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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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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众矢之的迁臣事续,树大招风宦集恚责
“付尘,你留下。”
场上兵士如退潮般四散,独留这句话钉在暮色里。
付尘顿步,肩上被人轻拍两下。
侧首时,撞见唐阑错身而过时递来的眼神——三分安抚,七分告诫,像在说:小心些。
随即那抹鸦青身影便没入人群,走得干脆。
付尘转向场中那人。
季展负手立在夕阳残照里,身影被拉得细长如刀,正切入地面青砖的裂缝。
“校尉。”付尘躬身。
季展没应声。
两道长眉倏然一横,拳锋已破空袭来——直取面门,疾如毒蛇吐信。
付尘侧身避过。
风擦过耳际,刮得皮肤生疼。
第二拳、第三拳接踵而至,招式并不花哨,却拳拳奔着要害:太阳穴,喉结,心口……像在拆卸一具机关木偶,要将他全身关节都敲碎重组。
付尘沉息格挡。
手肘抵住拳锋时,骨肉相撞的闷响在空旷校场炸开。他看透了对方意在考教,便收了野路子,学着季展的节奏——不快不慢,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对方落脚的刹那。
可这“学”太过刻意。
季展的拳重而稳,如重锤夯土;付尘的招却轻飘如风,看似能挡下每记攻击,却始终差着一线——
像隔着层薄纱看人厮杀,虽见血光,却闻不到腥气。
“不必让式。”季展忽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用你真正的本事攻过来。”
付尘瞳孔骤缩。
眼底那点野性的光,在夕照里倏然迸亮——像深潭底炸开的火星。
他欺身向前。
距离猝然缩短,鼻尖几乎撞上季展下颌。在对方出拳的刹那,他猛地矮身,背脊如弓弦绷紧,肩头狠狠撞进对方胸腹——
“砰!”
季展被掀翻在地,尘土飞扬。
可不过一息,他已翻身而起,右腿如铁鞭横扫付尘下盘。
付尘不退反进,双手如铁钳扣住对方咽喉,双腿同时绞上季展腰身——
是山中与狼搏命时练出的杀招,不讲章法,只求毙敌。
季展肘击后撞,趁他吃痛松劲的刹那,双腿反绞,将付尘死死按在身下。
可付尘的手已从咽喉滑到脊柱——
指尖精准抵住第三节脊椎的凸起。
那是命门。
再往下半寸,用力一按,人便废了。
两人僵持在尘土里,汗水混着沙土,在皮肤上糊成泥泞的地图。
“松手。”季展沉声道。
付尘卸力起身,动作干脆得像从未起过杀心。
季展站起,脖颈上留着一圈淡红指痕——再深半分,就是喉骨碎裂的声音。
他盯着付尘,眼底闪过复杂的审视:这小子方才那刹,究竟是真想收手,还是……根本不知该下多重?
“前些日子命你练的基本功,练了?”季展拍去身上尘土。
“练过了。”
“没长进。”季展斩钉截铁,“从今日起,每日午后站桩三个时辰——我亲自盯着。”
“是。”
付尘走到场中,摆开架势。
两脚开步如扎根,含胸拔背如抱月,一瞬便入定——那姿态太过标准,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的戏码。
季展退到树荫下,抱臂冷眼。
日头正烈,光砸在青年身上,将鸦青武衣晒成深黑。汗水很快洇透布料,贴在瘦削的背脊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像一对被折断的翅膀。
时间在汗滴坠地声中流逝。
付尘平视前方,目光却悄悄上移——
天穹那轮火球烧得正旺,光热如针,刺进每个毛孔。他试着提气,内息沉入丹田,却如石坠深潭,只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
日头西斜时,季展动了。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影子如鬼魅匍匐在地,缓缓贴上付尘脚后跟——
然后起脚,一记横踹直击后腰!
“呃——!”
付尘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却没倒。
汗湿的额发黏在颊边,他撑开沉重的眼睫,眼底掠过一丝被激怒的野光。
季展绕到他面前,抱臂冷笑:“站桩练的是内劲儿,不是让你杵在这儿装死人。若做不好,不如直接过招——”
“好啊。”付尘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挑衅的锐利。
季展眯眼,又是一脚踹向腹部。
这次付尘全身肌肉倏然绷紧,如铁板一块。脚踹上去,竟发出“咚”的闷响——像踢中了实心木桩。
“你以为那些野路子能杀人?”季展收腿,语气讥诮,“在战场上,人多,乱,你这点本事——不够看。”
“人再多……”付尘喘息着,一字一顿,“也、也是一个一个来。谁都没、没有三头六臂。”
“呵。”季展忽然笑了,“小结巴,不装了?”
