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生于利马》姜姬

14、钟楼怪人的故事

　　陌生人低着头，凹凸不平的伤痕覆盖了他的整张面孔，看不出表情。

　　米沙干巴巴地问：“你知道……厕所在哪吗？”

　　顶着恐怖片典型反派脸的人看了他一会，转身道：“跟我来。”

　　几分钟后，米沙坐在壁炉旁，手捧一杯热可可，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毫无疑问，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就是魔鬼之屋的新主人，也是图书管理员口中的钟楼怪人。尽管佝偻着身子，仍然能看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米沙猜他站直了至少得有6尺7寸。

　　对于米沙这个不速之客，钟楼怪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沙发很旧但非常舒适，壁炉和热可可都十分温暖，屋子的主人坐在对面，米沙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熊熊燃烧着的柴火上，视线却克制不住地往钟楼怪人面部移动。

　　他应该经历过一场非常严重的灾难……难怪需要戴墨镜和口罩来遮掩面孔，这张脸会吓坏一切看见它的人。

　　在这尴尬的处境之下，钟楼怪人开口了：“你很好奇。”

　　米沙心虚地移开视线：“抱歉。”

　　“没关系，我知道这很吓人。”钟楼怪人指着自己的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不经常外出到镇上去，我可不想孩子们做噩梦。”

　　“发生了什么？”

　　“火灾。医生说我身上三分之一的皮肤都被烧毁，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女神眷顾的结果。”

　　“我很抱歉。”

　　钟楼怪人温和地说：“那又不是你的错。”

　　“很抱歉就这么闯入你家里。”米沙发现自己一直在道歉，这很奇怪，这屋子里好像有种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变礼貌。

　　“没关系，我不欢迎访客，只是不希望他们被我的脸吓着。但看起来你并不害怕。白天在屋子外面的也是你对吗？我记得你说自己是个记者，名字叫……埃勒里？”

　　“艾伦，艾伦·莫里斯。”

　　“对，艾伦。你为哪家杂志工作？”

　　“实际上，我是个自由作家，正在计划写一本关于现实案件的书。”这套说辞米沙以前也用过，屡试不爽，当知道自己有机会在出版著作中露脸时，路人们总是会很配合。

　　“如果你想要知道那些男孩们被害的细节，应该去镇上的图书馆。”

　　“我已经去过那儿了，但还缺少什么东西。我觉得到当年发生命案的地方亲眼看看能激发灵感。”

　　“那么，你找到想找的东西没有？”

　　米沙想到他在地下室里所看到的，问：“那些刑具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如果你不打算使用，为什么还留着它们？”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钟楼怪人回答，“我尽可能让这屋子保持原样，这样当他想回到这儿的时候，就不会认错路。”

　　“你在等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吗？”米沙想到托马斯·莱利，还有那个疑似盖文的同谋。

　　钟楼怪人后背靠在沙发上，语气里透着怀念：“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不等米沙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故事的开端就像一场浪漫电影。

　　没有姓名的主角每年都会到佛罗里达度假，而且总是会驾车经过斯普林菲尔德小镇旁边的州际公路。

　　他原本以为2001年的冬天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这一回他错得离谱。

　　一个男孩就像是从天而降那样，突然出现在公路中间，主角来不及躲避，发生了车祸。男孩并没有受伤，只是头部撞击地面昏迷过去，主角却发现他的四肢存在许多虐待痕迹，或新或旧。

　　正当主角震惊于自己的发现时，男孩睁开了眼睛，事故让他失去了全部的记忆鬼使神差地，主角拨打911的手停了下来。男孩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像爱神之箭那样，因此，主角叫他厄洛斯。

　　他把自己的爱神带回了家。

　　出于雏鸟情节，厄洛斯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主角，他们度过了6年亲密的时光，几乎以为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但现实不是童话，虚幻的梦境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共同生活6年后的一天，斯普林菲尔德小镇连环绑架案案发，媒体蜂拥而至大肆报道，尸体一具一具地被抬出来……看到这些画面，厄洛斯开始痛苦地抱头尖叫，不断重复一个名字：“盖文……”

　　厄洛斯想起了一切。

　　他真实的名字是杰瑞米。6年前，杰瑞米和哥哥盖文遭到绑架，被囚禁在又黑又冷的地下室里。杰瑞米被恐惧淹没，除了尖叫什么也做不到；但是盖文不一样，和酒鬼父亲一起生活培养了他的抗压能力，他非常坚强勇敢，立志加入军队，才不会就这么放弃。

　　盖文花了很长时间，假意顺从以消除当绑架犯的戒备心，最后成功找到机会，带着杰瑞米逃出小屋。他们在树林间奔跑，但是绑架犯很快便追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盖文盯着杰瑞米的眼睛，说：“你发誓会带人回来救我。”

　　杰瑞米点头。于是，盖文转身，向追逐着他们的噩梦跑去……

　　“如果我当时拨打911，让警察调查杰瑞米的身世，魔鬼之屋的秘密就能提前曝光。当我用谎言编织的蜜糖将杰瑞米包裹时，他的兄长却在日日夜夜的折磨中，苦苦等待弟弟回来救自己。因为我的自私，盖文在绝望和怨恨之中死去，而杰瑞米不会原谅我，更不会原谅他自己……火焰吞噬了我和杰瑞米的家，让我永远失去了容貌和爱人。”钟楼怪人将手放在脸旁，“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惩罚。他给我幸福，却又收回。幡然醒悟后，我拒绝做整容手术修复烧伤，四处游荡，有如行尸走肉，只要见到教堂就会进去，捐赠一大笔钱，希望能够得到宽恕。”

