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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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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互言拮抗炽燎吞酒,抚安并飨烈火浇愁
药味是撞进来的。
唐阑端着两缸药汁推门时,那股子苦气便如濒死之兽的最后喘息,瞬间灌满了整间屋子。热气在烛光里蒸腾成雾,扭曲成某种哀嚎的形状,混着屋里原有的汗臭、尘土腥,还有付尘身上那种永远洗不净的、类似铁锈与朽木混杂的气息。
“回来了?”唐阑把药缸搁在桌上,陶底与木面碰撞出沉闷的响,“正好,刚熬好——先喝药,过几个时辰再拿你买的好酒痛快。”
“好。”付尘没抬头。他正跪在床边收拾衣物,手指抚过一件深紫金纹的缎袍。布料在昏光里泛着幽暗的泽,像凝固的、快要发黑的血。
唐阑单手摇着草扇,苦味直冲鼻腔。他皱起鼻子,声音闷在衣袖后:“什么怪味儿……真够呛。”
“唐阑。”付尘忽然开口,手指在那件紫袍上顿了顿,“这药……停了吧。”
“嗯?”唐阑抬眼,“你也受不了?”
付尘摇头,目光依旧垂着:“补气血的草药,总劳你到邻城采买……等进了赤甲营,休憩时辰更少,总不能一直让你惦记煎药。”
“呵。”唐阑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得像裂开的陶,“想多了。我不也跟着喝?要我说,是我偷了你的方子。”
他端起一碗,舌尖轻舔碗沿试温——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里头几味南蛮来的药材贵得很,大不了以后我出钱——”
“不是钱的事。”付尘打断,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
“行了,别婆婆妈妈。”唐阑仰头灌下一碗,喉结滚动时眉头紧皱,像咽下去的是滚烫的铅。他强忍着反胃,将另一碗递过去,“我问过大夫,温补,有益无害。校尉总说你内力虚浮——光练外功,走不远。”
付尘攥紧手中衣料,布料在指间发出细微的、类似皮肉撕裂的声响。
“没用的……”他喃喃,不知在说药,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听我的,喝了。”唐阑把碗往前递,烛光在碗沿晃出一圈惨白的光晕,“就当陪我——我喝,你也得喝。”
付尘接过。
陶碗滚烫,热意顺着掌心纹路钻进血脉,一路灼到指尖。他低头,看着碗里浓黑如墨的药汁——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脸,苍白,倦怠,眼底沉着两潭化不开的阴翳,像两口即将干涸的墓穴。
“多谢你。”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仰头,药汁滑过喉管时,他刻意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任由那股苦涩在齿间、舌根、咽喉处辗转流连——像在品尝某种自虐的仪式,每一滴都要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感知这世间最朴素的痛。
苦到极致,反倒品出点温度来。
那是唐阑的手心贴过陶壁留下的余热,是这间陋室里唯一称得上“暖”的东西。
唐阑盯着他喝光,笑了:“小卷毛儿,你总说这句,不会别的了?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我嘴笨。”付尘放下碗,袖口擦过嘴角,抹去残留的药渍——那动作轻得像在擦拭某种易碎的祭器,“只会这么谢……不然,你教我一句你想听的?”
唐阑一愣:“我想听的?”
付尘抬眼,烛火在他眸子里跳跃成两簇幽绿的鬼火:“有吗?”
唐阑当真歪头想了想。烛光将他的侧脸镀成暖黄,那副认真模样竟有几分稚气——是这血腥世间难得一见的、未被玷污的天真。
随即他驼起背,捏着嗓子尖声道:“唐哥哥,我便是死,来世也要报答你的恩德——”
话出口,他自己先笑了。
笑声爽朗,撞在四壁竟有回音,像石子投入死潭,激起的涟漪却是暖的。
可付尘没笑。
“哧——”付尘确实笑了一声,可那笑声短促而干涩,像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碎掉了,“我哪是像……”
像什么?
