,眸光沉如古井,“如今看来,不止军中,只怕朝堂上……也早有他们的影子。”
“殿下欲如何?”
轮椅碾过青砖,发出沉闷的轱辘声。宗政羲停在窗前,背对贾允。
“引蛇出洞。”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既然他们想要我残,想要我废,那我便如他们所愿——做个彻底不管事的闲王。等他们放松警惕,等蛀虫自己爬出来……”
“太险了!”贾允霍然起身,“若他们趁机斩草除根——”
“那便看看谁的刀更快。”宗政羲打断他,侧脸线条在逆光中如石刻般冷硬,“贾允,我母亲去时,我发誓这辈子不再任人宰割。这条腿废了,可我的手还能握刀。”
贾允怔怔望着他。眼前人再不是当年那个被弃在冷宫、只会沉默练剑的少年。战火与背叛把他锻成了一柄淬毒的刃,隐在鞘里时尚且寒芒逼人,若出鞘——
叩门声突兀响起。
“启禀殿下,”门房声音发紧,“相府二小姐求见,说……有要事。”
宗政羲蹙眉。贾允忙道:“末将先去拦——”
“不必。”宗政羲转动轮椅面向门口,“让她进来。”
门开处,红裙似火燎进满室阴郁。倪承昕立在光暗交界处,呼吸微乱,额角沁着细汗。她抬眸撞上宗政羲的目光,那眼里淬着未散的戾气,冻得她心尖一颤。
“殿下。”她福身行礼,嗓音发干。
“何事?”宗政羲未让她起身。
倪承昕指尖掐进掌心。来路上打好的腹稿,此刻在那双眼睛注视下碎得七零八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头,直视着他。
“小女自知冒昧,但有些话……今日再不说,恐成终生之憾。”女子瞳孔有片刻的失焦,仿佛在回忆某个遥远的场景,“小女幼时曾于绣楼窥见殿下凯旋,银甲白马,恍若天人。自此……自此心意暗许,再难更改。”
书房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殿下忧心国事,不耽私情,小女深知。可小女愚钝,总存一丝妄想。”她眼眶红了,却强忍着不让泪落,“若殿下身边需人照料,小女愿弃名分、舍富贵,只求随侍左右。哪怕……哪怕为婢为仆。”
最后四字轻如蚊蚋,却重重砸在地上。
倪承昕眼睛莹光闪烁,接着道:“殿下居家一年,小女也思虑良多,将心比心,小女不愿他人将意愿强加于己,也不愿再给殿下徒增烦忧。只是小女从前不信天命伦常,对任何事都愿挺身而试,却于终身大事上屡遭挫败,若今日心愿终究未成,自此灰心了断,顺从天意不复再言。”
女子眼神已是相挟破釜沉舟的决绝。
宗政羲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总有办法可得到,认命与否,本就与本王无干。你年纪尚小,无需为自己找寻借口。”
倪承昕竟是禁不住的笑了一声,眼中凝成的一滴清泪终跌于地,朝后退半步,双手叠扣,极沉极缓地向下福身,俨然一副淑女端庄,说道:“小女告退,恭祝殿下金安。”
倪承昕直步退出房门,转身伸袖拭干泪水,抬头望向光照炽烈的天空,面容似喜似悲,更似无喜无悲。
红影踉跄着消失在门外。贾允长叹一声:“殿下何苦如此伤她?这姑娘似有真心。”
“真心最易被利用。”宗政羲转动轮椅回到案前,指尖拂过茶盏裂纹,“今日她这番言语若传出去,明日便有人借题发挥,说我勾结相府、图谋不轨。贾允,在这潭浑水里,真心是催命符。”
贾允默然。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个女子这样赤诚地捧出一颗心,最后却落得晚年寂寥、郁郁而终。这宫墙内外,真心从来最不值钱。
“说起相府,”宗政羲忽然道,“昨日我调去廖辉麾下那个付尘,听说曾在倪府为仆?”
