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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一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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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回-骑兵营付尘深夜苦修,将军帐廖辉白日刁难
夜色泼墨般稠浓,营帐匍匐如巨兽沉睡的脊背。鼾声此起彼伏,混着梦呓与草褥窸窣,汇成一片浑浊的潮。偶尔有巡夜的脚步踏过,甲片轻磕,旋即又没入更深的寂。
一道影。
快得只剩眼角残痕,掠过帐前冻土。草尖伏低又弹起,仿佛只是冬夜一次无心的吐息。
付尘贴在训练场西墙的阴影里,像一块剥落的墙皮。他仰头,墙头将天空切成狭长一道,无星无月。双手撑墙,腰腹发力,栗色身影翻越的瞬间,衣袂甚至没有带起风声。
落地时,他已在外。
龙栖山的余脉在眼前隆起,是天地间一道狰狞的疤。岩石裸露,在墨色里构成深浅不一的暗影,如同巨兽腐朽的肋排。向上望,峭壁收束成一线,隐入虚无,像个直通幽冥的井。
他脸上没有表情。动作是剥离了情绪的、精准的机械。从怀中抽出那条栗色布带——旧军服上扯下的,洗得发白,边缘已磨出毛絮——蒙眼,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黑暗降临。真正的黑暗。
指尖触上岩壁。冷、糙、带着夜露的湿意。摸索,扣紧,脚掌寻到一处微凸的着力点。腰腿肌肉骤然绷紧如绞紧的弓弦,整个人便贴附上去。
快。
身影在陡峭的岩壁上起落腾挪,像一抹被风吹动的残叶,又像壁虎游走于绝境。侧身滑过石隙,单臂悬挂,借腰力荡向另一侧凸石。每一次移动都在失衡的边缘,又在坠落前被不可思议的敏捷拉回。
肌肉在嘶鸣。力量从腰腹炸开,沿脊椎攀升,炸裂在四肢末梢。汗水迅速沁透单薄的里衣,夜风像刀子刮过湿冷的皮肤。
唯有置自身于死地,精神才能淬炼成冰,感官才能锐利到捕捉气流最细微的颤动,岩石最隐秘的纹理。痛楚、疲惫、恐惧,皆被压缩成燃料,焚烧出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
无人比他更谙熟此道。
付尘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笑意未成,脚下岩石猝然松动。
右脚尖踏空,身体猛向右歪斜,大半重量瞬间悬空!左臂肌肉贲起如铁,五指死命抠进岩缝,指甲崩裂的刺痛锐利如针。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在空中荡了半弧,才勉强稳住。
碎石簌簌滚落,撞击声在谷底空洞回响,久久不散。
他缓缓下滑数丈,落回方才起攀的平台。胸膛剧烈起伏,隔着布带“望”向上方无垠的黑暗。片刻,再次伸手。
目不能视,触觉与听觉便膨胀到骇人的境地。指尖拂过岩面,辨析着温度、湿度、纹理粗粝的差异。耳廓微动,捕捉风穿过石隙的呜咽,远处夜枭断续的啼叫,甚至自己血液奔流的闷响。大脑在黑暗中疯狂编织,将破碎的感知拼合成一幅立体的、流动的、属于盲者的地图。
他摸到一处石棱,试了试承重,翻身而上。刚发力,那石棱发出不祥的“咔嚓”声,整块松动!电光石火间,腰身拧转如麻,右脚尖毒蛇般点在下侧另一处凸起,借力侧翻,险险避开滚落的石块。
“砰——哗啦——”碎石坠入深渊的闷响遥遥传来。
动作未停。双手向上急探,抓住一丛垂挂的老藤。藤上密生倒刺,瞬间扎入掌心皮肉,鲜血渗出,黏腻湿滑。他恍若未觉,就着藤蔓短暂的承托,身体如猿猱般向上急蹿数尺,旋即蹬踏岩壁,向左侧荡回。
这一次,脚底终于踩实。
付尘伏在岩壁上,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下颌滴落,砸在冷石上,洇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肌肉因过度紧绷而微微痉挛,他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侧身挤入一道狭窄岩缝,手脚撑住两侧石壁,暂时悬停。心中默算:高度、方位、体力余量。上方最后一段,是近乎垂直的平滑岩面,是死神光滑的脊背。
沉气。发力。
指尖死死抠住岩缝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全靠手臂与肩背的力量,将身体一寸寸向上牵引。肌肉纤维撕裂的痛楚清晰如刀割,他却像感受不到,只凭着记忆里千百次镌刻的路线,向上攀爬。像一只固执的蝼蚁,攀爬命运的悬崖。
“嗬——!”