　　米沙静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很奇怪，两个同性恋的爱情一点没让他感到恶心，反而产生了某种神奇的同理心，或许是钟楼怪人的讲述太过有代入感的缘故。

　　“之后呢，你为什么会选择回到杰瑞米的伤心之地？”当然，米沙很早便明白故事的主角就是钟楼怪人自己。

　　“我曾经遇见这样一个人，他身穿神职人员的黑袍、手捧《圣经》，但却喝着威士忌。他告诉我：‘没有人能代替上帝原谅你，除了你自己。’我再也没见过那位神父，但他的话语仿佛一道惊雷令我顿悟。于是，我来到斯普林菲尔德小镇，买下曾经囚禁杰瑞米的房子，我知道如果有一个地方还令他执念，那一定是这里，他必须回来救自己的哥哥。我把自己的卧室布置成祷告室，深居简出，每日虔诚祈祷，希望上帝能大发慈悲让我们再度相会。”

　　“我不认为上帝会支持一对同性恋人。”米沙说。

　　“然而，背叛上帝的是亚当和夏娃。”钟楼怪人回答。

　　“你在期待一个奇迹。”米沙说，“这值得吗？”

　　钟楼怪人回答：“我没法控制。”

　　“因为这是爱吗？”

　　钟楼怪人沉默了，好像没有预料到米沙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走到壁炉旁，拿起相框，展示给：“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我拆除这里的每一面镜子，就连带玻璃的相框也没有留下，唯独保留了这一张。”

　　那是两个男人的合影，其中一名身材高大，应该是毁容前的他自己，另一名是个金发青年，被他搂在怀里，笑得很甜蜜。

　　那金发青年米沙认识，是杰瑞米，只不过那会他脸上还没那么多雀斑。

　　“我没法定义，只有当你遇到它的时候才会明白那种感觉。”钟楼怪人怀念地摸着照片里的青年，“我曾经和你一样，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处处留情的浪子，对每段感情都能随时抽身而退……直到遇见杰瑞米，我才明白那些根本就不是爱。爱是一种本能，是灵魂层面的共鸣，没人能够控制爱，即使知道自己正走向毁灭。”

　　米沙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程度上被钟楼怪人的礼貌和诚恳打动了，或许真挚的爱情并不仅仅存在于异性之间。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浮现：他想要成全这对同性恋人。

　　“你的爱人，杰瑞米……”米沙谨慎地开口，“如果再一次见到他，你会做什么？”

　　“我会告诉他我的悔恨和爱意。”

　　“如果他知道后还是打算离开你呢？”

　　钟楼怪人摇摇头：“我所期盼的已是一个奇迹，在那之后的事情，我从未考虑过。”

　　当米沙回到镇上的汽车旅馆时，杰瑞米已经醒来，正靠在窗前一言不发。

　　米沙问他：“你想起来什么没有？”

　　“只是一些零散的片段。”杰瑞米回答。

　　“我刚刚又去了趟魔鬼之屋，虽然没有发现盖文，但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米沙严肃地说，“杰瑞米，你说过你忘记很多东西，现在我要帮你把它们找回来。”

　　米沙刚刚从钟楼怪人那里获得了最后一块拼图，现在他要把它们放在一起上了——

　　12年前的2001年，盖文与杰瑞米这对兄弟成为了托马斯·莱利最初的被害人。聪明勇敢的盖文设法带着弟弟逃了出来，不幸的是，他们很快就被莱利发现，盖文决定牺牲自己，换取杰瑞米逃生的机会。

　　杰瑞米继续逃跑，翻过山顶，来到州际公路上，巧遇驾车经过的钟楼怪人。那场意外让杰瑞米失去了记忆，被钟楼怪人带回家，以爱人的身份共同生活。6年后，连环凶杀案案发，新闻报道里熟悉的场景让杰瑞米想起一切，在极端自责悔恨之下，失手烧了他们的爱巢。

　　离开钟楼怪人后，杰瑞米加入军队，很可能是为了替盖文完成参军梦。绑架案加上意外让杰瑞米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被恐怖分子俘虏后，他的精神状况变得更加糟糕。他忘记了很多东西，只记得自己必须回去救盖文，在模糊的记忆碎片引导下，他回到了一切悲剧的原点——斯普林菲尔德小镇。

　　盖文的最终下落仍是一个谜团。或许莱利良心发现放他离开，更大的可能是他早已遇害，尸体被埋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杰瑞米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不，这不可能，你是说盖文已经——”

　　“很遗憾，你雇佣我来调查盖文的下落，这就是我的结论。”米沙说，“我认为你应该去一趟魔鬼之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该同他说什么？”杰瑞米茫然地问。

　　“我不知道，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杰瑞米仓皇无措地来回踱步，最后告诉米沙：“我现在就去魔鬼之屋。”

　　半夜开车上山可不是个好主意，但杰瑞米的眼神异常坚定，他已经失去一个家人，至少应该抓住这一个。

　　山顶的小屋里，壁炉熊熊燃烧着，满脸烧伤的男人正深情凝视自己与爱人的合影。这时，敲门声响起，他随手将照片放在木几上。

　　他拉开木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奇迹发生了，上帝终于打算宽恕他的罪孽，把爱人送还给他。

　　钟楼怪人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我的厄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