贾允回神:“是。他养父原是倪相门客,后因故离府。那孩子……”他斟酌用词,“看着温吞,骨子里却有股狠劲。前日与廖辉比试,剑走偏锋,差点以伤换命。”
“蛮人血统,心思又深。”宗政羲指尖敲着扶手,“放他在轻骑营,一是试他本事,二是……”他抬眼,眸中闪过冷光,“看看倪家在这军中,究竟埋了多少棋子。”
贾允心头一凛:“殿下怀疑倪相?”
“怀疑?”宗政羲低笑,“这朝中,我谁不怀疑?”他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去查查付尘离府的缘由。我要知道,他究竟是颗弃子,还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刀。”
倪承昕浑浑噩噩出了贾府,马蹄踏过青石板街巷时,檐角风铃叮当乱响。她没回相府,径直去了城西的望江楼。临窗要了壶烈酒,一杯接一杯往喉里灌。酒液灼得五脏六腑都疼,可疼才好,疼才能压住心里那片空茫茫的凉。
直到相府管家寻来时,她已醉眼朦胧。老管家急得跺脚:“二小姐!贵妃娘娘传您入宫,轿子候了半个时辰了!”
她被人搀上轿,一路颠簸进了宫门。建章宫里灯火通明,倪贵妃正在暖阁里修剪一盆十八学士。剪刀擦过枝叶的沙沙声里,她抬头看向侄女,眸光微微一凝。
“姑母。”倪承昕依旧一身红色宫褶裙,仍旧的艳丽非常。
倪贵妃看着原本风风火火的张扬姑娘如今渐趋沉静下来,也是一叹,缓笑道:“真是及笄长成大姑娘了,也不像原来那样到整日吵闹着进殿了。”
倪承昕也笑,趋至倪贵妃身旁:“这也是到了宫中才不敢造次,姑母倒是一如既往的雍容端庄,不像我,爹爹整日总嫌我胡闹任性。”
“你还是活泼生动些更可爱,”倪贵妃呵呵一乐,“我先前听闻你因羲儿一事闭门,也不敢打扰你,如今羲儿总算出户行事,才想起来叫你来聊聊,果然这时候能唤得动你了。”
倪承昕一愣,不知这太子、贵妃母子两个为何皆以为她是因宗政羲而自行缩居于家,于是不动声色笑道:“您这都是何处听得来的消息呐。”
“还能有谁,”倪贵妃笑嗔道,“还不是你爹寄到宫里的家书里头说明的,你爹让我给你留些缓和时间,不让我私下约你进宫。”
“姑母都知道了?”
“这宫里,哪有秘密。”倪贵妃取来药膏,细细涂在她手背上,“你今日去贾府,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递到我这儿了。”她抬眼看侄女,“昕儿,告诉姑母,你还想争吗?”
“我不争了。”女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这一年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强求不得。就像……就像您当年入宫,难道真是为情所钟?”
暖阁里骤然静了。倪贵妃涂药的动作顿住,良久,轻轻笑了一声。那笑里满是疲惫与苍凉。
“情?”她重复这个字,像在咀嚼一颗发霉的果子,“这宫墙里最容不下的,就是情。”她放下药膏,指尖抚过倪承昕鬓角,“姑母这辈子,为倪家活,为羕儿活,独独没为自己活过一日。所以昕儿,你若能选,姑母盼你选条自在的路。”
倪承昕眼眶发热。她靠进姑母怀里,像幼时那样。倪贵妃身上有檀香混着药草的苦味,那是长年礼佛与病痛浸出的气息。
“可是姑母,”她闷声问,“若选了自在,却一生遗憾,值得吗?”
倪贵妃没有回答。她望向窗外,宫灯在夜色里连成蜿蜒的光河,那是困住无数人的牢笼,也是庇佑无数人的屏障。值或不值,从来不是一道是非题。
“睡罢。”她轻拍侄女后背,“明日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倪承昕闭上眼。泪从眼角滑进鬓发,凉得像今夜无星无月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