双手终于扒住山顶边缘。付尘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腰腹收紧如铁,扭身一滚,整个人瘫倒在崖顶平地上。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任由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胸腔里冲撞,擂鼓般轰鸣。
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黑暗如温暖的母体,将他包裹、吞噬。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需要面对的脸孔和目光。只有绝对的、虚脱的、劫后余生般的寂静。
气息渐平。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酸软无力地贴伏在地,像一滩融化的蜡。湿透的衣衫被凛冽的山风一吹,迅速带走体温,冷得他牙关咯咯轻颤。
他抬手,解开蒙眼的布带。眼前仍是浓稠的黑暗,只在极远的天际,有几粒星子挣扎着透出黯淡微光,像沉在墨海底部的、即将熄灭的残火。
他凝望着那点微光。这些日子,每夜都是如此。与同帐兵士一同躺下,几个时辰后便会从混沌中惊醒。困意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抓不回来。于是便来这里,用近乎自毁的攀爬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然后躺在这冷硬的山顶,偷得片刻不必是“付尘”的空白。
营里有暖铺,却偏来这绝顶喝风。付尘在心底低嗤一声,含糊的语音出口即被山风撕得粉碎。
这总让他想起无名山上的年月。那时总想走出去,却总在山里迷路。天黑得比记忆还快,实在走不动了,便寻个背风处席地而卧,倒也安稳。夏日有虫鸣相伴,并不觉得寂寞。
可现在,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寂寞。蚀骨的寂寞。
他想逃。用疯狂的训练麻痹神经,用□□的痛苦覆盖心底那片冻土。却又为自己的懦弱与贪恋——贪恋这偷来的、短暂的“非人”的安宁——而自厌自弃。他厌恶自己的厌恶,伪装自己的伪装,却还得继续戴着那张温顺的皮,做一个活在日光下的、影子般的活物。
自那日误入相府、指尖触到那卷冰凉的宗谱起,心底便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戾与虚无的情绪,日夜啃噬。它既像玄铁压得他喘不过气,又像毒液注入血管,催生出灼热的、想要焚毁一切的冲动。
跟着季展在京畿“办事”的日子,手上早已不干净。可当真正将刀刃送进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仇敌”胸膛时,预想中的快慰并未降临。只有温热的血溅在手上,黏腻、腥甜,和生命迅速流逝时那种空洞的、轻飘飘的触感。
他已是灰烬里爬出来的人。知道比死更难的是活着,而比活着更难的是,像死人一样活着。无人见证他的挣扎,无人评判他的对错。或许冥冥中真有所谓天命,正高踞云端,冷眼旁观他这些蝼蚁般的执念与挣扎,吝于施舍半分怜悯。
也许,他紧握的,本就不是对的。只是一根自欺的、脆弱的芦苇。
夜风更烈,如刀刮过山顶,卷起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付尘蜷了蜷身子,薄唇抿成一线。只盼着在余下的、偷来的时日里,能亲眼看见仇人伏诛。然后,他便可以安心“回家”了。
回家。去见那个弃他们母子不顾的爹,去见那个自作主张、以命换命的娘。他有那么多怨,那么多不解,那么多未出口的委屈和蚀骨的恐惧。到时候,定要关起门来,一件一件,同他们清算明白。用血,或者用泪。
不过,那都是以后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敢有,也最好一无所有,无所牵挂。牵挂是绳索,会勒住挥刀的手。
想起爹娘模糊得只剩轮廓的面容,付尘唇角轻轻勾起。这次的笑是真切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渺茫到可怜的希冀。或许这短暂的寿命,也是上天变相的恩赐?专为促他完成这桩肮脏的心愿而来?