他没说下去。
唐阑脸上的戏谑僵住。他看着付尘——那人垂着眼,睫毛在烛光下投出两弯深黑的弧影,唇角还挂着方才的笑意,可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魂,只剩一具温热的皮囊,内里早已被某种看不见的蛀虫啃噬成蜂窝。
空气凝成冰。
“……我就是开个玩笑。”唐阑声音低下去,喉头发紧,“你别恼。”
“没恼。”付尘抬眼,笑意重新浮上来,却浮得勉强,像一层薄冰覆在深潭上,“刚才晃神了,想到别处。”
沉默如疽,在两人之间溃烂。
付尘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等我死了,会一直记得你的情谊。”
唐阑浑身一僵。
烛火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扭曲,像吊死鬼的绳。
“我就是开个玩笑……”他重复,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前途无量,别说丧气话——呸呸呸。”
“嗯。”付尘应了声,目光落回那件紫袍上,像找到了救命稻草。
唐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声音里刻意掺进轻松:“这深紫的……是你的衣服?没见你穿过。”
“不是我的。”付尘说。
“谁送的?”
“苏让的。”
“苏让?”唐阑眉头拧起,伸手将那件袍子从衣物堆里抽出来。缎面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金线绣的纹路繁复张扬——确实是苏让的风格,那个死了快一年、连尸骨都未必齐全的官宦子弟。
“我不是让你扔了吗?”唐阑声音里掺进不悦,“还留着?晦气。”
付尘没答。
他的沉默像一层苔,覆在旧事上,底下藏着腐烂的根。
“这玩意儿连他家下人都没来收,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唐阑抖开袍子,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灰白的蛆,“你留着做什么?”
“……过两天是他忌日。”付尘说。
“所以呢?”
“我想着,临走前,给他烧点纸。”付尘起身,从桌柜上取出一叠黄纸——纸缘整齐,显然是早就备好的,像一场预谋已久的祭奠,“这些衣物,一并烧了干净。”
唐阑盯着他,眼神复杂:“你跟他……生前也没多深交情。苏让不是什么善人,你扔出去让乞丐捡了,也算他死后积德。”
“一起吧?”付尘抱着衣物,回头看他。
火光在那双眼里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
苏让的遗物不多,几件衣服塞进布袋里,轻飘飘的,像装着几片枯叶——或者几块碎骨。
“随你。”唐阑提起付尘买回的酒坛,跟了出去。
酒坛沉重,晃荡时发出沉闷的水声,像某种不祥的预言。
营地后墙的夹巷窄得像一道刀疤,两侧砖墙高耸,月光漏不进来,只有远处营房的灯火在墙头涂抹出模糊的光晕,像垂死者眼底最后一点涣散的神采。风从巷口灌入,带着夜露的湿冷,还有更深层的、类似铁锈的腥气——那是白日训练时兵器碰撞留下的余味,混着汗与血,渗进砖缝里,成了这地方的胎记,洗不净,刨不掉。
火苗“噌”地窜起时,付尘的脸被映成一片暖红。
他跪坐在火堆前,将黄纸一叠叠送进火焰。纸张在高温里蜷曲、焦黑、最后化作灰白的蝶,被热浪托起,盘旋上升,消失在黑暗深处——像无数未尽的遗言,来不及说,便已焚成齑粉。
唐阑坐在他身侧,侧头看他。
青年专注地盯着火焰,瞳孔里映着跳跃的金黄,一动不动——像尊被供奉在祭坛上的石像,沉默,虔诚,也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肃杀。火光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锋利如刀裁,鼻梁投下的阴影深得像道疤。
“怎么做到的?”唐阑忽然问。
“什么?”付尘答得很快,目光却没离开火焰。
“一直盯着看,眼睛不疼?”
“习惯了。”
“习惯?”唐阑挑眉,火光在他桃花眼里跳成两星危险的光,“你常给别人烧纸?”
付尘不答。
沉默如石,投入两人之间的深潭,连回响都吝啬给予。
火势渐旺,他将那袋衣物扔进去。布料遇火即燃,深紫的缎面在火焰里扭曲成狰狞的形状,金线熔化成液态的金,沿着衣褶流淌,像垂死之人最后的眼泪——滚烫,奢侈,也毫无意义。
“苏让死在外头,是他爹勾结阉党造的孽。”唐阑看着火光,声音低沉,像在陈述某种与己无关的史实,“他生前人缘差,死了也没人念着——你何必做到这份上?”
“他脾气蛮横,却非当死之过。”付尘淡淡说,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掏出来的,“不该受这无妄之灾。”
“天意如此。”唐阑摇头,火光将他半边脸照得明亮,半边沉入黑暗,“善人尚且未必善终,何况他?”
