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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一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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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代罪羔羊出钟官伏诛,鞘中利刃合兵卒隐辙
审刑司大堂,烛火幽暗。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血腥、旧木霉味与劣质灯油混合的滞重气息。惊堂木猝然拍下!
“啪——!”
巨响在穹顶下回荡,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主审官面如寒铁,声线平直无波,却字字砸地有声:“堂下钱监钟官邹清海,职掌铸币,不思国恩,滥权舞弊,私减钱重,贪渎巨万。按《燕律·户婚·诈伪》,其罪当——斩立决。可有异议?”
阶下武士铁臂按着一名囚徒。那人衣衫褴褛,血污与尘土板结成壳,几乎辨不出人形。几轮大刑过后,筋骨尽碎,只剩一口游丝般的气悬着。他头颅低垂,嘴唇翕动,吐出几个混着血沫的字:
“罪……臣……认……”
话音未落,一旁胥吏已跨步上前,粗暴拽过他一只污浊的手,蘸了印泥,死死按在早已备好的供状上。指印模糊,像一朵开败的、畸形的残花。
侧旁,一排紫檀木椅中,坐着三五华服之人。锦缎在幽暗烛光下泛着油腻的泽,面容却冷漠如石雕,与几步外阶下濒死的囚徒,隔着一道名为“身份”的、无形而坚硬的深渊。
“啪!”
斩令掷地,黑漆木牌翻滚,停在血污斑驳的青砖上。
主审官终究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未令其于市曹枭首示众。两名刽子手将瘫软的邹清海拖至堂后小院。铡刀早已架好,刀刃在午后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线森白的光。
手起。
刀落。
“噗嗤——!”
一声闷响,血肉分离。头颅滚落,在尘土中划出一道断续的红痕,最后停在墙根阴影里。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啪!”
姜华一掌拍在檀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他掌心下,正压着一枚刚刚滚落、尚带着体温与血腥气的……铜钱。不,是邹清海那颗头颅在脑海中滚动的幻影。
桌案前跪伏的人,被这骤响惊得肩头一颤。
姜华缓缓抬起手,指尖拈起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他脸上惯常敷着的、面具般的笑意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一片冻土般的阴寒。
“宝儿,”他开口,声音轻柔得诡异,“咱家这回,可真得……谢谢你。”
底下那人,何利宝,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抵上冰冷的地砖。
姜华转动着指尖的铜钱,眯起眼,对着窗外透入的微光细看:“要不是你捅出这娄子,咱家怕是都快忘了……这铜钱摸在手里,是什么滋味儿了。”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如冰锥刺骨,“也正好让咱家知道知道,什么叫‘民生疾患’,什么叫……自掘坟墓!”
他目光钉在何利宝瑟缩的背脊上,怒火骤然爆开:“说话!当初咱家身边,就属你舌灿莲花!怎么?这会儿知道装哑巴了?!”
“……奴、奴才以为,”何利宝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发颤,“邹清海那边……已然封口。即便、即便再查,也绝、绝溯不到总管这儿……”
“荒谬!”姜华厉叱,指尖铜钱猛地掷出,正砸在何利宝额角,发出“咚”一声闷响,“内侍省是咱家一个人的?咱家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是留着过年宰了吃肉的?!”他胸口起伏,脂粉遮掩下的脸皮泛起不正常的青红,“早知你们一个个办事这般‘牢靠’,咱家还不如亲自去铸钱局当差!”
“总管息怒……”何利宝伏地。
“何利宝!”姜华连名带姓,字字淬毒,“咱家待你,薄不薄?钱监那流金淌银的窟窿,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咱家思前想后,还是给了你!你倒好……”他气得发笑,笑声却比骂更冷,“虚铸钱两,克扣分量……这种一旦捅破天、连陛下都捂不住盖子的死罪,你也敢伸手?!你的胆子,是拿咱家的脑袋喂肥的吗?!”
姜华岂会不知何利宝贪?但这厮向来懂得分寸,又会讨巧,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可这次不同。这篓子捅得又准又狠,显然是有人算准了时机,要借这把刀,从他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奴才……奴才已是万分小心……”何利宝还想挣扎,“圜钱流至市面,谁还去细称那毫厘之重?分明是有人……”
“检举的冯远山,”姜华打断他,细眼眯成危险的缝,“背后,是谁在撑腰?”
