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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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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回-重整军务贾允理思绪,不顾旧伤魏旭勇争先
帐帘掀起的刹那,夜风裹着尸腐味劈面而来。林平垂首入内,铁甲上的雨露未干,顺着甲叶沟壑滑落,砸在泥地上——嗒,嗒,嗒——像漏壶将尽的余滴。
贾允正俯身案前,五指抵着舆图上山川脉络。闻声抬首,烛火在他眼底倏地一跳。不必林平开口,只看那垂肩塌脊的模样,他面上血色便褪了三分,眉骨下阴影骤然深重。
“……没寻到?”声音压得极沉,像磨刀石碾过粗粝铁刃。
林平单膝跪地,铁甲碰撞声闷如钝器相击:“末将领三百人入山七日……蒙山深处瘴重雾浓,非我军辖地,地势生疏。除阵亡将士遗骸二百三十七具外……”他喉结滚动,吞咽下未尽的颤音,“未见殿下踪迹。”
“没寻到,便是活着。”贾允截断他的话,五指扣进舆图边缘,纸张在他掌下皱出痛苦的纹路,“皇族贵胄,生死皆需确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林平抬眼,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山谷尸堆里,寻到了殿下的轮椅。”
帐内死寂。烛火噼啪炸响,惊得几位将领肩头微颤,盔缨簌簌。
贾允盯着他,烛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明明灭灭。半晌,从齿缝间挤出的字句带着铁锈味:“轮椅在,人就离不远。继续找——翻遍每寸山石,掘穿每尺冻土,也要给我翻出来。”
“是!”林平叩首,额抵冷泥。
“既来了,便听着。”贾允收回视线,指节叩向舆图上猩红一点——通州,像摁住一处溃烂的疮口,“此战折损过半,蛮子据城死守,正是我军喘息的缝隙。败了,就好好想想怎么败的。”
众将屏息,帐内只余夜风穿隙的呜咽。
“先说士气。”贾允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像刮骨刀一寸寸剔过皮肉,“胜败兵家常事,垂头丧气给谁看?此战败因有三:一遭埋伏失了先机,二因大雨延误援军,三则人数悬殊被围而歼。”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得人脊骨发颤,“都记清楚了——输,也要输个明白。”
下首一将领出列跪倒,面皮白净无须,正是太监出身的纪凡:“提督,末将所率两万翊卫因大雨耽搁行程,延误战机,甘领军法!”
贾允瞥他一眼,那目光轻飘飘的,却让纪凡脊背渗出冷汗。“责罚战后清算。”他移开视线,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山道,“眼下当务之急,是你那两万人马——他们是夺回通州的主力。徐恩广战死,数位副将重伤,廖辉所部五百人折损过半,他自己……”话音微滞,“至今昏迷。”
角落阴影里,唐阑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沙砾摩擦:“回提督,廖将军申时已醒,只是伤重难行。”
贾允颔首,未看他。纪凡又抬头,额间汗珠滚落:“是否奏请朝廷再调援军?”
“不必。”贾允断然否决,斩字如刀,“首战即败,你那两万人尚未动用。再者,此战本就耗银甚巨,朝中文臣已多有微词。陛下那里……”他顿下,转瞬即逝,“蛮军聚守一城,我军兵力尚不逊色。当务之急是整顿,不是增兵。”
指尖划过舆图上山川脉络,像抚过一具尸体的骨骼:“这几日会陆续布防。在那之前,养精蓄锐——蛮子胜了这一阵,少不得要得意几日。这空隙,”他抬眼,烛火在瞳中燃成两点寒星,“就是我们的生机。”
众将领命,甲胄碰撞声零落如碎玉。
“最后一句。”贾允直起身,烛火将他影子拉长投在帐壁上,如嶙峋山岩压在每个人心头,“回去整肃士气——败可以,馁不行。谁若带出垂头丧气的兵,”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军法伺候。”
“是!”
