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令》醉卧林中

101、一川漠

　　夜幕沉沉。
　　白色梅花鹿趴在草丛中，不知做着什么美梦，神色既满足又安详。
　　连日来，它每每心惊胆战之时都无比怀念主人，如今主人终于回到它的身边，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远处，乾坤与九十九站在弦月之下，皆神色清明。
　　当然，其中一个是被吓醒的。
　　九十九摸出葫芦，喝了一口茶，总算镇定了半分，勉强扯开一丝笑：“小、小爷可没有如此厉害的本事。一川漠中竟然有地府，头一次听说。”
　　乾坤觉得他演得还能再走心些，面无表情道：“两千年前正神凋零，彼时与地府有交情者所剩不多，所以阿姊选雷公无可厚非。但令本君在意的是，她为何将最要紧的姬阳花交托给了你？”
　　“我是地仙，本来就与地府更亲近些。你都说了，当时帝君能选择的已经不多了，不管怎么说，小爷总比九天上的那些神仙靠谱些。”
　　他此番回答倒也有理有据，但先前的谎撒了太多，乾坤对此只能听一半信一半。
　　“九十九，你瞒过朝夕，将地府遗迹保留下来，定然耗费了许多心力。无论如何，本君要谢谢你。”
　　一川漠的人称那里为浊湖，乾坤当时挂念王落闲，闯入之时只觉黄沙漫天，却并未意识到浊湖二字蕴藏的含义。
　　如今想来，当地人之所以要称它为湖，便是那里并非人人都能得见，意图窥探之人会在土地留下的风沙中溺亡。
　　凡人如此，神仙也不例外。
　　“少君，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九十九听闻，反倒有些局促，“你如今完整无暇的站在这里，小爷也算对帝君有了交待。至于一川漠中有什么，小爷真的不知道，少君就别再问了。”
　　土地想装傻充愣到底，乾坤便也没再戳破。
　　他始终记得罗参城外，土地为了救他，同朝夕撕破了脸。
　　不管土地的所作所为是否有私心，但当时孤注一掷的勇气，却不是谁人都有的。
　　王落闲趴在车窗边，看着外头交谈的二人，形容沉默。
　　雷公打理着簪花，见他看的十分认真，不由道：“小友，少君既要避人耳目，他与土地的谈话便不可能让我们听到。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王落闲依旧看着远处的乾坤，声音闷闷：“大仙，你可会真心帮刘兄？”
　　“……”雷公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其实少君本不应如此防备小仙，但两千年前天界确实做错了，如今连小友都心有芥蒂，也算是小仙咎由自取。”
　　“两千年前，朝夕最后真的同地府动手了？”
　　“小友，这本是仙鬼之事，与凡人无甚相干。但过往纷争皆由凡尘起，又于凡尘灭，所以此事说与小友听，似乎也理所当然。”雷公放下簪花，与他如实道，“两千多年前，其实天界塌过一次。那一次，许多仙友命丧其中，饶是上主，也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将修补。那时天界几乎人人自危，其中一些仙家便心生忌惮，怕天界势弱，会让地府就此独大。
　　“其后，道尊之死，更是让天界与地府互生嫌隙。彼时少君又迟迟不出来回应，让许多谣言凭空滋生，其中一则便是少君已近强弩之末，正是讨伐的好时机。”
　　雷公说到这里，轻声叹了一口气：“少君素来行事乖戾，无意间得罪了很多人。而最要紧的，便是他实在太过强大。对强大的事物心怀恐惧，是万物的本能，神仙也不例外。所以当有机会消弭恐惧时，便会不遗余力。”他顿了顿，似是有些感慨，“就是在这样蠢蠢欲动的念头之下，忽然有一日凡尘燃起了地火。
　　“这一把火，烧灭了流言，却也将凡尘的生灵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无数生灵皆在地火之中湮灭，即便有幸存者，也只是垂死挣扎。上主也曾向地府发出警示，可惜的是，地府却始终不为所动。诚然如今，我们知晓少君在那时早已身死，但彼时情势所迫，再晚一些，一界的生灵就要被地火燃尽，实在容不得犹疑。”
　　王落闲不由蹙了蹙眉。
　　雷公并未否认朝夕同地府动手之事，便意味着天界手中确实沾了血。
　　他没想到两千年前，曾有过这么多的变故，望向远处的那个人时心中又多了几分愧疚。
　　“如此说来，朝夕所为皆是为了凡尘。”王落闲的声音愈发沉闷，字句间却带了些许凌厉，“可我一个凡人都看出来地府有异，为何朝夕当年不愿多思考片刻？凡人与鬼魂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本二者就相互轮回。他当真以为覆灭地府是救世么？”
　　“是，小仙也曾不解的问过，”雷公垂眸道，“小友，或许在你们凡人的眼中，神鬼皆高高在上。可那一日上主回答小仙，‘若凡尘毁了，地府与天界亦不复存在。’彼时地府一意孤行，天界也劝说无果，若总要有取舍，只能凡尘为上。”
　　“……原是这样，”王落闲喃喃了一句，“在你们眼中，原是一场取舍。”