何利宝眼中迸出怨毒:“冯远山这次当廷直奏,绕过所有常例,摆明了是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此人平日不显山露水,这次却……”
“先别急着咬他。”姜华冷笑,“冯远山起初只泛泛而谈市面钱劣,并未直指钱监。你得了消息,为何不立刻把邹清海推出去顶罪,断尾求生?反倒任由他们深挖,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画了押,拿了铁证,再调转刀口来找你?!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咱家这棵大树,倒得不够快?!”
他愈说愈恨,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享福享得连脑子都化了吗?!”
“他们取证,皆从帝京几大钱庄流通钱中取样!”何利宝急道,“那些钱庄,背后是梁家、袁家……哪家不是咱们暗里喂饱了的?朝中也各有倚仗!谁知他们这次翻脸比翻书还快,竟……”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姜华嗤鼻,“审刑司、刑部、大理寺的人堵到门口了!刀架在脖子上,那些铜臭商人,不赶紧顺着梯子把祸水引到钱监这小卒子头上,难道要自己扛下这必死的罪?!他们没趁机再踩一脚,已是仁至义尽!”
侍立一旁的张瑞小声接话:“给台阶就下,确是不地道。一□□商,若非往日仗着咱们……”
“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干系,”姜华漠然道,“还指望他们讲什么义气?咱家这一年多收敛锋芒,在他们眼里,怕是早已成了昨日黄花。没落井下石,已是客气。”
“这跟踩一脚有何区别!”张瑞忿忿。
“区别就是,他们留了余地。”姜华目光转回何利宝身上,冷如冻泉,“宝儿,你说,现在……你待如何?”
何利宝身子一抖,重重叩首:“求……求总管给条生路!”
“生路?”姜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咱家给你生路?你差点把咱家也送上黄泉路!钱监虽是小署,却连着铸币根本!这次让他们顺藤摸下去,谁知道还能摸出什么腌臜东西?!”
他不再言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枚铜钱,眼神幽深,如潭底暗流。
堂内死寂,只闻何利宝压抑的呼吸,和铜钱与指甲摩擦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每一息都像催命符。
良久,何利宝颤声道:“总管……奴才听闻,您前些日子,见过倪相……”
姜华眼皮未抬:“一出事,咱家便去问过。他声称与此无关,至多能在最后关头,保住人不横生枝节。但如何‘交代’,得咱们自己拿出‘说法’。倪从文是聪明人,此时不会蹚这浑水。”
“那……”
“平日里正事不顾,打听咱家的行踪,倒是上心。”姜华忽地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去找倪从文是私下之举,何利宝能知晓,无非是安了耳目,或本就存了别样心思。时至此刻,他已懒得深究。
“何利宝,”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这次,咱家尽力保你一命。不论结果,你手头的差事,从今日起,交由庄德清接手。往后你的路,自己走,咱家……不再管。”
何利宝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色煞白:“总管!爷爷!您不能……”
“站起来!”姜华厉喝,看着那张往日讨好卖乖、此刻却只余惊恐与算计的脸,一股浓重的厌烦涌上心头,“命还没保住,就惦记着权了?!”
何利宝僵了僵,深吸一口气,重新伏低:“求总管……指条明路。”
姜华蹙眉,指尖停住:“解铃还须系铃人……张瑞。”
“奴才在。”
“韩怀瑾当初‘孝敬’的那些东西,还在库里?”
“回总管,原封未动。”
“好。”姜华看向何利宝,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邹清海已死,供词真假已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找件别的事,绊住冯远山的脚,别让他顺着钱监这条线往上摸。拖出时间,你才有缝补漏洞的机会。”
“奴才……该如何做?”
“冯远山……冯远山……”姜华眯眼咀嚼这个名字,忽道,“邵潜手下的右仆射冯儒,是他什么人?”
“回总管,是表亲。”
“哦?”姜华挑眉,本是随口试探,竟真有瓜葛,“那这次的事,冯儒也掺和了?”
“奴才查过,冯儒对外清誉甚著,为避嫌,极少与这表弟往来,未见参与痕迹。”
“他何须‘参与’?”姜华嗤笑,“他只需借个‘胆’给冯远山,就够了。一个小小的六品刑官,若无靠山,怎敢直捅这天大的窟窿?”
何利宝眼中凶光一闪:“总管,不如……奴才派人,让冯远山‘意外’消失。一了百了!”
“蠢货!”姜华几乎气笑,“他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众目睽睽!你动手,是生怕别人抓不到把柄,坐实你狗急跳墙吗?!”
他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冯远山,必除。但要他死得‘有理有据’。”他顿了顿,眼底掠过算计的冷芒,“冯儒与韩怀瑾,皆是谢芝当年门生,算是同窗吧?”