“真是天意?”付尘忽然转头,火光在他眼底烧成两簇幽绿的鬼火,那光太亮,亮得近乎癫狂,“倘若那些人不把事情做绝……他未必会死。”
“什么是天意?”唐阑嗤笑,笑声里掺着酒意与某种更深的不耐,“阉党作风一贯如此,落到苏让头上,不过是命。你揪着那人不放又如何?换个人,结果一样。”
“……一样的结果。”付尘喃喃,目光重新落回火焰,像被那光亮摄去了魂。
唐阑将酒坛搁在两人中间,取下倒扣的碗。酒液倾入碗中,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粘稠得像融化的蜜,也像陈年的血。
“先干了。”他递过一碗。
“死者为大。”付尘接过,将第一碗酒洒向火堆。
酒液遇火,“轰”地爆开一团幽蓝的焰,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像某种阴阳交界处的鬼魅。火焰吞没酒气的刹那,发出欢愉的嘶鸣,仿佛真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畅饮。
唐阑冷笑,仰头灌下自己那碗。
辛辣的酒液烧过喉咙,灼进胃里,像吞下一把烧红的刀。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再睁开时眼底已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是醉意,也是别的什么。
“唐阑。”付尘忽然唤他,声音在火焰噼啪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说。”
“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付尘喝了口酒,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不必给我烧纸。添一斤酒浆,就够了——我会记得活着时,同你喝酒的日子。”
“滚蛋,”唐阑声音发闷,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谁先死还不一定呢。上了战场,说不准我死在你前头。”
他顿了顿,语气里掺进醉意,也掺进某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认真:“你给这小子烧一堆烂纸,还不许我给你烧?都成你的理了……”
火在风里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扭曲、绞缠,最后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的骨,谁是谁的血。
“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唐阑嘟囔,声音越来越低,“看来还得给你煎副药……”
“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付尘说,目光仍锁着火焰,“要不要打桶水来扑了?”
“算了,我不去……你去吧。”唐阑歪向一边,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你在我前面……你一直在我前面……”
酒意上涌,二人情态渐异。
付尘比平日更沉默,像座正在冷却的火山,表面覆着灰,内里岩浆翻涌;唐阑则比往常更絮叨,像决了堤的河,将藏在心底的、清醒时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真话,假话,醉话,混成一坛发酵的毒。
“今天买得匆忙……”付尘扶住他歪倒的身子,手臂穿过他腋下,触到温热的、因醉酒而微微汗湿的皮肤,“你想要别的吗?”
“你……”唐阑眯着眼,视线涣散,舌头打结,“去买点肉……我饿了……”
“好。”付尘看着渐熄的火焰,余烬在风里明灭,像垂死者最后的脉搏,“先回屋,我去买。”
他撑着唐阑回到营房,将人安置在床上。唐阑醉眼朦胧,盯着屋顶某处虚无,嘴里还在嘟囔什么,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沉入昏睡。呼吸声均匀,踏实,像某种令人安心的咒语——在这杀机四伏的世道里,竟有人能睡得这般沉。
付尘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掠过被沿时顿了顿,然后起身,熄了烛火。
黑暗如潮水漫上来,瞬间吞没一切。
“唐阑。”他在黑暗里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你可要好好的。”
没有回应,只有绵长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像海浪拍打礁石——那是活着的证明,简单,纯粹,与他无关。
付尘躺在床上,睁着眼。
他发现自己能直视烈日,却看不清黑暗里的任何东西——这双眼,早已被命运淬炼成某种畸形的利器,只能适应极端的光,却容不下温和的灰。黑暗于他,不是静谧,是未知的、潜伏着无数利齿的深渊。
“好梦。”他对着黑暗说,像在念某种自欺的咒。
鼾声响起,均匀,踏实,像战鼓,也像丧钟。
同一片夜空下,煜王府的书房亮如白昼。
灯火太多了,多得像某种心虚的掩饰——烛台、灯笼、壁灯,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连墙角蛛网的颤动都清晰可见。可光越亮,阴影就越深,那些缩在梁后、柜侧、人眼底的暗处,便越显得蠢蠢欲动。
贾允坐在主位,赭色袍服在烛光下流溢着暗沉的血色,像刚从某个伤口里浸染出来。他面前是一张紫檀圆桌,围坐着七八个赤甲军将领——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还有更深层的、无法掩饰的焦躁。他们的盔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铁灰,像一群被临时召集的、尚未冷却的兵器。
宴席已撤,残羹冷炙的油腻气还混在空气里,与檀香、汗味、铁锈味绞成一团暧昧的污浊,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提督……您不再用些?”副将徐恩广咽下最后一片烧鸡,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像在没话找话,又像在试探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何时会被打破。
“不用。”贾允微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双细长的眼里凝着某种冷硬的、类似琉璃的光,“今夜设宴,是为诸位洗尘——你们尽兴便好。”
徐恩广讪讪闭嘴。
尽兴?