帐帘次第掀起,人影如鬼魅消散。唐阑疾步追上林平,在夜风里攥住他甲袖,五指陷进铁叶缝隙:“林将军!”
林平驻足,眉间倦色深重如墨染:“何事?”
“山中寻到的遗骸……”唐阑嗓音发紧,每个字都像从喉间撕扯出来,“现在何处?”
“前日起陆续运至后军,已腐坏的就地掩埋,尚能辨认的暂置营外,待登记后统一安葬。”林平打量他神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的怜悯,“节哀。”
唐阑怔怔点头,松开手。待林平走远,他忽然转身,朝着后军营地方向狂奔而去,衣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的幡。
贾允又在舆图前立了半炷香时辰。指腹反复摩挲蒙山曲折的等高线,那线条在他眼底蜿蜒成一条毒蛇,正吐着信子。最终他收起图卷,羊皮纸卷轴合拢时发出沉闷的叹息。
转入隔壁军帐,药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魏旭正给廖辉换药,见贾允进来,草草行礼,手中绷带还沾着新鲜的血渍。廖辉躺在榻上,浑身缠满绷带,像一具未完工的殉葬俑。闻声睁眼,绷带缝隙里露出的那只眼睛血红如淬火的琉璃。
“提督……”声音沙哑得像沙砾滚过铁板。
贾允在榻边坐下,木椅吱呀轻响,像垂死者的呻吟。“山中埋伏本是我与殿下共议的险招。”他开口,声音沉如坠石,“却未料到,蛮子也选了同一处设伏——请君入瓮,好算计。”
廖辉侧过头,绷带摩擦出细碎的窸窣声:“殿下……究竟在何处?为何孤身赴险?”
“下落不明,仍在搜寻。”贾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寒潭,“至于殿下为何突然出现在蒙山……懋城水患,殿下将百姓迁往邻县,分兵两路:一路援通州,一路袭蛮营。岂料蛮营是空寨,守军早已暗伏山中——”他话音戛然而止,猛地抬眼,目光如鹰隼攫住猎物,“你遇伏时,可看清蛮军是静候埋伏,还是匆匆赶到?”
廖辉愣住,旋即瞳孔骤缩:“提督是怀疑……我军行踪泄露?”
“只是猜测。”贾允摆手,指尖却无意识蜷紧,骨节泛白,“当时蛮军阵势如何?人数几何?”
“付尘先带两人探路,回报说见蛮军正在行进,似是刚到。”廖辉回忆时眉头紧锁,额间绷带渗出血色,“大雨迷眼,但能看出队形未稳。”
“付尘呢?”
“不知。”廖辉摇头。一旁的魏旭接话,声音硬邦邦的像砸出的铁钉:“林副将清点尸首,少了十六人,付尘在其中。”
贾允沉默片刻,帐内只余药炉沸滚的咕嘟声。“此战折损太多将领。”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拎出来,“廖辉,你手下能用的年轻人里,他算个苗子。”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可惜了。”
廖辉阖目,绷带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从喉间挤出一句:“末将……无能。”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贾允截断他,却见魏旭忽然挺直脊背,胸前绷带渗出血色,在烛光下晕开一朵猩红的花:“提督,标下请战!”
廖辉厉声呵斥,牵动伤口闷哼一声:“伤都没好,逞什么能!”
“我在骑兵营七年,伤不致命就能提刀!”魏旭不退不让,眼底燃着两簇野火,“提督若不信,现在就可试我身手!”