付尘沉默。
夕照正泼在他身上。
汗透的武衣紧贴肌肤,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又锋利的线条。脖颈、胸膛、大腿——所有裸露的皮肤都在霞光里泛着湿漉漉的金红,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尤其那双眼睛,映着漫天紫红云霞,烧着某种近乎癫狂的火。
与初来时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
“既然有疾,就藏严实了。”季展走近,声音压得极低,“省得哪天露了马脚,事儿没办成,先把自己搭进去。”
付尘依旧垂首,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在尘土里砸出小小的坑。
“你方才说得不对。”季展话锋一转,“人是没有三头六臂——但兵器有。”
他抬手,虚空一划:“一柄丈二长刀,在内力深厚者手里,一丈之内,围上来的人……”
五指并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能一齐断了喉咙。”
付尘抬眼:“多、多少?”
“赤甲军中最高纪录——”季展竖起七根手指,“七个。是煜王创下的。”
七个。
付尘盯着那手势,喉结滚动。
他见过山中群狼分食野牛——最多不过五匹狼同时咬住猎物。七个人头……那得是怎样的刀,怎样的力?
“所以你那两下子,在这儿勉强够看。”季展收回手,“可若想干大事,还差得远。”
“多、多谢校尉提点。”付尘躬身,姿态又恢复成那副驯顺模样。
季展瞥了眼天色——紫气吞没了最后一线橘红,夜像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泼来。
“今日到此为止。”他转身,“我带你去个地方。”
付尘正要问,季展忽又回头,从怀中掏出一物——
铜制,六边菱角,边角花纹已被摩挲得模糊。
唯独中心那个凸起的篆字,在暮色里森然欲活:
倪。
付尘瞳孔骤缩。
“没错。”季展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上头打过招呼,要我‘格外照看’你。”
付尘僵立片刻,终于挪动脚步,躬身行礼:“多、多谢季校尉。”
原来如此。
京畿辅军虽松散,名义上却归枢密院直辖。季展一个小小的训练校尉,竟是相府埋下的钉子。
难怪他这“相府婢侍之子”能顺利入营,无人置喙。
可既然已有暗桩,为何还要塞他进来?
多一枚棋子,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除非,这枚棋子本就是用来送死的饵。
“跟我走。”季展翻身上马。
马蹄踏过帝京主街时,华灯初上。
付尘跟在季展身后,目光扫过街边渐次亮起的灯笼——暖黄的光晕里,行人如织,笑语喧哗。
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可他却觉得,自己正骑马踏过一条冥河,河对岸等着他的,是尸山血海。
“刑部?”付尘勒马,看着门前石狮旁那方匾额。
“没错。”季展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小厮,“你和苏让同住,这几日可发觉异样?”
“他接连几、几夜未归。”付尘跟上,“听说是为、为他父亲的事。”
“等着看罢。”季展冷笑,“他这两日……就该‘回去’了。”
话里有话,像毒蛇在暗处吐信。
二人验过令牌,踏入刑部后巷。
青砖高墙垒成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尽头是两团跳跃的篝火——焰色猩红,在黑夜里灼灼如鬼眼。
牢狱入口像巨兽张开的嘴,腥风从深处涌出,混着腐臭、血腥、还有某种更深的、属于绝望的气味。
季展与狱首低语几句,后者提灯引路。
灯笼昏黄的光勉强撕开黑暗,照见两侧铁栏后影影绰绰的人形——
有的蜷缩如胎儿,有的直挺挺躺着像尸体,还有的瞪着一双空洞的眼,死死盯着墙缝里漏进的一线天光,仿佛那是最后的生机。
“那两人招了?”季展问。
“吞了哑药,撬不开嘴。”狱首苦笑,“也不知哪来的狠劲。”
“狠?”季展嗤笑,“真狠就该咬舌自尽——吞哑药,是还想活。”
付尘跟在后面,脚步放得极轻。
可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
这地方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老鼠啃噬腐肉的声音,能听见垂死者喉间最后的痰鸣。
狱首在一间刑房前停步,开锁。
铁链哗啦作响,像打开了地狱的门。
烛火骤然亮起。
付尘看清了刑架上的“东西”——
那已经不能算人了。
两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被铁链吊着,皮肤上布满鞭痕、烙印、还有被钝器砸出的青紫淤肿。原本的衣衫碎成布条,黏在绽开的皮肉上,每一下呼吸都扯得布料颤动,露出底下森白的肋骨。
最骇人的是双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断口处胡乱裹着染血的麻布,脓血正从缝隙里渗出,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粘稠的暗红。
狱首提起墙角的木桶,将整桶盐水泼了上去。
“呜——!!!”