在座无人能尽兴。
这宴席设在煜王府,邀令是以煜王的名义发的——烫金的帖子,盖着王府印鉴,字迹是宗政羲亲笔。可入府至今,不见宗政羲人影,只有贾允在此主持。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事却只字未提。
像钝刀子割肉,最是熬人。每一刻沉默,都像在伤口上撒盐。
贾允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指尖在桌面上轻叩,节奏平稳,却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咚,咚,咚,像更漏滴尽前的最后计数。
“诸位可吃好了?”他环视一圈,见无人再动筷,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冰锥坠地。
“提督!”席间一个粗莽军汉霍然起身——是廖辉,赤甲骑兵统领,性子如火,此刻已按捺不住,双目赤红如烧炭,“既是殿下邀令,为何他还不现身?既把我们叫来,又躲躲闪闪——是何用意?!”
这已是他第三次质问。
每次都被贾允四两拨千斤地搪塞过去。
“廖将军莫急。”贾允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了点安抚的意味,可那平和本身就像一层薄冰,底下涌动着危险的暗流,“宴饮是乐事,谈正事扫兴——总得一件一件来。”
“你——”廖辉气极,正要发作,旁侧的林平暗中扯了扯他衣角。
廖辉闷哼一声,重重坐回椅中。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响,像某种压抑的嘶吼。
“大家既已尽兴,”林平适时开口,他是赤甲步兵统领,性子圆滑,常作和事佬,脸上总挂着恰到好处的、类似面具的笑,“提督若有正事,不妨趁此时商议。”
贾允颔首,没说话,只抬手做了个手势。
下人应声而入,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碗碟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盛宴已毕,该清场了。
今日来的将领,多是头一回踏入煜王府。
他们常年征战在外,即便回京也随主将扎营军中,连宗政羲本人也极少回这处御赐的宅邸。
可入府后所见,却与想象大相径庭——
亭台荒芜,草木凋敝,侍奉的仆役不过两三人。整个府邸空旷得像座坟,唯一活气,竟是这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夜风穿过廊庑时,带起呜呜的回响,像无数冤魂在暗处窃窃私语。
传言中“因病退府、沉溺享乐”的煜王,就住在这种地方?
众人心下凛然,酒意醒了大半,背脊漫上细细的寒意。
“宴上菜肴,皆是殿下特命备下的。”贾允的声音将众人思绪拉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都是诸位平日爱吃的硬菜,京中名厨烹制——只为慰劳多年征战之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像在清点人数,也像在确认什么:“上茶。”
下人奉上醒酒茶,青瓷茶盏莹润,茶汤清冽,香气袅袅。可这雅致与在座这群浑身血锈的武人格格不入,反倒衬得场面愈发诡异——像给屠夫递上绣花针,荒唐,也令人不安。
焦时令——赤甲弓弩营统领,性子最沉稳,此刻也坐不住了:“提督,在座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我们这群粗人,哪懂品茶论道?殿下既召我们前来,必是有要事相商——还请直言。”
“也是。”贾允笑了,笑意却让人心头更沉,像看见冰层下裂开的缝,“我本也如此想。只是殿下吩咐按宫宴规格操办,我便照办了。”
“殿下心意,我等领受。”焦时令声音沉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激不起半点浪花,“可我等来意……不为此。”
“好。”贾允起身,赭色袍角在烛光下划出冷硬的弧线,像刀锋出鞘前那一瞬的流光,“既谈正事,请诸位随我移步。”
茶盏被遗弃在桌上,茶水渐冷,映着跳跃的烛火,像一潭死水,也像无数只窥视的眼。
穿过厅后暗门,踏入内院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庭院正中,横着一棵粗壮的老槐。
树干需两人合抱,树皮皴裂如老人手背的筋络,在夜色里泛着幽深的黑。枝桠虬结如鬼手,张牙舞爪地刺向夜空,有些已断裂,茬口狰狞,像被蛮力撕开的伤口。树已枯死,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横亘在路中央,像一具被丢弃的巨兽骸骨,又像某种不祥的界碑,将前路生生斩断。
暮色浓稠如墨,将枯枝染成更深邃的黑。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也无,唯独这棵树横在那里,突兀,诡异,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它不是倒下的,是自己选择躺在这里,成为一座墓碑,或一道门槛。
“这边长廊可通行。”贾允侧身引路,声音平静得像在介绍园景。
众人跟着他绕向廊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棵树上。脚步迟疑,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这是……”有人低声问,声音压在喉咙里,像怕被听见。
“去年黔南尾战,七日暴雨,还记得吗?”贾允边走边说,声音平稳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可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那时我同殿下传信焦将军,命你部提前进攻——便是那场雨,风大,将这树刮倒了。”
“我记得。”焦时令接话,眉头紧锁,“可为何……不清出去?”