“你这莽撞性子跟谁学的?”廖辉气得伤口崩裂,血渍漫出绷带,在麻布上洇开暗红的湿痕。
“自然是跟将军。”魏旭梗着脖子,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贾允抬手止住二人争执,眼底却掠过一丝幽微的光亮:“魏旭倒提醒了我——新败之际,士气最易溃散。殿下失踪,众将伤重,军中难免人心惶惶。”他指尖轻叩膝头,嗒,嗒,嗒,像在敲打一面无形的战鼓,“不如在伤势较轻的年轻将士中办场比武,一为振奋士气,二则……”他抬眼,目光扫过廖辉缠满绷带的身躯,“也可遴选暂代军职之人。”
廖辉忧虑,绷带下的眉头拧成死结:“此时比武,只怕无人有心……”
“正因无心,才要激出血性。”贾允目光如炬,烛火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烧成两汪熔铁,“蛮军闭门不战,若我军一味消沉,便是自损战力。遴选之事战前便与殿下议过,原本就要提拔新人——”他话音转低,像沉入深潭,“步兵营有个唐阑,京畿辅军出身,与付尘同批。前几日作战,我看着倒有几分胆识。”
“那愣头青?”廖辉皱眉,额间绷带又渗出血色,“太轻狂。”
“你帐下哪个新人你不嫌轻狂?”贾允难得露了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像冰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痕,“最后不都让你训服帖了?唐阑武功底子不差,临阵也知进退。至于魏旭……”他看向那昂首挺胸的青年,目光像在掂量一柄刀的锋芒,“作战经验丰富,只是欠些沉稳。”
魏旭立即挺胸,绷带下肌肉贲张:“此番比武,标下定夺魁首!”
“上回输给付尘的惨状忘了?”廖辉冷哼,声音里却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你若少些鲁莽,早该坐到副将之位。”
“赤甲年轻一辈,除他之外无人胜我。”魏旭扬眉,眼底野火燎原,“将军且看着。”
贾允不再多言,起身时帐外风声呜咽,像万千冤魂齐哭。“好好养伤。”他撂下话,掀帘而出,身影没入浓稠的夜色。
帐内重归寂静。廖辉与魏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沉甸甸的忧虑。
后军营地震天恶臭。
几百具尸首横陈板车,血水浸透泥土,在惨白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黑亮,像大地溃烂的疮口。唐阑踉跄走在尸堆间,像个失了魂的野鬼,一具一具翻看那些腐烂的面孔。
有的脸已被雨水泡胀,五官模糊成一团肉泥,蛆虫在眼眶里翻滚;有的残肢断臂,需拼凑才能辨出人形,断骨从皮肉里刺出,白森森的像未打磨的玉簪。唐阑浑不在意扑鼻的腐臭,扳过一颗颗头颅,指尖陷进僵冷的皮肉里,指甲缝里塞满黑红的血垢。
没有。
没有那张总噙着三分温吞笑意、眼底却藏着狠劲的脸。
没有那个在练兵场上把他摔进泥里、又伸手拉他起来的人。
他翻到一具无头尸,怔了怔,突然发疯般扒开尸身衣甲——不是那人的身形,肩太宽,腰太粗。松手时用力过猛,险些被脚下尸首绊倒。他跪在血泥里,掌心撑着冰冷的地面,指甲抠进泥土,喉间滚出困兽般的呜咽,却被夜风吹散,碎成无人听见的残音。
夜风穿过尸堆,带起腐肉碎屑,在空中打着旋,像一场无声的招魂。远处营火明灭,照不亮这片死亡之地。
贾允独行至营外高坡。
夜色如浓墨泼洒,他茕茕立在风里,鬓角白发被月光镀上惨淡的银边,像结了一层霜。仰首望天,星子疏落,像谁随手撒了把碎钻,却填不满这无垠的黑暗。
“殿下……”他低语,声音散在风里,轻得像叹息,“你的想法,或许是对的。”
远处通州城墙上,蛮军的火把连成一条猩红的线,在夜色里蜿蜒游动,如巨兽蛰伏的脊骨。而脚下军营死寂,只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打着未愈的伤口,敲打着这漫漫长夜。
夜还很长。
长到足以让鲜血凝固,让伤口溃烂,让希望一寸寸熄灭。
而黎明——如果还有黎明——尚不知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