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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〇回 ...

  •   第三〇回-胜不骄矜军师劝诫,心存试探煜王冷言

      徐恩广的头颅悬在城门上,皮肤在烈日下绷出青黑的脉络,眼眶成了蚁虫进出的孔洞。城门下,蛮兵围坐撕扯烤羊,油顺着胡须滴进尘土,混成暗红的泥。
      寇炳羽扇轻摇,白羽在烛光里划出虚无的弧:“燕军援至,正是杀红了眼的时候。”
      “杀红眼又如何?”巫马孙灌下烈酒,酒液从嘴角溢出,淌过脖颈青筋,“来一个,本将军斩一个。”
      “玄翦的尸骨还未寒。”寇炳扇面顿住,目光如浸水的绸缎贴上巫马孙的脸,“尊主记性很好。”
      酒盏重重砸在案上,浊浪泼湿地图一角。巫马孙眼底掠过戾气:“通、滦二州已夺,这功还抵不过罪?”
      “功是功,过是过。”寇炳垂下眼帘,羽扇重新摇动,“城本该夺,人却不该死——尤其是死在你遣他去的地方。”
      帐内烛火倏地一跳。
      巫马孙五指扣紧酒盏,骨节泛白:“军师这话,是在疑我?”
      “疑不疑,重要么?”寇炳抬眼,那目光轻飘飘的,却让巫马孙脊背渗出冷汗,“要紧的是,莫让旁人起疑。”
      沉默如毒藤蔓延。良久,巫马孙松开手,盏底在案上刮出刺耳的响:“我这条命是尊主给的,疑与不疑,尊主心中有数。”
      “但愿如此。”寇炳望向帐外渐沉的暮色,声音落进黑暗里,“通、滦二州是插进燕国肋骨的刀。刀柄握紧了,帝京便不远。若握不稳……”
      他未说完,巫马孙已拂袖起身,铁甲碰撞声碎了一地寂静。