“是。冯儒年长几岁,二人私交尚可。”
“私交好……那就更有意思了。”姜华唇边浮起一丝冰冷笑意,“冯远山动不得,韩怀瑾……却未必。两年前谢芝死,他为谋御史大夫之位,可没少往咱家这儿送‘心意’。那些东西,咱家一直替他收着,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
讽刺至极。一个六品刑官,此刻竟比一品御史更难撼动。
何利宝会意:“总管是要……用那些东西,反制韩怀瑾,让他去堵冯远山的嘴?或者,让冯儒……”
“谢芝教出来的人,最重脸面,最惜羽毛。”姜华笃定道,“韩怀瑾爬到这个位置,比谁都清楚‘贿赂内宦’的罪名有多要命。他不敢不从。即便没有这些物证,咱家随意‘栽’他点别的,他也休想干净。”他笑意加深,却无半分温度,“当初咱家势盛,他攀附无用。如今……咱家倒要看看,这位‘清廉’御史,究竟有几分‘风骨’。”
“张瑞,”他当即吩咐,“去库房,把韩怀瑾那箱子‘心意’清点清楚,列张单子。”
“是。”
“只要拖出时间,足够你去找补、推诿、寻替罪羊。这事牵扯的,没人真想揭开。找个可靠的人把责任扛了,做出个‘交代’。倪相那边,咱家这边,都会松手。”姜华目光如冰锥,刺向何利宝,“路,给你划出来了。命,在你手里。至于怎么走……看你自己的造化。”
何利宝俯身,额头触地,声音发闷:“奴才……明白。谢总管恩典。”
姜华看着他那副模样,连日来的憋闷与即将割舍利益的痛惜交织,令他彻底失了耐心。他指尖一弹,那枚一直捻着的铜钱飞射而出,精准地砸在何利宝鼻梁上。
“滚。”
铜钱力道不重,却带着某种宣判般的冰冷。何利宝身躯微震,未躲未闪,缓缓起身,再一躬身:“奴才告退。”
他退至门边,张瑞跟了出来,低声唤道:“何大监。”
何利宝缓缓转身,脸上已收拾出几分往日倨傲,眼底却藏不住灰败:“瑞公公有话?”
“大监折煞奴才了。”张瑞一副惶恐模样,“近日总管在枢密院与金铎公公处多有龃龉,心烦气躁,言语难免直接些,大监还需体谅。”
“咱家心里有数。”何利宝语气冷淡。姜华已决心弃他,再多的表面文章,也只是讽刺。
张瑞察言观色,又道:“按总管吩咐,日落前,韩怀瑾那笔账的明细,奴才便送到大监府上。有此物在手,大监或可周旋。”
“嗯。”何利宝应得敷衍,“还有事?”
张瑞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有句话,奴才思来想去,还是该提醒大监一句。”
“说。”
“大监行事爽利,但紧要关头,莫要……认错了敌友。”
何利宝眼神一厉,上下打量他:“此话怎讲?”
“内侍省上下,盘根错节,但终究,咱们才是一根绳上的。”张瑞低声道,“总管对自家人,向来宽厚。寻常小事,只要不犯忌讳,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可大监这次……错不在‘贪’,而在总管早先令您与庄大监收敛时,您手下便有人走漏风声。总管暗查之下,竟牵出您与六部一些人的勾连。”
他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压力:“谢芝死后,陛下冷落,总管在朝中本就四面受敌,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般行事,岂不让总管……寒心?”
话已挑明,何利宝也不再遮掩,冷笑:“那总管私下联络倪相,又算什么?他不许我等生事,自己却另寻靠山,是何道理?”
“这岂能混为一谈?”张瑞摇头,“且看今日,倪相尚愿尽力周旋。可大监先前攀附的那些关系……依奴才浅见,只怕大祸临头时,避之唯恐不及。”
“你入内侍省才几年?”何利宝被他言语激怒,瞪眼道,“也敢在咱家面前妄断是非?”
张瑞虽年轻,却能久侍姜华左右,自有其玲珑之处。他微叹一声:“奴才并非冒犯,只是多嘴一句。大监不妨看看贾允、金铎之流,同为阉侍,却偏要与武将文臣争锋,其下场……早已注定。皆因摆错了位置。”
他垂目,声音更低:“我等自受刑那日起,前路便被那阉刀划定了圈。这是总管……常说的话。”
何利宝心中五味杂陈,只觉荒唐——自己竟沦落到要被一个后辈太监“提点”?他冷笑一声:“那你说实话,到了这步田地,咱家在总管面前,还有转圜余地吗?”