一抹冰冷的自嘲浮上眼底,比山风更刺骨。他僵硬地支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藤刺深深扎入皮肉,星星点点的血迹已凝固成暗红的诡异图纹。他面无表情,用指甲掐住一根刺尾,猛地一拔!
皮肉被带起,新鲜的血珠渗出。痛感尖锐,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愉悦的、清醒的颤栗。他粗暴地清理着伤口,动作带着自惩般的快意,仿佛在凌迟某个可憎的、软弱的自己。
湿衣僵冷如铁,贴在身上,像另一层冰冷的皮肤。付尘望着自己残破的双手,竟又笑了。笑声低哑,散在风里。正因他一无所有,没有退路,没有求生的意志,甚至没有一颗完整的心,所以才不怕任何人,任何事。恩主要他取得贾允信任,潜伏身侧?有何不可。与其在无解的纠结中耗尽心志,不如沿着既定的、染血的路走下去。走完,便算完成了这具躯壳悄然而来、又该悄然离去的、荒谬的任务。
他站起,走到崖边。夜风呼啸,卷动他散乱的鬈发和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前倾去,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枯树。随即,身影纵入无边夜色,如一片心甘情愿被狂风卷落的、了无生气的叶。
寅末,金鸡未鸣,军营已醒。
骑兵营将士集结于训练场,甲胄碰撞声、马蹄刨地声、压低的话音混成一片低沉的、躁动的海。付尘站在东侧队列首位,晨光稀薄如雾,落在他颊上那道暗红的疤上,像一道未愈的诅咒。鬈发束得一丝不苟,眼底是惯常的、深潭般的温顺平静。
廖辉自那日领了百杖,只草草歇了两日,便强撑着回到营中。臀腿伤处动作间仍显滞涩,每一步都带着隐忍的痛楚,面色灰败,唯有一双眼睛里的凶悍,比往日更盛。他将训练科目一一分派下去,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最后,目光如钩,落在付尘身上。
“付尘!”
“到。”付尘踏前一步,出列。声音不高,却清晰。
廖辉走到他近前,居高临下地打量。这青年身形依旧瘦削,甚至有些单薄,站姿里藏着不易察觉的、习惯性的微躬。眼中那副唯诺神色,像一层精心涂抹的灰,总能轻易点燃他那日被当众严惩的怒火与刻骨的羞耻。连带身上早已溃烂化脓的伤处,又是一阵噬心的、火辣辣的抽痛。
他眉心拧成铁疙瘩,压下翻腾的邪火,硬声道:“轻骑操典,可都刻进骨头里了?”
