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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一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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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回-献言丞相姜华连珠妙语,暗通燕臣苻璇诡计深沉
六棱紫檀木桌上的茶烟袅袅,窗外秋光斜入,在青砖地上切出明暗分明的界线。倪从文正与长子倪承志对坐弈棋,黑白子胶着于枰上,落子声清脆如碎玉。
门房脚步轻悄地踏入,垂首道:“老爷,内侍省姜总管来了。”
倪从文执棋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白子落下,轻叩枰面。“请。”
姜华踏入书房时,脸上堆着惯常的笑。那笑意像是敷在面上的粉,厚腻得几乎要掉下来。他俯身行礼,动作幅度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内廷大珰的气度:“相爷安康,咱家给您请安了。”
“总管客气。”倪从文眼皮未抬,只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
姜华落座,目光便落在侍立一旁的倪承志身上。他眯起眼,眼尾皱纹挤成深沟:“哎呦,这便是大公子罢?近日总听闻公子在工部勤勉,边城水患处置得宜,行事果决,颇有乃父之风,真是虎父无犬子。”
倪承志心中掠过一丝腻烦,面上却春风和煦:“总管谬赞。恪尽职守乃为臣本分,不敢称功。”
姜华笑着点头,眼神在父子二人间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来回,最终胶在倪从文脸上。后者会意,对倪承志道:“承志,你先下去。”
倪承志躬身退出,门扉合拢的轻响后,书房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总管今日特来,必有要事。”倪从文端起茶盏,盖沿轻刮浮沫。
姜华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冷嗤一声。势落宠寡,连这素来圆滑的宰相,言语间也透出几分不耐了么?他食指缓缓摩挲拇指上的硬玉扳指,那扳指沁着体温,却触手生凉。
“相爷,”他声音压低,带着几分秘辛般的诱引,“咱家近日偶得一献礼,颇有趣味,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特来与相爷共赏。”
“哦?”倪从文抬眼,眸光深静。
姜华轻叩桌面两下。门开,张瑞提着一件鸟笼大小的物事进来,上覆红布。他在姜华示意下将东西搁在桌案中央,垂首退下。
红布被姜华的兰花指徐徐掀开。
黄铜镶边的鸟笼在秋光下泛着沉郁的金泽。笼中横架上立着两只雀鸟,一灰一白,羽色鲜亮,正偏头用喙梳理翅羽。
倪从文静视不语。
“相爷请看,”姜华嗓音柔腻,“若是寻常斗鸟,咱家也不敢污了相爷的眼。这笼中乾坤,自有妙处。”
“愿闻其详。”
“您先细看这笼子,可觉有何不同?”
倪从文目光扫过:“无门。”
“相爷慧眼。”姜华抚掌轻笑,“正是无门。真不知是何等巧匠,竟铸出这般只进不出的牢笼,偏又搁了两只活物进去,岂不有趣?”
“那匠人该赏。”
“自然要赏。”姜华话锋一转,“再看这笼中双雀。左边这只桂皮灰尾的,是雄鸟,体态昂藏,比寻常雀鸟雄健不少。”他不知从何处拈出一柄细长银刀,刀身薄如柳叶,寒光一闪,便朝笼中轻轻一递。
雄鸟受惊,扑棱着翅翼急退至笼壁,胸腔剧烈起伏。
“可惜空长了一副好身架。”姜华叹息,起身缓步绕至笼侧,刀尖虚悬于雄鸟脊背一寸之处,“它忘了,任它如何扑腾,终究逃不出这方寸之地。”
倪从文凝眸。
“右边这只白羽黑尾的,是雌鸟。体态虽娇小,却灵巧得多。”姜华又如法炮制,银刀递近。雌鸟惊跃而起,却未横向飞逃,而是振翅向上,竟在笼顶环形铜栏处寻到一处稍阔的缝隙,拼命将身子挤了进去。
可那缝隙终究太小。鸟身卡在栏间,上下不得,徒然挣扎,细羽纷落。
“这雌鸟倒是机灵,知道往上寻生路。”姜华伸手,指尖轻抚过雌鸟因挣扎而贲张的脖颈绒毛,“可惜,这笼子……本就没打算给它活路。”
他收回手,将那柄银刀递向倪从文,刀柄朝前。
“这两只金丝雀困于笼中,生死皆在主人一念。咱家心有恻隐,却难决断。不知相爷可否帮咱家这个忙?”他笑容依旧,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这刀,交由相爷。是生是死,是留是放,全凭相爷心意。”
倪从文未接。他目光在笼中二鸟间流转,片刻方道:“依本官看,这雄鸟并非愚钝,只是生错了地方。若在笼外,凭其健翼,总管纵有刺天之能,也难伤它分毫。而这雌鸟,”他顿了顿,“看似机敏,实则将自己逼入绝境,才是真正的蠢物。”
姜华维持着递刀的姿势,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渗出冷光:“还请相爷……做个了断。”
书房内寂然无声。秋光移动,将二人身影拉长,投在青砖地上,如两尊对峙的石像。
良久,倪从文忽而一笑,伸手接过银刀。“姜总管实乃妙人。心中早有定数,偏要假手于人。”他执刀而立,目光落在雄鸟身上,“不过本官曾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鸟兽世界,想来亦是强者存,弱者亡。雄鸟虽有凌云之志,却困于桎梏,不识时务,死不足惜。倒是这雌鸟……”他话音未落,手腕陡然一沉!