张瑞沉默片刻,坦诚道:“总管说过的话……很难更改。”
“那说这些,又有何用?”何利宝嗤笑。
“那就当奴才……多嘴了罢。”张瑞不再多言,躬身退开。
何利宝盯着他背影半晌,终是拂袖而去,只觉得满心皆是荒唐与冰冷的讥嘲。
军营校场,尘土飞扬。
骑兵阵列刚演练完一波冲杀,人马喘息未定。付尘刚翻身下马,便有一士卒快步近前,低声道:“付尘,将军唤你过去。”
他抹了把脸上混着沙土的汗,眯眼望向不远处观战台。台上两人,廖辉正与另一人说着什么,脸色不豫。
系好马,快步走近。台上争执声隐约可闻。
“将军。”付尘站定,出声。
廖辉回头,脸上余怒未消,粗声道:“京畿军来人,说你当年入籍的文书有纰漏,要你回去一趟。”
旁边那人转向付尘,语气公事公办:“付尘,京畿军核查兵籍,发现你的备录存疑。季校尉正在京畿校场等候,请你即刻随我回去核验。”
付尘心头莫名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这……当初所知,均已据实上报,不敢有瞒……”
廖辉不耐地插话:“你们京畿军自己办事不牢,倒来我这儿提人?训练正紧,不放!”
那人转向付尘,语气微沉,意有所指:“付尘,季校尉说了,你若不去……需想想后果。”
“一个小小校尉,让他自己来领人!”廖辉火气上来。
“将军,”付尘适时出声,姿态放得更低,带着恳求,“许是标下当初粗心,遗漏了什么。求将军允标下片刻,去去就回。明日……标下定将今日耽搁的训练加倍补上,绝无怨言。”
廖辉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扫过,冷哼一声,终究懒得在这等琐事上纠缠,挥手像赶苍蝇:“快去快回!今日所有课目,补训!少一样,军棍伺候!”
“标下领命!”付尘躬身,感激之色溢于言表。退出时,那微佝的背影在廖辉眼中,却无端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他皱了皱眉,旋即抛开。
付尘跟着来人默默出营。离得远了,那人方压低声音道:“季展就在营外。”
付尘脚步未停,低声道:“他既有军职,为何不亲自进来要人?也省得你同廖辉费那般口舌。”
“季展吩咐的。若他亲自来,廖辉追问起来,反倒麻烦。我这等无名小卒,一句‘不知情’,便能搪塞。”
付尘侧目,打量此人。手脚修长,武服合身,眉眼却陌生。“你是京畿军的?我未曾见过。”
“不是。”那人答得干脆,“我乃倪相门下。”
付尘眸光微凝:“何事如此紧急?非要此时唤我出营?”按常例,倪从文传递消息或布置任务,多在夜间或休沐日。赤甲军营规森严,这是他入营后首次被急召外出。
“京中近日大事,你竟不知?”
“营内闭塞,我又被单独加训,无暇探听。”付尘坦言,“出了何事?”
那人却闭口不言:“见了季展,你自知晓。”
赤甲军营盘踞帝京东郊,占地极广。两人沉默疾行,唯有靴底踏过冻土的闷响。出得营门,果见季展牵马立于道旁树下,身影半掩在阴影里。
三人翻身上马,抄小路疾驰返京。蹄声嘚嘚中,季展将近日钱监舞弊案、冯远山直奏、邹清海被斩、姜华与何利宝困境等事,言简意赅道出。
“……你的意思是,何利宝欲反咬审刑司主官,借此争取时间,洗脱自身?”付尘听完,沉吟道。
“不错。那弹劾的奏章,已递至中书门下,相爷亲阅过。”季展控着马缰,目视前方。
付尘眼神渐冷:“相爷的意思……是要放任他构陷脱身,争取时机?”
季展侧头看他一眼:“相爷自有考量,非你我所能妄测。”
“……我需要做什么?”付尘问完,又自嘲般低语,“内侍省中知晓内情者不少,尤其是何利宝手下。不如直接绑来拷问?”