“刻进去了。”
“好。”廖辉粗指一点马场,“带你的人,先去练一个时辰骑射。之后,单独来见我。”
“是。”付尘应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廖辉明显不利索的腿脚。同是受杖之人,他深知皮开肉绽后,每一次牵动都是怎样的酷刑。抛开先前龃龉,单是这份伤未愈便归营督训的、近乎偏执的硬气,便足以让他生出一分冰冷的敬意——无关喜恶,仅是野兽对同类爪牙锋利程度的认可。
他不再多言,转身领着百余轻骑驰入马场。尘土飞扬间,栗色身影一马当先,引弓、搭箭、松弦,动作流畅得近乎刻板,那常日微弓的脊背在马鞍上挺得笔直,透出一股骇人的、非人的专注。
廖辉抱臂立于场边,像一尊生铁铸的煞神。目光如鹰隼,追随着那道身影。先前芥蒂未消,加之那日被煜王打断,并未真正掂量出这小子的斤两。此刻静观,只见他控马极稳,人马合一,箭出如连珠,虽看不清靶上环数,但那份举重若轻的、近乎漠然的气度,绝非池中之物。
他正看得出神,身后铁靴踏地,传来脚步声。
“廖副将。”
廖辉未回头,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提督。”
“伤可好些?”贾允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皮糙肉厚,阎王不收。”廖辉语带惯常的不耐与讥诮,“正是用兵之时,提督不去筹谋破敌,倒有闲心管这些皮肉小事。”
“是殿下让我转告的。”贾允一句话轻飘飘堵回来,却无意纠缠,话锋如刀悄转,“如今你手中所掌,不止是兵,更是权。行事前,多思量。刀锋对着外人,别伤了自己。”
廖辉抿唇,腮边肌肉绷紧,硬邦邦挤出两字:“晓得。”
自始至终,他未正眼看贾允。贾允亦不勉强,目光与他投向同一处:“轻骑训练,迥异重甲。阵型变化、奔袭合击,皆是新章。殿下那边送了阵图过来,闲暇时多参详。眼下南蛮受挫,龟缩不出,但狼崽子饿极了总会探头。练兵不可懈怠,枕戈待旦。”
“蛮子去年折了那么多人,骨头都打断了,为何不趁它病,要它命?”廖辉忍不住,胸腔里憋着的那股躁火又窜上来,“殿下既已归营坐镇,新血也补了缺,正是犁庭扫穴、永绝后患的好时候!”
“不可。”贾允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一旦大举兴兵,粮草、军械、民夫征调,所耗巨万,动摇国本。枢密院那关便过不去。战事若半途粮尽械绝,便是自陷死地,万劫不复。”
“枢密使不是……”廖辉想起那个姓金的太监,肥头大耳,满脸油汗,眼里只有金灿灿的东西,心下鄙夷如见秽物,“不是您旧识么?就不能……通融通融?”
“这不是金银能通融的干系。”贾允语气转沉,似有千钧重,“且不说胜负难料,此议一出,朝中物议沸腾,反对之声必如潮涌。与其徒惹纷争,授人以柄,不如静待时机。敌不动,我不动。”
廖辉猛地转头,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低低骂了句极脏的粗口。贾允面色沉了沉,终究没说什么。
“机会还会有,但不是现在。”他语气缓了缓,似有深意。自姜华内侍省权柄被削,宦官气焰虽暂敛,但陛下态度暧昧如雾里看花,朝中阉党余孽仍在暗处蛰伏观望。此时若由他这身份敏感的“阉党旧人”提议大举兴兵,无异于将刀柄递到政敌手中,徒令陛下为难,更陷殿下于险境。这些朝堂上盘根错节的纠葛、无声的刀光剑影,三言两语,难与这直肠子的悍将说清。
他转向训练场,换了话题,声音也低了三分:“轻骑遴选已毕?”