刑架上骤然爆发出非人的哀嚎。
那声音像是从喉管深处撕出来的,混着血沫和破碎的脏器,在密闭的刑房里撞出层层回音。
两具“东西”开始疯狂扭动,脖颈青筋暴起,眼球凸出得几乎要掉出眼眶——可下半身却纹丝不动,像早已不属于他们。
季展冷眼看着,从怀中掏出一沓纸:“砍下右手,按手印。”
狱首应声,转身去取刀。
“等等。”季展忽然按住他,侧头看向付尘,“你去。”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付尘胸口。
牢狱里的气味更浓了——血腥混着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伤口腐烂的甜腥,一股脑儿往鼻腔里钻。
付尘想起山中见过狼群分食鹿尸:肠子拖了一地,心脏还在微微跳动。
可那是兽。
眼前这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太阳穴突突跳动,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
“……他们是谁?”付尘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
“苏定南贪贿案的同谋。”季展语气平淡,“工部的侍属太监。”
他上前,扯掉那两人腰间最后一点遮羞布。
烛火照见下身——空荡荡的,只有一道丑陋的疤痕。
阉人。
季展转向付尘,目光如刀:“他们背后是谁,你该知道。”
付尘盯着那两具赤裸的躯体。
皮肤上除了伤痕,还有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以及……某种被阉割后特有的、松弛褶皱的纹路。
丑陋,污浊,令人作呕。
可他忽然想起娘亲——那个同样被命运阉割了尊严的女人,最后死在山脚下时,身上是否也留着这样的疤痕?
季展凑近他耳边,气息喷在颈侧:“我听说……你和阉人有家仇?”
付尘浑身一僵。
“消息,应该没错罢?”季展退开半步,似笑非笑。
“……没错。”付尘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他上前,从狱首手中夺过刀。
钢刀沉重,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是饮过太多血,淬出的戾气。
第一刀下去时,手腕抖了。
刀刃砍在左臂关节处,入肉三分,卡在骨缝里。
刑架上的人骤然睁眼,眼球暴突,死死瞪着他——那眼神里有痛楚,有恐惧,还有一丝……解脱?
付尘咬牙,用力一扯。
“咔嚓”一声脆响,半截小臂坠落在地,手指还在神经反射地抽搐。
鲜血喷溅,有几滴溅到他脸上。
温热,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第二刀熟练了些。
右臂应声而断,砸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付尘将两截断臂扔在季展脚边的小案上。
血浸湿了纸张,季展就着那摊猩红,抓着断肢的手指,在供状上一一按下指印。
动作从容得像在盖章。
“大功告成。”季展收起供状,转头看向付尘,“杀过人吗?”
“……没有。”
“这两个,交给你了。”季展指了指刑架,“想成大事,手上总得沾血——练练手?”
付尘望向那两人。
四只眼睛正盯着他,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自己苍白的面容。
那眼神太复杂:哀求,怨恨,认命,还有一丝诡异的慈祥——像长辈看着晚辈第一次执刀。
他握紧刀柄,走上前。
刀刃对准心口位置,深吸一口气——
刺入。
手感不对。
不是想象中的利落,而是某种滞涩的阻力——刀刃穿过皮肉,擦过肋骨,最后卡在了某个坚硬的骨头上。
偏了。
“你是真不知心脏在哪儿,”季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讥讽,“还是想多折磨他们一会儿?”
付尘闭眼,拔出刀。
温热的血喷了他满手,黏腻得像是握住了什么活物的内脏。
他再次举刀,对准那个微微跳动的部位——
这次没再犹豫。
刀刃没入的刹那,刑架上的人剧烈抽搐起来。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漏气的风箱。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渐渐涣散,最后凝成两枚混浊的玻璃珠子。
付尘拔出刀时,带出一小截破碎的心室组织。
血淋淋的,还在微微搏动。
他转身,走向另一人。
这次手很稳,一刀毙命。
结束的时候,他站在原地,握着滴血的刀,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纹路里嵌满了暗红的血垢,指甲缝里也是——像天生就长在那里的胎记。
季展忽然揪住他胳膊,猛地将他拽到墙角:“小结巴,我告诉你——我奉命‘照看’你,是上头的吩咐。可你若一直这副怂样,趁早滚蛋!连菜市口的屠夫都不如!”