“殿下未动,自有缘由。”贾允脚步未停,袍角拂过廊柱,发出细微的沙响,“槐乃木中之鬼,传说鬼魅喜附其身,故雷公专劈此木以惩恶——右转。”
廊道幽深,两侧悬着稀疏的灯笼,烛火在风里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如鬼魅,随着步伐扭动、绞缠,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提督还对神鬼之事有研究?”廖辉语带讥讽,声音在廊道里撞出回音,显得格外刺耳。
贾允未答。
林平适时开口,打破了凝滞:“听闻这院落原为提督府邸——怎会在院中移栽槐树?”
这话勾起了旧事。
宗政羲及冠时,皇帝召回京中封王赐府。可那场封赐简陋得近乎羞辱——皇帝未亲临,府邸由内侍省草草置办,选址荒僻,面积狭小,连匾额都是旧的,漆色斑驳,像从哪个废宅拆来的。
是贾允亲自去找姜华,几乎撕破脸皮,才换来这处宅院。后来他更是割了自己御赐府邸的大半,扩建煜王府。
此事他从未上报,皇帝是否知晓,是否怪罪——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或许从来都不是皇帝的喜怒。
“原本是我喜在院中植花木。”贾允语气平淡,像在谈论今日天气,“考虑庭中光照,便命人寻来这棵老槐——无甚特别缘由。如今树倒了,可惜。”
可惜?
众人心中疑虑更甚。
一棵倒了的枯树,不清不挪,任其横在院中——这哪里是“可惜”,分明是某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倔强的、近乎自虐的纪念。
长廊尽头,书房门开。
烛火燃起时,室内亮如白昼,也空荡如坟。
“殿下不在?”廖辉环视空荡的房间,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里炸开,“你耍我们?!”
“我何时说过殿下在此?”贾允立于主位前,神色平静得像一尊泥塑的神像,无喜无悲,也无温度,“诸位请坐。”
“殿下赐宴,却不愿现身?”焦时令霍然起身,连他也压不住怒火了,手掌按在桌上,青筋暴起,“这究竟是何意?!”
“诸位。”贾允声音沉下去,一字一顿,像钉子凿进木头,“煜王心性如何,大家共事多年,应当知晓。若今日能现身,绝不会匿而不出。”
空气瞬间冻结。
烛火噼啪,像心跳,也像某种倒数。
“殿下……出了何事?”焦时令声音发紧,喉结滚动。
“旧疾反复,卧床难起。”贾允缓缓道,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掏出来,带着寒气,“正在内寝休养。”
“怎会如此?”焦时令追问,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殿下所伤在腿,为何会有他疾?祭典那日,殿下不是已出户了?”
“人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贾允垂眼,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那双手肥白,却稳得像磐石,“殿下多年征战,根基早损。病来如山倒——如今,已难返赤甲军中。”
死寂。
烛火跳动,将每个人脸上的震惊、惶恐、不甘映得纤毫毕现。有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有人低头,盯着自己膝上的刀柄,指尖微微颤抖。
良久,贾允才继续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更重,像裹了铅:“今日要事,统共三件。”
“第一,新兵调配。”
他从案上取出一卷名录,羊皮纸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已被反复翻阅,“枢密院送来各地翊卫遴选精兵两千,名录已至营中。加上京畿军择选的二十人——此次补员,不按旧制依牺牲人数填补,而按新兵自报兵种分营。”
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像刀锋刮过皮肉:“赤甲军宁缺毋滥。若发现惫懒无能之徒,各位有权直接清出军营——可有异议?”