“嗯。付尘之外,又从步、戟、弓三营抽调三百人,俱是我亲手挑的,骨头硬,眼神亮。”廖辉瞥他一眼,补了句,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这点,提督尽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自然信你。”贾允颔首,目光却仍锁在场中那道栗色身影上。
廖辉却似被这平淡的“信你”二字刺到,冷哼一声,声如闷雷:“轻骑贵在电光石火,首重单兵素能。故而训练,当以重锤锻打,以烈火淬炼。这其中关窍,我比谁都清楚。”
“你与蛮骑缠斗多年,身上每一道疤都是活兵法。”贾允接道,语气里难得带上一丝真正的郑重,“多指点他们。殿下亲点的这几个新血,皆是良材美玉。然璞玉需琢,队伍协统、临阵机变,这些血肉堆出来的本事,还需你多加锤炼。将来,都是要独当一面的。”
“那是自然。”廖辉胸膛微挺,语带傲然,仿佛已看见麾下铁骑踏破南蛮王庭的幻影。
场中,付尘已射空一壶箭,正引马回转,尘土沾衣,颊边刀疤在晨光里愈发清晰。他微眯左眼,避开飞扬的沙尘,再次张弓,弓弦绷紧如满月。
“廖副将,”贾允忽然又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场中杂音,“军中旧将渐老,筋骨已疲,新人辈出,乃是常理,亦是生机。南蛮眈眈虎视,边境烽烟未绝。同营皆为兄弟,同袍血肉,莫因一时小隙,寒了人心,误了大局。”
廖辉知他意指付尘。心思被点破,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却仍梗着脖子,嘴硬如铁:“……既委以重任,自当多加磨砺。那付尘在新擢诸人中,算是块有焰的炭,可惜烟大,火候未到。经验浅薄,年岁又轻,不多摔打摔打,不见真金。”
贾允深知其脾性如烈马,只淡淡一句:“酌情即可。赤甲训练本已登天难,注意分寸,别折了苗子。”
廖辉胡乱点头,目送贾允青灰色的官袍身影远去,心中却嗤笑:这阉人,到底脱不去宫里那套弯弯绕绕、阴柔算计的做派。练兵是血与火的淬炼,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不是吟风弄月、请客吃饭。他麾下骑兵皆是虎狼,是要撕碎蛮夷咽喉的利爪獠牙。莫说这付尘与他有前怨,便是他亲儿子,进了他的营,也得脱三层皮,见见骨头里的成色!
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爬上他粗犷的脸,被晨光勾勒得有些扭曲。他俯视场中渐散的兵众,估摸着时辰,那小子该来了。
念头方起,便见付尘独自从马厩方向走来,衣袍下摆还沾着草屑与尘土,步伐稳而轻。行至近前,略一拱手,姿态恭敬无懈可击:“将军。”
“嗯。”廖辉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转身,“随我来。”
付尘默默跟上,落后半步。两人穿过校场,靴底踏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廖辉边走边道,声音粗嘎:“殿下与贾提督对你青眼有加,你小子,心里有数吧?”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却仍掩不住那股审视的、居高临下的味道。
“标下明白。”付尘答得平稳,无波无澜。
“那你对自己,有何期许?莫非就想跟那些寻常骑兵一样,混个资历,熬个出身?”
付尘抬眼,看向廖辉肌肉虬结的侧颈,旋即垂眸,睫影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标下自当严苛律己,一切……听凭将军安排。”
廖辉笑了,笑声短促而干涩,像两块锈铁摩擦。“安排?谈不上。”他顿了顿,脚步未停,“不过是些训练上的……门道。日常操练之外,剩下的那点喘气的工夫,本就是你自己的。你若想偷懒耍滑,缩回壳里,没人拿刀逼你。”
没想到这莽夫竟也学会了以退为进、话里藏针。付尘心下觉得有些荒谬的滑稽,面上却愈发恭顺,甚至带上点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坚定:“将军经验如山,标下愿虚心受教,砥砺前行,定不负将军点拨之恩。”
说话间,已行至一处破旧营帐前。帐帘半垂,露出内里一片昏昧。付尘心头猛地一沉——这地方太熟悉了,那股混合着铁锈、陈旧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味道,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正是前几日他领受五十军棍的刑房。
付尘脸上适时浮起畏缩之色,脚步微滞,嗓音发紧,带了颤:“将军……这是要……如何加训?”
廖辉见他这副耗子见了猫的模样,连日来积压的憋闷、痛楚、屈辱,终于寻到了一个脆弱的出口。一股混合着淋漓快意与深沉轻蔑的情绪,轰然涌上。今日定要叫这不知天高地厚、走了狗屎运的小子,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炼狱!