“莫急。”季展摇头,“相爷推断,何利宝意在‘贼喊捉贼’,将其在他城私设的铜矿、熔炉等罪证,反栽给审刑司刑官。此刻你若从内侍省拿人,甚至杀了何利宝,非但无益,反可能坐实‘刑官灭口’的假象,正中其下怀。”
“所以相爷一面要卖姜华人情,保何利宝暂时无事;另一面,却要……”付尘心念电转,忽地停住。
季展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风中几乎不可闻:“……杀了庄德清。”
付尘瞳孔骤然收缩。
季展继续低语,语速加快:“不论相爷因何暂保何利宝,姜华此番必元气大伤。何利宝与庄德清,乃其左膀右臂。借此机会,断他一臂,何乐不为?内侍省中自有我们的人,暗杀不难。难的是,要让姜华深信——是庄德清‘背叛’了他。”
付尘瞬间明了,但疑窦未消:“内侍省中既有内应,罗织罪名构陷,并非难事。何须特意唤我?”
季展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我说,若事事都安排妥帖,还用大费周章把你从军营里拎出来?我何时需向你‘禀报’了?”
付尘默然。
“并非信你。”季展直言,“此乃相爷特意吩咐。方才去叫你的那位,跟着相爷多年,本事不差。可这事……偏就轮不上他。”他瞥了付尘一眼,语气复杂,“你这新人,该感恩戴德才是。”
一年前初遇,这青年还是个结巴、驼背、透着土气与怯懦,活脱脱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唯一令人侧目的,是那回与人冲突时,那股子不要命般的狠辣劲头。招式杂乱,甚至有些下作,但那份豁出一切的凶戾,足以震慑旁人。如今再看,却见其非凡之处。
“让我想想……”付尘勒住马,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城墙轮廓。
季展的话并未让他感到丝毫荣幸。亲手刃敌,于旁人或是奖赏,于他不过是另一道染血的指令罢了。
“……姜华多疑,要让他信,需得是他身边‘信得过’的人提醒。”付尘缓缓道,眼底掠过冷光。
“怎么说?”
“一年前,京官苏定南外放,其独子苏让死于非命。虽找了顶罪者,然传言一直指向何利宝杀人灭口。”付尘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寒意,“不妨以庄德清之名,密信苏家,坐实此传言。挑动苏家进京,向姜华讨要‘说法’。旧怨重提,最能挑动疑心。”
“时隔一年,苏家敢再招惹内侍省?”季展怀疑。
“他们一定敢。”付尘语气笃定,眼前仿佛又浮现那夜冲天的火光、男人妇人凄厉的哭嚎、焦糊的气味。“苏让死后,尸身损毁,被迫火化。苏定南老来得子,溺爱异常,连习武这等‘不入流’的爱好也由着他。此仇,苏家绝不会忘。”他顿了顿,“何况他们失势后,与内侍省关系早已断绝。前次相爷命我暗中联络示好,他们……会配合的。”
季展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追问:“仅凭一桩旧案,便令姜华起杀心?未免牵强。”
“不错。”付尘点头,“还需更致命的东西。”
他继续道:“何利宝既想‘贼喊捉贼’,便先让他‘脱身’。待庄德清死后,再伪造其生前与刑官‘勾结’的书信、信物。此事我熟。”他唇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先前何利宝与朝官往来把柄,便是我故意‘失手’被擒,再由姜华亲自‘审’出来的。此番故技重施,让内侍省中的内应‘无意’发现庄德清‘通敌’证据,呈报姜华……当无纰漏。”
季展闻言,眉头拧紧:“你当初被何利宝的人抓住……是故意的?”他想起那时付尘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模样,自己还曾暗骂其无能,原来……
“当时是你来接的我,我以为你知晓内情。”付尘淡淡道,“或许,这正是相爷特意唤我出来的缘由……若非身在军营,行动受限,我或可再‘失手’一次。”
季展心中震动,一时无言。这青年看似羸弱温顺,行事却如此狠绝周密,对自己亦毫不留情。他忽然有些明白,相爷为何独独选中他。
“何利宝等人既认得你,你再去也无用。”季展压下复杂心绪,“你方才所言,我记下了。回去后,自会安排人手完善。你难得出来,可要去相府一趟?”
“不必了。”付尘垂下眼帘,倦色深重,“相爷若有令,我随时奉命便是。来去匆匆,又算什么?”
季展看着他苍白侧脸,心中矛盾更甚。这青年受相爷“偏爱”不假,可这份“偏爱”,带来的却是一次次险死还生的任务,满身的伤疤与无尽的煎熬。若为磨砺,未免太过酷烈。
“今夜打更时分,我去联络内侍省中的暗桩。此事,还需细细筹谋。”季展移开目光,沉声道。
“好。”付尘应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两人并辔,向着帝京森严的城门,沉默前行。身后,赤甲军营的烟尘与杀伐声渐渐远去,前方,是另一张更加幽深险恶的、无声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