付尘被推得踉跄,背脊撞上冰冷的石墙。
疼痛让他清醒了些。
他抬头,望向季展——目光平静,可瞳孔深处却翻涌着某种近乎凶戾的东西。
“我知道了。”他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季展被他这眼神慑住一瞬,正欲再言——
牢狱深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零碎,杂乱,不止一人。
狱首脸色一变,匆匆迎出去。
过道里响起谄媚的笑语:“呦!何大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何大监。
三个字像冰锥,刺进付尘耳膜。
季展迅速将供状塞回怀中,朝付尘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立在监栏口。
脚步声渐近。
一抹绾红衣角先映入眼帘——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光里流溢着妖异的艳色。
然后才是人。
白面,细眼,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四十上下年纪,皮肤却保养得如二八少女,唯有眼尾细密的纹路,泄露了岁月浸淫的痕迹。
何利宝。
“原来是季校尉啊。”何利宝尖细的嗓音在牢房里回荡,带着刻意的讶异,“这么晚,有公务?还是……私事?”
“刑部重地,自是公事。”季展躬身,语气却硬得像铁。
何利宝恍若未闻,径直擦过他身侧,踏入刑房。
细长的眼睛如探针般扫过每个角落:刑架上的尸首,地上的断臂,血迹未干的钢刀,最后——停在付尘身上。
烛火跳跃,映着青年染血的前襟和双手。
“呦,这位小哥儿生得俊。”何利宝笑了,缓步走近,“咱家从前……似乎没见过?”
付尘垂首,躬身行礼:“付尘,季校尉下属兵卫。月、月前方入军。”
说话时,他没忍住抬眼——
正撞上何利宝审视的目光。那双眼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表面浮着温和的笑意,底下却沉着噬人的漩涡。
“付尘……”何利宝低声重复,舌尖碾过这两个字,像在品尝某种陌生食物的滋味。
他忽然伸手,指尖虚虚拂过付尘染血的袖口:“这满手的血……方才在做什么?刑部审犯,何时要外人动手了?”
狱首额角冒汗,求助般看向季展。
“小、小人微贱,”付尘抢声道,“只是帮、帮狱首大哥搭手……沾、沾了些血。”
“原来如此。”何利宝恍然,却又挑眉,“那架上两人是谁?都这般模样了,还不安分?”
“是军中叛徒。”季展接话,“卑职依律刑审——不劳大监费心。”
“好,好。”何利宝连声道,目光却仍黏在付尘脸上,“咱家只是夜里闲逛,既无事,便不叨扰了。”
他转身,绾红袍角旋出一朵诡艳的花。
临出门前,又回头瞥了付尘一眼——
那眼神深得像口井,投进去的石子,永远听不到回响。
脚步声远去。
牢房里死寂良久,季展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苏让那边,”他转向付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知道该怎么做了?”
付尘沉默片刻:“……不知。”
“不知?”季展几乎气笑,“你这脑子——真能办事?”
“他父牵罪……与、与他何干?”
“他连日旷职,暗中勾连阉党。”季展压低声音,“如今他爹倒了,他必会另寻靠山——除了内侍省那帮阉货,还能找谁?工部已换血,你以为阉党会放过这条漏网之鱼?”
付尘抿唇:“若、若如此,阉党自会动手……何须我们?”
“等别人先动手?”季展嗤笑,“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用同样的法子对付你?”
付尘抬眼,手指虚点季展胸口:“这……是他的意思?”
“相爷日理万机,哪顾得上这等小事。”季展声音更沉,“一句话:你来不了,我上。这本是给你的机会——没想到你这般无用。”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
付尘盯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喉结滚动:“……我去。”
回营房时,夜已深得不见底。
付尘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邻床传来窸窣声响。
“回来了?”唐阑的声音带着睡意。
“嗯。”付尘应了声,摸黑走到自己床边,忽然抓起床头桌上的陶碗——仰头就灌。
“哎!那是酒——!”唐阑急声阻拦,翻身下床点亮油灯。
暖黄光晕漾开时,付尘正放下空碗。
碗底朝天,一滴不剩。
“咳……咳咳……”他弓身咳了几声,哑着嗓子,“我、我以为……是水。”
“嚯,全喝光了?”唐阑凑近看了眼,摇头失笑,“尝出是酒还不吐?真够虎的……快去躺着。”
付尘没动。
他垂首立在桌前,油灯的光从上方泼下来,将他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
汗湿的鬓发黏在额角,几缕微卷的发丝贴在颈侧,衬得皮肤异常苍白——像久埋地下的瓷器,刚被挖出来,还沾着墓土的寒气。
“你……”唐阑察觉异样,“怎么了?”