他板起脸,横肉堆积,目光如炬,语气肃杀如冬日寒霜:“你内力几近于无,外劲轻浮如柳絮,唯有在身形、速度这些最笨、最苦的根基上下功夫。然基本功人人皆有,你凭何脱颖而出?凭你脸上这道疤?还是凭你会装孙子?”
付尘不语,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廖辉很满意这效果,大步走到角落,从一堆蒙尘的杂物中,拖出一件黑沉沉的物事。铁链碰撞,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帐内格外惊心。
定睛看去,竟是一副给重犯、死囚用的镣铐。铁环乌黑厚重,锁链粗长如蟒,中间还缀着四个浑圆的铁球,球面锈迹斑斑,沾着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显然闲置已久,浸透了森冷与不祥。廖辉拖动时,手臂肌肉块块贲起,青筋暴突,可见分量着实不轻。
付尘瞳孔骤然收缩,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骇,嘴唇微张,眨了眨眼,喉结滚动:“这……将军……这……”
心底却轰然炸开一片狂喜的烈焰,他正日夜忧心那套自制的土石负重袋过于简陋,边缘磨损,沙土渗漏,效用日减,且极易暴露。这副从天而降的镣铐,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坚硬、隐蔽、分量十足。
他几乎要在心底,为廖辉这“雪中送炭”的“刁难”,道一声诚挚的谢了。
廖辉见他僵立原地,面色发白,以为他已吓破了胆,正欲再添一把火,狠狠讥嘲几句,却见这青年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莫大决心般,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那副沉甸甸的镣铐。
动作甚至称得上……利落。
他熟练地打开锁扣,将冰凉的铁环套上手腕、脚踝,“咔嚓”几声轻响,扣死。那副怯懦神色里,竟似极快地掠过一丝近乎饥渴的兴奋。
准备好的一肚子挖苦讽骂之词,顿时噎在喉中。廖辉看着他麻利地调整锁链长度,铁球坠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泥地上砸出浅坑。青年活动了下手脚,锁链哗啦作响,如困兽低啸。
过于顺从,过于干脆,反倒让廖辉有些不是滋味,甚至隐隐生出一丝被冒犯的讶异与警惕。这野小子,倒真是块滚刀肉,不管不顾的蛮劲底下,藏着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铐好了,就滚出去试试。”廖辉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挥手像驱赶苍蝇,“这四个铁球磨损了些,加起来约莫三十斤。你每日早晚、午后,各加练一个时辰。平日骑射、阵型混训,亦需佩戴,一刻不得卸下。待什么时候,这镣铐在你身上轻得像层皮,咱们再议后话。”
他本以为付尘至少会面露难色,踌躇片刻,却见他已拖着沉重的镣铐,哗啦啦地挪出帐外。锁链拖地,在冻土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青年在晨光里伸展肢体,特意调整锁链长度,让铁球坠力能最大程度地牵制四肢关节,迫使全身肌肉对抗发力。试着走了几步,脚步沉滞却稳,转身问道,语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将军,现在可以开始了?”
“……还等什么?”廖辉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粗声道,“先从剑术练起!把最基础的劈、刺、撩、抹,给我练一千遍!午后,再随队合训!要是让我看见你偷一次懒,这镣铐就焊在你身上,别想再摘下来!”
付尘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场中空地。镣铐加身,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拔剑。铁链的重量瞬间传导至臂腕,那柄寻常的铁剑仿佛陡然重了十倍,剑尖难以抑制地下垂。他腰腹核心骤然绷紧如铁,力从脚底炸起,拧身,旋步,长剑随势艰难划出半弧,剑尖点地,借那微乎其微的反震之力,骤然刺出!