银光如电,直刺而入!
“噗嗤”一声闷响,刀身尽没雄鸟胸腹。鲜血迸溅,几点温热落在倪从文素白的衣袖上,晕开刺目的红梅。他神情未变,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
“相爷果决。”姜华眼底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笑意真切了些许,“对这雄鸟而言,无门之笼,本就是死局。”他转身,将卡在栏间的雌鸟小心取出,抚了抚它凌乱的羽毛,推开轩窗,扬手一送。
白影振翅,投入苍茫秋空。
“看来各鸟有各鸟的运数。”姜华回身,掸了掸袖口,“只看它们……能否寻到真正的出路了。”
二人相视,心照不宣。
倪从文垂眸,指尖拂过衣袖上那片血迹,语气平淡:“说起来,本官尚在为先师守丧之期,本当忌见血光……”
姜华目光随之落在血渍上,挑眉:“相爷这是……疑心咱家的诚意?”
“当日总管三迎入朝之恩,本官铭记于心。”倪从文抬眼,笑意温润,“诚意与否,本官心中有数。”
姜华知他这是以退为进,所求未止。但话已至此,事成大半。他笑容更盛,重新落座:“相爷爽快。咱家既来,自是要为相爷分忧。所谓‘将者,国之辅也’。然政为军本,当务之急,不在军,而在相爷所掌之政。”
“哦?愿闻其详。”
姜华整了整袖口,声音压低:“咱家且问相爷:朝中上下,尸位素餐者几成?”
“约两成。”
“使银买官者几成?”
“一成。”
“见风使舵,先附阉党后随东宫者,又几成?”
倪从文默然片刻:“三成有余。”
姜华身体前倾,语声几不可闻:“那相爷猜猜,若以宫中便利相诱,咱家能动得朝中几成?”
倪从文眸光微动。
“自谢公仙逝,原先的骨鲠之臣或遭构陷,或散如飘萍,敢言者寥寥。唯相爷屹立朝堂,咱家佩服。”姜华顿了顿,声音更低,“但相爷比咱家更明白,恶比善……更能牢笼人心。谢公忠心可昭日月,可如今记得他的,还有几人?不说旁人,就说相爷那位同门师弟,如今接任御史大夫的韩怀瑾韩大人——”他唇边泛起一丝讥诮,“谢公撞柱后不到半月,他暗中送往内侍省的‘心意’,可足足装了三口樟木箱子。”
倪从文指节微微收紧。
“相爷日后若要成事,少不了要给朝臣们‘交代’。太子殿下虽为储君,然政绩平平,尚需时日打磨。这世上办事,有笨办法,也有聪明办法。”姜华靠回椅背,恢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相爷是聪明人。”
他知晓倪从文浸淫朝堂多年,这些污浊岂会不知?他只是要试探,这位以谢芝门生自居的宰相,心底那点“忠贞”还剩几分。巨舰为利往,扁舟因名来。旧怨不必勾销,只需利益足够诱人。人心欲望,永远是最好用的绳索。
倪从文静静打量着姜华。这位曾执掌批红之权、煊赫一时的内相,虽势不如前,但宫中经营数十年,耳目遍布,对朝臣心思的拿捏,恐怕比自己更精准。若能得他暗助,内外相合,许多事确能事半功倍。
“咱家虽读书不多,也知‘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的道理。”姜华见他沉吟,以为他仍芥蒂阉党旧恶,又添一把火,“相爷若囿于成见,恐错失良机。”
殊不知,这番急切,反倒落了下乘。
倪从文忽然展颜一笑,如春风化冰:“总管为宫中事务劳心,犹念朝廷,忠心可鉴。本相既居此位,自当以社稷为重。总管既有心为国出力,本相岂会因过往细故,而拒忠良于门外?”