话音未落,付尘猛地转身,踉跄冲出房门。
唐阑抓起外袍追出去,正看见青年俯在院中老槐树下,剧烈干呕。
胃部痉挛如刀绞,可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酒液——那股浓烈的血腥气,还死死堵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干净。
唐阑拍着他的背,叹息:“酒哪能当水喝……你看这……”
付尘撑着树干喘息,额发被冷汗浸透,一绺绺贴在脸上。
夜风穿过庭院,吹得老槐枝叶沙沙作响,像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
“不、不再这么喝了……”他哑声说,不知是在对唐阑说,还是对自己。
唐阑半扶半架着他回屋。
进门时,付尘瞥了眼苏让空荡荡的床铺,无力地问:“苏让……还没、没回来?”
空气静了一瞬。
唐阑扶着他的手忽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付尘听见耳边传来极低的声音,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苏让他……死了。”
同一片夜空下,帝京某处深宅。
丝竹声隔着重重帷幕传来,旖旎靡丽,与窗外的死寂格格不入。
“今儿人齐啊。”何利宝被迎进门,扫了眼满屋人影,提了酒盏便笑,“二位哥哥在上,这杯赔我迟来之罪——”
一饮而尽。
“行了,惯知你脾性。”偏座上的庄德清穿着杏色袍裙,笑吟吟道,“本也没等你。”
主座的姜华颔首:“来得不算晚——本也是我与清儿闲着,早到些。”
何利宝细眼弯成狐媚的弧度:“您玩得尽兴就好。弟弟我前头有事耽搁,照例先罚三杯——”
“还以为你贪睡入梦了呢。”庄德清打趣。
“总管相邀,哪敢不来?”何利宝落座,“只是为何偏挑这深更半夜?”
庄德清笑了:“‘月黑风高夜’——后面是什么来着?”
杀人放火天。
何利宝心下一凛,面上却堆笑:“哥哥可别吓我,弟弟胆儿小。”
“宝儿,别听他胡诌。”姜华轻斥,“庄大监这张嘴,向来没个把门儿的。”
庄德清装模作样自扇一下:“是是是,我又胡说了。”
话锋一转:“如今白日里尽是些眼红挑刺的,看着心烦。夜里赴宴,反倒能痛快些。”
小太监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摆满长案。
屋里都是自己人,说话便没了顾忌。
“何大监,”庄德清忽然开口,“这两日……手下没奉上稀罕玩意儿?”
何利宝眼皮一跳,目光从庄德清移到姜华脸上。
“倪从文刚上任,风头紧。”他谨慎道,“哪有人敢顶风作案?”
姜华与庄德清对视一眼,缓缓放下酒盏:“煜王平定黔南八郡,最后一折表奏里说——郡中多有官员私通蛮族。除已问斩的,陛下有意……将八郡自太守至县丞,全部按怠职罪蠲职查办。”
何利宝手一抖,酒液溅出几滴。
“咱家这边,已有二十余人前来通融。”姜华盯着他,“宝儿,你那头……会没风声?”
声音不高,却带着御前浸淫多年的威压——不必疾言厉色,已让人脊背生寒。
何利宝慌忙起身:“总管冤枉!这些天我谨守内侍省,确不知陛下有此意……”
他额角沁汗:“前些日确有永昌、太和二郡的人送金银,我只当是寻常孝敬,他们并未细说……”
“别慌。”姜华神色稍缓,“此事是陛下直传中书门下,倪从文压了消息,想先斩后奏。你不知道,也正常。”
何利宝松了口气,神色却更复杂:“陛下这次……不过黔南隔着千里,消息怎如此灵通?”