动作因镣铐牵制而迟滞、扭曲,却奇异地更显出一种沉凝的、近乎悲壮的力道。他全部心神已凝于剑尖那一点寒芒,瞳孔收缩成针,视野里只剩下剑锋撕裂空气的、缓慢而清晰的轨迹。
沉重的拖拽感从四肢百骸传来,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鬼手,要将他每一个动作钉死在原地,拖入泥淖。这种被束缚、被扼住咽喉的感觉,是他心底最深切、最原始的憎恶与恐惧,几乎瞬间点燃了压抑在温顺皮囊下的、暴戾的火焰。握剑的手心渗出冰凉的汗,与铁锈混合。他猛地收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凭着陡然从骨缝里榨出的蛮力,摆出了最熟悉、也最痛苦的一套剑法起手式。
踏步,如负山岳。旋身,如搅泥潭。剑转,如逆激流。
初始的踉跄与磕绊,在几次呼吸间便被一种疯狂的专注强行镇压。小臂肌肉线条在对抗重负时贲起流畅而狰狞的弧度,汗水迅速沁出。剑光渐连成片,虽然缓慢,虽然嘶哑,却密集如暴雨前的阴云。
廖辉抱臂旁观,冷硬如岩石的面色稍稍松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讶色。这青年的耐力与心性,倒真是块淬火的料。他本非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只是宗政羲归营立威,拿他这老将开刀,面子里子折了个干净,这口恶气总得找个地方出。这付尘除却平日那副低眉顺目、活像受气小媳妇的窝囊样看着实在碍眼,在真刀真枪的训练上,倒真是挑不出错处,甚至……有种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疯劲。
臀腿伤处又是一阵抽痛,将他拉回现实。他咬了咬牙。
时间在汗水的飞溅与铁链单调而沉重的哗啦声中,被拉长、碾碎。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迷蒙了视线。付尘眉心微蹙,猛一甩头,水珠四散。眼前却仿佛再次被那日校场右眼的汗雾笼罩,一片模糊。心头无名火起,越烧越旺,长剑横劈,带着一股撕裂一切的狠劲,似要斩开这无形的屏障,斩断这沉重的枷锁,斩碎这令人作呕的命运!
剑势渐乱,带上了焦躁的、不顾一切的戾气。镣铐的声响也变得急促、凌乱。
廖辉见他心神已散,眼神发直,再练下去恐适得其反,甚至伤及根本,立刻踏步上前,舌绽春雷:“够了!停下!”
付尘恍若未闻,剑速反增,招式愈发凌厉狠绝,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疯狂,铁链哗啦乱响,仿佛困兽最后的挣扎。
廖辉心头一凛,不再犹豫,猛地拔刀,踏步上前,刀锋如雪,横截而去——
“铛——!!!”
金铁交鸣,刺耳欲聋,火星在晨光中迸溅!
付尘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剑势骤停。他茫然抬眼,瞳孔涣散,仿佛刚从一场血色弥漫的噩梦中惊醒,额前鬈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苍白的脸上。
未等廖辉开口斥骂,身后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压抑着怒气的质问。
“这是在做什么?!”
廖辉霍然回头。贾允与林平并肩而立,不知已看了多久。两人皆着武宦官袍,面色端凝如铁,尤其是林平,眉头紧锁,目光如刀刮在廖辉脸上。
林平先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廖辉,殿下将人交予你麾下,是让你锤炼,不是让你挟私报复、往死里折腾!”
“报复?”廖辉怒从心起,额角青筋跳动,声如闷雷,“林太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报复?我这是在传他训法!真正的训法!”
他确有刁难之心,上手便是重枷,开头便是极限。但从一个老行伍的角度,他并不认为这方法有错。玉不琢不成器,铁不淬不成钢,筋骨不打磨到极限,如何承载将来沙场上更残酷的生死?
贾允目光扫过付尘手脚上那副黑沉镣铐,又掠过他苍白汗湿的脸、微微颤抖的手,眉头蹙得更紧:“即便是训,也不该如此急进,竭泽而渔。数十斤镣铐加身,于初学者不啻酷刑,且长久佩戴,筋骨易损,更妨碍修习骑射、合击等他艺。你这是要废了他?”