姜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喜色漫上眉梢。大家各取所需,虚言真假反倒次要。他起身,长揖一礼:“相爷胸襟如海,咱家拜服。日后若有驱使,定当尽力,为相爷分忧。”
倪从文含笑颔首,亲自送至书房门口。
待姜华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倪承志推门而入。目光触及桌上空荡鸟笼与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眉头紧蹙:“父亲,姜华此来何意?威胁?”
“不,”倪从文袖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沉的暮色,“他是来……纳投名状的。”
“投名状?”倪承志愕然,“阉宦诡诈,其言安可信?父亲须防其反复。”
倪从文回身,拍了拍长子肩头,笑意深沉:“承志,真与假,并非关键。关键是他有所求,而我……恰有所需。”
“只怕与虎谋皮,反受其害。”
“虎?”倪从文轻笑,“你若身在笼中,自然畏虎牙利爪。可你若执掌牢笼,虎便只是笼中兽。”他踱回案前,指尖拂过光洁的笼壁,“好比方才,姜华将刀递给我。我不需知晓笼中鸟因何被困,只需依我的心思处置便是。许多事,真相并不重要,旁人如何看待这‘真相’,才重要。”
倪承志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倪从文语气恢复平淡,“那笼子……熔了吧。”
“是。”
南蛮王宫主殿依险峰而筑,玉宇飞檐没入缭绕山岚,恍如仙境,又透着一股子与世隔绝的孤绝。
殿内,箜篌声自重重纱帷后飘出,时而清越如昆山玉碎,时而低回似芙蓉泣露。乐音缠绕在梁柱间,给这商议军政的严肃之地,平添几分诡艳的柔靡。
几位臣子端坐长案两侧,目光却不时瞥向纱帷后那道朦胧抚琴的身影,神色间既有探究,也有一丝被乐声侵扰的不耐。
上首,苻璇歪靠在铺着雪豹皮的宽椅中。他头戴凤凰泣血银冠,下垂的五彩丝穗随着他偶尔的动作轻晃。紫棠色袍袖宽大,其上用墨线绣着繁复的凤凰图腾,张牙舞爪,似欲破衣而出。他面庞光洁无须,眼角微垂,带着一种慵懒的妖异,让人难以揣度年纪。
“尊主,”右侧一年轻武将终于按捺不住,抱拳开口,声音洪亮,试图压过那恼人的乐音,“近日工匠新制出一种赤马快舟,舢板轻疾,最宜奇袭。将士们操练已久,只待一试锋芒!”
苻璇缓缓掀开眼皮,目光落在那武将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似笑非笑:“哦?巫马将军等不及了?”
巫马孙被他看得心头一紧,却仍挺直脊背:“尊主!我军秣马厉兵已近一载,岂有常败之师?是时候让燕贼再尝我南蛮利刃!”
“打仗?”苻璇轻笑,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冠上垂下的丝穗,“巫马,我们和燕国打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拓土开疆,雪耻复仇,将燕人赶尽杀绝!”巫马孙答得毫不犹豫,声震殿梁。
几位老臣微微蹙眉。前年黔南之败,折损五万精锐,元气未复,这莽夫却只知喊打喊杀。
“说对了一半。”苻璇慢悠悠道,“拓土不错。但这‘杀尽’二字……”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化作一声轻叹。
左侧文臣寇炳适时接口:“尊主之意,莫非在于……化而用之?百年来,我族推行燕化,政制、文字多效燕法,文明渐染。若攻占燕土后尽屠其民,恐失人心,反酿内患。”
苻璇颔首,眼中掠过赞许:“寇卿知我。然,也只说对一半。”
众臣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恰在此时,帷后箜篌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乐音骤断!余韵刺耳,回荡在寂静的殿中。
纱帷被猛地掀开,一个锦衣少年大步而出。他约莫十五六岁,眉眼与苻璇极为相似,却更多几分逼人的锐气。满头乌发编成细辫,以金线束于脑后,额间黑金抹额上,细密绣着的凤凰振翅欲飞。紫棠锦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此刻却因怒气而浮起薄红。
他目光如刀,冷冷扫过案前众臣。所及之处,众人皆垂眸避让。
苻璇却笑了,仿佛未察觉儿子的无礼:“阿昃的琴技愈发精进了,孤王听着,已有了‘无声之处听惊雷’的意境。诸位以为如何?”