“提督,”林平迟疑开口,声音干涩,“为何翊卫名录中……无武宦?”
廖辉冷笑,笑声短促而刺耳:“自然是没那本事——择兵凭实力,宦官占何优势?”
贾允神色不变,甚至弯了弯嘴角,像在欣赏某种稚气的直言:“此事我未细查。但依我之见,当是黔南八郡官员撤职之事,牵连阉党利益——各地保守行事罢了。”
话说得坦荡,反让人无言以对。真相像块烧红的铁,谁碰谁烫手。
焦时令提出疑虑,试图将话题拉回实务:“若不按牺牲人数补缺,兵种人数参差,将来阵法演练如何协调?”
“我思虑过。”贾允道,指尖在名录上轻点,“旧制暗缺补位,易遮蔽兵卫本身优势。此次先按自报兵种分营,随老兵操训一月。一月后,诸位凭观察结果调整人员——如何?”
焦时令沉吟片刻,颔首:“麻烦,但稳妥。”
“好。”贾允目光转向廖辉,那眼神深得像口井,投石下去也听不到回响,“此事毕。第二件——集兵增训。”
他站直身子,声音陡然肃杀,像刀出鞘时的铮鸣:“殿下虽难返军中,但蛮患未消。一日不降,边患一日不除。趁此新兵入营,当重整军容,加紧操训。”
“黔南一战虽胜,不过是暂得喘息。蛮人必在休整,伺机反扑。”他环视众人,目光如鹰隼,每掠过一张脸,都像在评估,在权衡,“若能在蛮人恢复前率先南伐——便是最好时机。”
“操训细则,诸位各擅其能,后续商议。”贾允问,声音缓下来,却更沉,“此事,可有疑问?”
“分内之事,无异议。”焦时令沉声道,脊背挺直如枪。
“好。”贾允顿了顿,那停顿长得令人心悸,像暴风雨前最后一丝宁静。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更缓,却也更重,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
“第三件——兵权分割。”
四字落下,满室死寂。
连烛火都仿佛凝住了,光晕静止,影子定格。空气稠得像血,吸进肺里带着铁锈的腥甜。
所有人脸上都浮起复杂神色——震惊,疑虑,还有深藏的不安,像冰层下的暗流,终于冲破表面,翻涌成惊涛。
贾允恍若未见,继续道,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圣旨:“以往赤甲兵权,由殿下总掌,诸位分掌各营调配。而今殿下之意——他手中八千亲卫精锐的统摄权,先行交付于我。”
他停顿,让这句话在空气里沉淀,像毒药溶入清水,无色无味,却足以毙命。
“余下京中十万翊卫,及江北、渭南、江东等地翊卫军——实权分割予诸位。自此各掌兵营调军之权,互不干涉。”
话音落,无人出声。
死寂如棺,将所有人钉在原地。
林平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此事……陛下准许?”
“陛下那边,殿下自会上书表奏。”贾允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今日,只是代为传话。”
焦时令抬头,眼底掠过一丝锐光,像暗夜里的刀锋:“若如此,我等……岂非要分赴各地领军?”
贾允颔首,动作很轻,却重如千钧:“正是。”
“什么意思?!”廖辉霍然拍案而起,桌案震颤,茶盏倾倒,茶水泼了一地,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像一滩泼洒的血,“这是什么意思?!分家散伙吗?!”
“廖辉!”林平厉声喝止,声音尖得像要撕裂什么。
“意思,我说得很清楚了。”贾允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微微侧头,像在倾听窗外的风声,“在殿下的地界,我半字未改,原原本本转述。”
“那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廖辉怒极,双目赤红如烧炭,一步踏前,几乎撞上贾允,鼻息喷在对方脸上,灼热,腥浊,“先分炙,后分权——这是在交代后事吗?!嗯?!”
“廖辉!”焦时令也起身,声色俱厉,手掌按在刀柄上,“慎言!”
“你告诉我!”廖辉不管不顾,声音嘶哑得像受伤的兽,“殿下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我不能说。”贾允直视他暴怒的眼睛,那双眼平静如古井,映着廖辉扭曲的倒影,也映着跳动的烛火,“免得扰他静养。”
“静养?”廖辉咬牙,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混着血沫,“都一年了!他还养个屁!”