“玉不琢不成器!”廖辉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是块好料,老子才下狠手琢磨!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趁早滚蛋!老子这儿不养少爷兵,不供闲菩萨!”
“将军所言极是。”付尘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他抬起汗湿的脸,看向贾允与林平,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甚至带着点歉然的、坚毅的神色,“这些……皆是标下应为。将军亦是针对标下短处,用心良苦。身为赤甲一卒,自当竭力以赴,百死无悔,方能不负将军与提督期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恭顺坚毅,无可指摘。贾允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道刺目的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对这般勤勉、知进退、又对自己狠得下心的年轻人,他实在难生恶感,甚至……隐隐有些触动。
“既如此,便好生练习。量力而行,循序渐进。”贾允语气缓和了些,目光落在付尘身上,“莫忘了你我之约。待你真正精进之日,我自当领教,看你脱去这身枷锁后,剑能快几分。”
付尘心头微凉,那“约定”如冰锥悬顶。面上却愈发恭顺,甚至扯出一丝感激的笑,躬身道:“标下定当勤勉不辍,日夜砥砺,定不负提督厚望。”
贾允点头,不再多言,对廖辉道:“廖将军,移步帐内,尚有军务。”语气不容置疑。
付尘躬身退下,拖着沉重的镣铐,哗啦哗啦,一步步走远。每一声锁链响,都像踩在人心上。
贾允与廖辉步入昏暗的刑帐。付尘依言去炊事营草草扒了几口冰冷的饭食,又去隔壁营寻唐阑。唐阑见他手脚镣铐,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拉着他就要去找廖辉理论。付尘只摇摇头,扯出个疲惫的笑,说了句“没事,将军为我好”,便挣脱他,回到自己帐中。
轻骑营的营帐比京畿时更为简陋通窄,六七个兵士挤在一处,汗味、尘土味、还有年轻男子身上特有的躁动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闷。同帐的皆是新遴选来的轻骑,其中有几人还是廖辉亲自点的名,眼神里有狼崽子的光。
付尘寡言,进帐后便褪了外袍,露出被镣铐磨得发红破皮的手腕脚踝。他裹了薄被,面朝里躺下,将一切声响与目光隔绝在外。帐内其余几人正压低声音闲谈,话题无非是今日操练的辛苦、哪个教官更严苛、或是帝京某处暗巷的流莺。碎语飘入耳中,并不吵闹,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冰冷的厌烦,仿佛与这些鲜活的、充满世俗欲望的生命隔着厚厚的冰层。
片刻,帐外又传来脚步声与人语,带着训练后的疲惫与放松。是另几人回来了,嘴里犹自念叨,声音稍大:
“妈的,白日里操练阵型,骨头都快散架了,竟还有闲心搞这些劳什子……”
“你懂个屁!这年头,光会耍刀弄枪顶个球用?识得几个字,将来升迁都快人一步!”
“少往你那张老脸上贴金!上回廖将军问谁认字,你蹿得比兔子还快,结果念个告示都磕磕巴巴,差点没把将军气得背过气去……”
“哎,这又是什么?我瞧瞧……嗬,还挺沉。”
“兵书阵图也就罢了,好歹是打仗用的。这……《旧朝史鉴》?史书?这玩意儿有个鸟用?难道打仗前还要先给蛮子讲讲前朝旧事?”
“谁知道上头怎么想的……先堆这儿罢,谁爱看谁拿,反正我是不看,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知道了知道了,轻些放,莫弄脏弄破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收回去。这纸看着就金贵……”
床上,付尘无声地翻了个身。乌黑的眸子在昏暗帐内缓缓睁开,映着从帐帘缝隙漏入的、一线惨淡的天光,泛着幽微的、冰冷的色泽。他的目光,淡淡地、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几个正搬弄着一摞崭新书册的、朦胧的身影。
毫无缘由地,心底那潭死水,骤然被投下一颗石子。
一圈冰冷的、确凿的涟漪,缓缓荡开。
——这必是贾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