“你以为尚书省那帮人不想捞一笔?”庄德清提醒。
何利宝哑然,心底发凉。
“哎呦……”他忽然尖着嗓子哀叫起来,“总管哎,您可是我亲爷爷……”
姜华睨他一眼,朝身旁侍立的张瑞道:“听见了?小瑞子。”
“奴才听见了。”张瑞躬身。
“……这儿有个跟你抢饭碗的。”姜华摇头失笑,“你又多了个兄弟。”
“总管一句话,让我是谁我就是谁。”何利宝忙表忠心,“您可别因我一时糊涂……就弃了弟弟……”
“宝儿,你是我内侍省出来的人。”姜华正色,“只要我能管,必尽全力——除非你做了混账事,我想帮都帮不上。”
“那可不敢……”何利宝喏喏。
庄德清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凝滞的气氛稍缓,丝竹声重新流淌起来。
姜华接了小太监递来的干果,慢条斯理咀嚼咽下,才道:“倒替煜王叹一声——半条命搭在军里,却看不见夺下的郡城里,藏了多少污秽。”
“陛下是因煜王重伤……心生愧疚?”何利宝试探。
“当然不是。”姜华斩钉截铁,“煜王闭户养伤,陛下除了例行的赏赐,可有过半分关切?陛下不喜煜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顿了顿:“况且你以为,陛下是煜王回京后才起的念头?”
何利宝怔住。
“谢芝死后,陛下已生悔意。”姜华啜了口茶,“倪从文嗅觉敏锐,趁机丁忧,就是瞅准了这苗头——再加贵妃枕边风,这才从咱家手里分走了权。少一步,他都接不住谢芝都没享过的‘圣眷’。”
“可陛下若真听谢芝谏言……”何利宝犹豫,“总管您的大权……”
“谢芝当过帝师,又是两朝老臣,门生遍朝野。”姜华叹息,“便是看人情薄面,陛下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他确实是个难得的骨鲠之臣。”
他抬眼,目光扫过何利宝与庄德清:“陛下也是人。死人比活人,总更易让人怀念。况且……”
声音沉下去:“你们底下那些腌臜事,陛下就真一无所知?一件两件是构陷,五件八件……还指望谁兜着?此番,也是警醒。”
庄德清与何利宝对视,皆垂首不语。
姜华也沉默,指间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每次提及此事,总要冷场。
张瑞见状,适时开口:“这道糟蒸鲥鱼是现杀的,趁鲜,诸位大人尝尝?”
何利宝会意,忙布菜:“总管先请。”
姜华执箸,却只拨了拨鱼身,并未入口。
他忽然道:“宝儿,你方才说谢芝清廉——可他学生未必。倪从文不提,单说那御史中丞韩怀瑾,升任前不也往咱家这儿送了礼?如今没了靠山,不得已罢了。”
“这……”何利宝斟酌言辞,“韩怀瑾尚且顾忌谢芝名节,行事无大错。若倪从文早上任几月,他未必会……”
“不一样。”姜华打断,“韩怀瑾是聪明人,知进退。他想接谢芝的班,随他去——来日若生幺蛾子,照治不误。他老师那么大的名头咱家都不惧,何况是他?”
他搁下筷子,指尖轻叩桌面:“黔南八郡那些人,正站在风口上。只要咱家稍有动作,就有人能把‘证据’送到御前——证据是什么不重要,沾上了,就是一身腥。”
“是是是,”何利宝附和,“那些银子……本也不缺。若因这点钱折了,才是亏心。”
他啜了口酒,忍不住道:“弟弟只是不服——凭什么是咱们内侍省先割肉?枢密院那边不也没动静?都是一路人……”
“宝儿。”姜华抬眼,目光如冰刃,“别不服气。就凭这次黔南大捷——贾允、金铎之流,如今底气足得很。”
“断腿的又不是他!”何利宝忽然激动,“贾允那老匹夫有个屁的本事!”
“何大监!”庄德清低声警告。
“我说错了?”何利宝酒意上涌,连日积怨迸发,“若不是仗着陛下——”
“哐!”
翡翠扳指重重砸在桌面上。
清脆的碎裂声让满室死寂。
姜华缓缓抬眼:“屋里人,都退了。”
屏风内外,乐师、仆役战战躬身退出。丝竹骤停,窗外的夜寂如潮水般涌进来,淹没了所有声息。
“咱家倒要问问——”姜华声音冷得能凝出冰碴,“你们,又是仗着谁的势?仗着咱家吗?”
他起身,绛紫袍服在烛光下流溢着暗沉的血色:“心里这点数都没有——这几十年,是喂了狗吗?”
何利宝“扑通”跪地:“奴才失言!”
“不必陛下亲令。”姜华拂袖,“咱家现在命你——闭门思过三月。内侍省的差事,暂由庄德清代管。”
“……是。”何利宝伏地,额贴冷砖。
姜华不再看他,转身望向窗外。
夜空如墨,不见星月。
只有更深处,隐隐滚过闷雷——像巨兽在云层后翻身,预示着一场即将倾盆的血雨。
屋内的烛火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扭曲,如张牙舞爪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