      蒙山谷底,暮色如浓稠的血浆倒灌。
      付尘拄着木棍挪回岩边时,那半瓢水依旧纹丝未动。他扔掉鼓囊的布袋,踉跄跪倒在男人身前,摊开掌心——暗镖躺在纵横的血污里,刃口被溪水洗得发亮,映出他苍白的面孔。
      “殿下的东西。”声音哑得像沙砾磨过铁器。
      宗政羲垂眸未应。数日未进滴水,他唇上裂开细密的血纹,面色白如新坟前的纸幡,唯有一双眼依旧深不见底,像两口能吞尽光亮的古井。
      良久,喉间滚出两个字:“留着。”
      付尘不再多言,将暗镖别回腰间。动作牵动伤口,他闷哼一声跌坐在地,脊背撞上岩石的闷响在谷底回荡。
      六七日光阴,饥饿如钝刀刮骨。
      他早已惯于在山林间掠夺生机,只是这一身伤拖慢了手脚,寻来的不过是些野果草根,偶有落入陷阱的山雀,剥了皮毛烤得焦黑,勉强续命。
      不敢怠慢岩边那人。每日所得,必先呈至眼前——哪怕对方从未伸手。
      天光敛尽的刹那,谷底沉入墨般的黑暗。
      “噌。”
      火石相击,迸出一点星火。付尘弓身揉搓枯草,火星落在上面,忽地燃起豆大的光。他添上枯枝,火舌舔舐木柴,噼啪声炸开,驱散周遭浸骨的寒。
      火光跃起时,宗政羲眼底映出两簇跳动的金红。
      付尘挪近些,将冻僵的手凑向温暖。后仰时凌乱的鬈发滑落肩头,左颊那道旧疤在火光下半明半暗,像某种古老的咒文。
      他从布袋里掏出两只死雀,指尖捻着羽毛一根根拔下。手背上新旧伤痕交错,有些已结痂发黑,有些还渗着鲜红的血珠。拔净羽毛,他抽出腰间暗镖——刃口映着火光滑过雀腹,皮肉应声绽开,露出内里粉嫩的肌理。
      动作娴熟得不似士卒,倒像生于山野的兽。
      宗政羲静静看着。火光在那青年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与记忆中雨夜厮杀时那张狰狞染血的面孔判若两人。那时这瘦弱青年扑向蛮兵的模样,不像杀人,更像野兽撕咬猎物——喉间滚出的嘶吼带着原始的戾气,剑锋划开皮肉时眼底竟有近乎欢愉的光。
      可此刻,他弓着背坐在火边,小心翼翼剖开雀腹,指尖沾着血污,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秘仪。
      “殿下。”付尘忽然转头,掌心托着颗洗得发亮的山果。
      四目相对。宗政羲看见青年眼底映着的两团火,还有火光照不透的、深不见底的暗。
      “……山中野果,洗净了。”付尘喉结滚动,声音低下去,“您……用些罢。”
      宗政羲移开视线。
      付尘不再等待,低头咬向山果。齿尖陷进果肉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咀嚼得极快,喉结急促滚动,果核被随手抛进黑暗。紧接着又拿起第二颗,吞咽声里带着近乎贪婪的急切。
      宗政羲皱了皱眉。
      火光跳跃,映着青年脏污的衣襟和沾着果渍的下颌。这副狼狈模样,与记忆中那些卑躬屈膝的士卒重叠——可偏偏,这人在战场上爆发出的那股狠劲,又截然不同。
      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鞘破刃残,却能在某一瞬迸出淬血的锋芒。
      “补足气力,”宗政羲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便能出得去这山谷?”
      付尘动作顿住,抬眸时眼底掠过茫然:“营中将军……定会来寻。总要活着等……”
      “等?”宗政羲短促地嗤笑,那笑声里裹着冰碴,“等到尸骨成灰?”
      付尘脊背一僵。他沉默片刻,试探着开口:“待标下腿伤好些……或许……能背负殿下出山?”
      话音落下,谷底死寂。
      宗政羲缓缓转头,目光如实质般压来。付尘心头骤紧,慌忙垂首:“标下失言……”
      “抬头。”
      命令简短而冷硬。付尘依言抬首,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他曾在大典上远远望见过这双眼,那时这人高坐銮驾,冕旒垂落遮住大半面容,唯有这双眼睛穿过珠玉流光,沉静得像能吞没所有喧哗。
      此刻这双眼近在咫尺,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还有火光中自己狼狈的倒影。
      “你不畏我。”宗政羲缓缓道,每个字都像在掂量,“何必作这副姿态。”
      付尘瞳孔骤然收缩。
      火堆噼啪炸响,火星窜起又熄灭。谷底蝉鸣忽地汹涌,层层叠叠如潮水涌来,将两人之间那寸空气挤压得密不透风。
      宗政羲眼底浮起讥诮,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到这般境地,还需遮掩?”
      付尘沉默。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那些伪装出的怯懦、卑顺、惶恐,在这一刻寸寸剥落。他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深重的暗,再抬起时,眼底已是一片死水无波。
      “在殿下眼中,”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没了先前的颤,“付尘是何等样人?”
      宗政羲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
      “皮里阳秋,藏锋敛锷,鸷鸟将击。”
      十二个字,字字见血。
      付尘怔了怔,忽然笑出声。
      那笑声短促而真实,像冰层乍裂涌出的泉。他笑着摇头,肩头颤抖牵扯伤口,却又止不住笑意:“殿下……看得透彻。”
      笑声渐歇,他望向跳动的火焰,声音平静下来:“付尘不敢欺瞒。有些事确非本心,可人活着……总要图些什么。懦弱也罢,卑劣也罢,只要还能往前挪一步,面目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他拿起一支串好的烤雀,递向宗政羲。焦黑的雀身冒着热气,油脂滴落火中滋啦作响。
      “殿下是明白人。”付尘维持着递出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屑这些微末伎俩,更不信付尘敢在此造次。”
      宗政羲盯着他看了许久。
      久到火光将雀肉表面烤出细密的油泡,久到付尘手臂开始微微发颤。终于,另一只手伸过来——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纵横着新鲜的血痂与旧疤。
      指尖相触的刹那,付尘感到那手冷得像隆冬的冰。
      “安分些。”宗政羲接过烤雀,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有些念头,动了便要想清楚代价。”
      付尘心头骤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标下明白。”
      宗政羲不再言语,低头咬向雀肉。齿尖撕开焦脆的表皮,内里温热的肉汁涌出,混着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他咀嚼得很慢,喉结滚动时脖颈筋脉微微凸起,像某种隐秘的仪式。
      付尘也拿起另一支烤雀,小口撕咬着。肉量少得可怜,两三口便只剩细骨。他舔去指尖油脂,垂眸盯着跳跃的火光,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这人看透了他。
      看透了那些伪装,那些算计,那些藏在卑顺皮囊下的不甘与野心。可偏偏……没有戳破,没有深究,只丢下一句警告,像猎人在陷阱旁系了根醒目的红绳。
      是试探?是敲打?还是……某种默许?
      火堆渐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两人笼进同一片阴影里。付尘添了把枯枝,火星窜起时,他瞥见宗政羲闭目靠坐在岩边,喉结随吞咽轻轻滚动。
      那一瞬,他忽然想起幼时山中所遇的独狼——受伤,濒死,却依旧在黑暗中睁着幽绿的眼,等待着某个扑杀的时机。
      而此刻,他与这头困兽同陷绝境。
      谁先露出破绽,谁就会成为对方的生路。

      夜色深浓如墨。
      通州城头,巫马孙按刀而立,望着远处燕军营地点点星火。夜风吹起他鬓边碎发,酒意早已散尽,唯余眼底一片冰冷的清醒。
      寇炳那句“莫让旁人起疑”,如跗骨之蛆,在耳边反复回响。
      他攥紧刀柄,指节泛白。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

      而蒙山谷底,付尘抱膝坐在将熄的火堆旁,看着最后一点余烬在风里明灭。
      身侧,宗政羲呼吸平稳绵长,仿佛沉睡。
      可付尘知道,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一直睁着。
      像潜伏在深渊里的兽,等待着破晓时分,第一个扑向猎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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