“少主天纵奇才,琴音绝俗。”众人连忙附和,语气干巴巴的。
苻昃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殿门。经过长案时,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冰渣般的话:
“箜篌有灵,不是给一群满腹算计的朽木充作背景的杂音。”
语毕,身影已消失在殿外光影中。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尴尬弥漫。
寇炳干咳一声,打破沉寂:“少主少年心性,赤子率真,亦是难得。”
苻璇笑容不变,眼底却深了些:“阿昃性子是孤傲了些,然天资卓绝,音律、医药、毒蛊,无一不精。前年黔南之战,他已初显身手。这般年纪有此造诣,吾族近百年来,不过二人而已。将来,必为栋梁。”
众人神色微动。那“另一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却无人敢提。
巫马孙心思仍在战事上,见话题被岔开,急向寇炳使眼色。
寇炳会意,将话头拉回:“尊主方才所言,我等愚钝,还请明示。”
苻璇坐直身子,手指轻叩椅臂:“我族与燕国百年征战,诸位切莫被血仇蒙了眼,忘了根本目的。孤王延续燕化,一为固本族秩序,二为……”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让你们看清,我们的敌人,究竟是怎样的。”
他环视众人:“燕人书卷中,于我族卜筮医蛊记载颇详。而我们,又了解燕人几何?”
巫马孙忍不住道:“燕人只会耍弄阴谋诡计!我等用毒用蛊,亦是堂堂正正的手段!”
苻璇未理他,继续道:“通过燕化,洞悉其行止,揣摩其策略,此为其一。然征战之目的,非为屠尽。那是终结,是死路。”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韵律,“征战之胜,在于迫使对方认输。犹如两军对垒,一方竖了白旗,另一方便可兵不血刃,入主其城。胜负已分,何必多造杀孽?”
寇炳若有所悟,巫马孙仍一脸茫然。
“燕人有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以力决胜,是下策。以心制胜,方为上策。”苻璇指尖划过袍上凤凰的羽翎,“让你们读燕人的书,不是学那套虚伪仁德,我族不需这个。是要你们看懂他们的心思,他们的路数。”
“可这‘不战之战’,从何打起?”巫马孙急问,“总不能空等着燕人投降!”
苻璇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置于案上:“所以,孤王今日召你们来,是为这个。”
众人围拢。寇炳展开纸条,轻声念出:“懋城,乘虚,可入。”
“懋城?”巫马孙拧眉,“燕国西陲边镇?这……是何意?”
“今晨,一只伤鹰落于殿前。孤王察之,其腿系有此笺。”苻璇指尖点着纸条,“暂且不论内容,你们说,传信者会是谁?”
“鹰乃西麓常见,驯鹰之术……”寇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莫非是大祭司占得先机,遣鹰传讯?”
话音未落,殿内气温骤降。
几位老臣心头一凛,暗骂寇炳失言。方才提及“百年二人”时已刻意避开,此刻竟又提起那叛逃的祭司。
苻璇面色微沉,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折我五万精锐,自身遁迹无踪。他若有脸再传讯,其言亦不足信。”座下一臣子未察脸色,愤然接道。
“够了。”苻璇冷声打断,指尖重重敲在纸条上,“鹰非南蛮独有,燕地亦产。然驯鹰之法艰深,燕人多用鸽鹞。更关键者,是这纸——”他抬眼,“你们细看。”
寇炳将纸条举起,对着殿窗透入的天光。纸色微黄,质地匀细,纹理特殊。“是燕地官坊所出的黄笺!”
“不错。”苻璇颔首,“黄笺以青檀皮为主料,辅以特定山水,非燕地官宦权贵难以得用。传信者,必是燕人中身居高位者,且麾下有精通驯鹰的奇人。”
寇炳神色凝重:“如此说来,此乃燕人内斗,欲借我族之手攻懋城?其中必有陷阱!”