“廖辉!你醉了!”焦时令上前拉他,手掌攥住他臂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廖辉猛地挥臂,将焦时令甩开,力道之大,让后者踉跄后退,撞上墙壁。随即他双手探向烛台——
“咔嚓!”
两支蜡烛被他生生拔出,烛泪溅在手背上,滚烫,他却恍若未觉。
焰火在风里狂舞,将他狰狞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像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他转身,撞开房门,冲入夜色。
“跟着他!”贾允疾声道,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几人追出,却见廖辉未走廊道,而是直直冲向庭院——
冲向那棵横亘在路中央的枯槐。
“呵。”廖辉冷笑,脚步未停,像赴死的勇士,也像扑火的飞蛾。
行至树干前,他将手中蜡烛狠狠掷向槐树——
一支砸在树根,一支砸在树梢。
火焰遇枯木,瞬间蔓延。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树皮,发出“噼啪”爆响,像无数骨头在断裂,也像某种欢愉的嘶鸣。黑烟腾起,混着木脂燃烧的焦臭,在夜风里翻滚如魔,将半个庭院笼罩在昏黄的、动荡的光雾里。
“将军!”廖辉对着熊熊火光嘶吼,声音撕裂夜空。
“宗政——!!”
吼声在夜空里炸开,撞上高墙,荡出层层回音,像无数个他在同时呐喊,又像无数鬼魂在应和。
他不信,这偌大的煜王府,这死寂的深宅——
会传不到那人耳中。
火焰愈炽,将枯枝映成狰狞的剪影。火光跳跃,在廖辉脸上投下动荡的阴影,将他扭曲的神情切割成碎片——愤怒,绝望,不甘,还有深藏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恐惧。
廖辉半跪于地,嘶吼过后,胸腔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可满腔的愤怒、质疑、不甘,在看见这冲天火光时,忽然被堵在喉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准备好的诘问、咆哮、甚至哀求,都在火焰的噼啪声中碎成齑粉。
浓烟呛入肺腑,也正好,堵住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
他跪在那里,像一尊被焚毁的图腾,沉默,固执,也无比凄凉。
贾允等人追至门槛,停下脚步。
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明灭不定,像一场无声的祭奠。有人别开眼,有人低头,有人拳头紧握,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丝。
“……提督,”林平低声问,声音干涩,“这……如何是好?”
贾允望着跪在火前的廖辉,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由他去。”
他又转向其余几人,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倦:“方才所言三事,若无异议,诸位可先回。廖辉这边……我守着。”
焦时令等人对视一眼,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疑虑,有不甘,也有某种如释重负的麻木。他们躬身告退,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长廊深处,像退潮的海水,留下满滩狼藉。
待众人散去,贾允才缓步走下台阶,行至廖辉身后。
两支蜡烛只点燃了树根与树梢,中间一大段枝干仍在黑暗中沉默,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横亘在火光之间。
两个下人提着水桶匆匆赶来,桶中水晃荡,映着跳跃的火光。他们正要灭火——
“慢着。”贾允出声,声音不大,却让下人僵在原地。
下人愣住,水桶悬在半空。
“水放下。”贾允声音平静,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再去取两支蜡烛来。”
“是……”下人虽不解,却不敢违逆,放下水桶,匆匆离去。
蜡烛取来,贾允接过,就着前方的火焰点燃。
他走到槐树前,站在廖辉身侧,望着熊熊烈焰。火光将他赭色的袍服染成更深的、近乎黑红的色泽,像凝固的血。
然后,他抬手,将两支新烛——稳稳地、毫不迟疑地——掷向树干正中。
火焰轰然升腾,发出欢愉的爆响,将整棵枯槐彻底吞没。
火光照亮庭院,也照亮贾允的脸——那张总是温和含笑的脸,此刻在火光里竟显出几分近乎冷酷的平静,眼底映着跃动的金红,像两口燃烧的井。
他站在那里,望着焚天的烈焰,许久,才低声开口,像在自语,又像在说给某个不在场的人听——或者说,说给所有该听的人听:
“烧吧。”
“烧干净了……才好重新开始。”
火舌蹿上夜空,将半个帝京映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远在营房的付尘推开窗时,正看见天边那抹不祥的光亮,像地狱的门开了一条缝,漏出里面的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