“事未必如此简单。”苻璇靠回椅中,眸光闪动,“然懋城一带,孤王思忖已久。其地处金河上游,近年水患频仍,燕军多调往筑堤防洪,守备必然空虚。此时若击,确可收奇效。”
“可这分明是诱饵!”巫马孙急道。
“是饵,也要看如何吞。”苻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传信者料定我们会疑心,或许……正是要我们因疑生怯,按兵不动。亦或许,这根本就是燕人内斗,有人急于借刀杀人,顾不得掩饰。”他拿起纸条,对着光,仿佛要透过纸张看清背后之人,“如此明目张胆,倒有几分……不屑遮掩的狂傲。”
众臣沉默。巫马孙冷哼:“燕人嘴上仁义,背地里尽是这些鬼蜮伎俩!”
“所以,”苻璇缓缓道,“这‘不战之战’,或许已经开始了。有人将刀递到了我们手上,用与不用,如何用……才是关键。”
他目光扫过众人:“懋城要动,但不能照单全收。暗中调遣精锐,不必强攻,以袭扰试探为主。若真是陷阱,损失可控。若是良机……”他眼中寒光一闪,“那便怪不得我们,顺势而为,吞下这块肥肉。”
“尊主圣明!”寇炳躬身。
苻璇挥挥手,众臣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唯余窗外山风呼啸。
他独坐案前,指尖摩挲着那张轻薄的黄笺,低语如叹:“燕人……呵。这潭水,看来比孤王想的,还要浑。”
山道崎岖,落叶积了厚厚一层。
苻昃踩着枯叶,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这声音衬得四周愈发空寂。他寻了棵老树,倚着虬结的树根坐下,仰头闭目。
林间鸟鸣忽远忽近,与风过叶隙的沙沙声交织,恍惚间,竟似凝成了一段若有若无的笛音。
他以为自己幻听,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化作一丝悲凉。
“……他又要伐燕了。”少年对着空山自语。
无人应答。唯有风声呜咽。
“真无趣。”他喃喃,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脸颊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沉默良久,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后悔了……还有机会么?”
山岚浮动,依旧无声。
少年眉头骤紧,面上浮起愤懑与不甘,声调陡然拔高:
“为什么不肯见我?就因为我做错一次,你便如此狠心?”
“我当初为何要那么做?为的又是什么?”
“连一句辩解、一次道歉的机会都不给……”
“你心太硬,太冷了。”
话语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渐渐消散。
说得累了,他靠回树干,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眼睫上沾着细碎的光,晶莹闪烁。
南蛮上下皆知,这位少主天赋异禀,心高气傲。他被捧上云端,人人仰望其才,却无人知晓,这高处不胜寒,最冷的,是连唯一在意的那个人,也以为他真的无坚不摧,无需慰藉。
“就算我错了……”少年嗓音低哑,那份倔强的外壳下,裂开一丝脆弱的缝隙,又迅速被他用惯常的桀骜掩盖,“事已至此,任你是失望还是痛心,我也……不在乎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虚空,一字一句,像是赌咒:
“我倒要看看,你能心冷到几时,能袖手旁观到几时。”
软硬不吃,又能奈我何?
夕阳西沉,暖意渐褪。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意识模糊前,那缕幻听般的笛音竟再次清晰地钻入耳中,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笛声悠悠,戛然而止。
一个清澈的嗓音,仿佛就在身侧响起:
“那日教你的曲子,练会了?”
“知音难觅,纵使练会了,又有何欢欣?”一个孩童的声音答道,带着赌气似的倔强。那孩子矮他许多,靠在几步外的另一棵树下,并不寻找声音来处。
“得遇知音是幸事,不得亦是常态。音律之道,悦己为先。若奏琴不能自娱,便是本末倒置了。”那清润嗓音如山泉,凉凉地流淌过来。
孩童闭上眼:“我便是为知音而奏。没你那般超脱。”
“待你年岁再长些,便知执着于此,徒增烦忧。”
孩童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某一瞬,他侧过脸——
苻昃呼吸一滞。
那张犹带婴儿肥的稚嫩面孔,分明就是儿时的自己。
孩童遍寻无果,也不恼,仰起头,对着湛蓝如洗的天空,露出一个狡黠又挑衅的笑:
“像你一样吗?”
山林寂静。一只山雀恰在此时啼啭。
苻昃却能笃定,那人一定笑了。笑声极轻,极淡,融在风里。
温软的阳光覆面而来,少年终是抵挡不住倦意,合上双眼,沉入浅眠。
恍惚间,一句无声的嗫嚅,消散在唇边:
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