　　雷公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对方沉闷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击在了他的心中，顿时血流如注。
　　真的只是一场取舍么……
　　可这一场取舍的代价，也未免太大。
　　乾坤与九十九正准备回马车里继续睡觉，转身就看到王落闲趴在窗框上望着他。
　　对方没想到会四目相对，慌忙关上了窗户。
　　九十九见状啧啧了两声：“这凡人倒是很关心你。”
　　乾坤瞥了他一眼：“阿落好像有心事，是不是你欺负他？”
　　“小爷可没有，”九十九摆了摆手，一副别诬赖小爷的神情，将葫芦往腰上一挂，“这些日子累死小爷了，现在只想睡觉，别再打扰小爷。”
　　“睡你的，又没拦着。”
　　第二日，清晨。
　　王落闲迷迷糊糊的睁眼，就看到茶案上放满了点心。
　　乾坤坐在茶案后，冲他招了招手，和煦道：“过来吃早点。”
　　不知是不是王落闲的错觉，他觉得今日刘兄身上的戾气似乎褪了许多，凌厉的眉眼也柔和了不少，显得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
　　他愣愣的点了点头，想不起来昨晚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望着一茶案的点心：“刘兄，也太多了，我吃不完。”
　　“太好了，小爷就说他吃不下这么多。”
　　一旁九十九早已虎视眈眈，闻言当即高兴的应着就要上手，被乾坤挥袖拂开。
　　“你没听见他吃不了么？小爷也是为你解忧。”
　　“都是他的，你敢吃一个试试。”
　　乾坤答得平淡，言语间却不容商榷，九十九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收回手：“小气，不吃就不吃，小爷正好要辟谷。”
　　他气呼呼的说完便拿起葫芦，咣咣喝了两口茶。
　　雷公来回看着他们，不明白一大早这两活宝又是闹哪出。
　　马车内的气氛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王落闲看着早点，又看着土地公，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刘兄，真的吃不完。你也吃些，大家都吃。”
　　“哎哎哎，这可是他邀请小爷的，”九十九抓住机会强调道，脸上又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你再不让我吃，就是不给他面子。”
　　乾坤看着王落闲，点了点头：“好。”
　　马车内一群人吃的热闹，马车外梅花鹿只能啃上两口草。
　　它一边哀怨的拉着车，一边想，主人不是回来了么，为啥受伤的还是它？嘤嘤嘤……
　　一川漠盘踞西南数千年，凭借天险与秘法，向来偏安一隅。
　　北国与中原多年纷争，却从未有战火燃及此处。
　　而且相传里头金银财宝无数，自古以来，便是人人向往的世外之地。
　　不过，一川漠更多时候只是一处海市蜃楼，即便看得见，也始终走不到。
　　没有机缘者，会因为追逐幻象而迷失其中，或被野兽吞噬，或最终力竭而亡。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在指引下，活着回来。这些人手中拿着秘宝，或广厦万间平地起，或金银玉石自开来，无一不叫人艳羡。
　　但也有太过招摇者，引得旁人觊觎，最终被夺走秘宝，满门横死。
　　于是，对于一川漠的传闻，便愈发得扑朔迷离。
　　有一说，一川漠中多居仙者；又一说，一川漠中鬼魅横行。
　　一说，机缘者得了福报；还有一说，归来者邪祟缠身。
　　但不论哪一说，都挡不住众人前仆后继。
　　乾坤望着车外愈发茂密的山林：“九十九，这条路对么？可别阴沟里翻了船。”
　　“开什么玩笑？小爷可是土地，就算现在把一川漠给你移过来都不在话下。”九十九吹牛不用本钱，抬手搭在眉间，眺望远方，“不出三日，小爷定能让你在黄泉里洗澡。”
　　乾坤瞥了他一眼，生怕他话太满，被风撑死。
　　这时，王落闲小声问道：“刘兄，你相信那些秘宝的传闻么？”
　　乾坤剥了几颗荔枝，递到他手边：“从前做马匪时有幸见过一个从一川漠中归来的人，倒没有什么器物带回来，也不曾大富大贵。但他当时说的几句话，确实引人遐想。”
　　“何言？”
　　“他说漠中有个神婆，可以药到病除。他入一川漠时已病得极重，最后却仍被那神婆妙手回春，而那本是开再多药方也治不好的病。”
　　“刘兄，其实所谓秘宝，乃明净堂所制的驱邪法器。你遇到那人未选法器，说明并非贪婪之人，倒是躲过一劫。”
　　“躲过一劫？”乾坤起了几分兴致。
　　以他在王落闲的石境之中所见，一川漠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金银遍地，又怎会是赠人机缘之辈。
　　眼下听王落闲所言，果然确有蹊跷。
　　“一川漠自古闭塞，气运与外界不通，所以每隔百年便须寻外界之人，让其将漠中积蓄的戾气带出去。因戾气多会招致灾祸，故备下厚礼赠之，也算是各取所需。”
　　“所以传闻中，得秘宝者最后横死，是必定的结局？”
　　“倒也并非如此，戾气易散，那些人带走法器后确实会有一段霉运，但满门横死者，想必真是贪欲过重。”
　　“依你所言，进入者，皆是一川漠有意为之，那当年女王陛下也是被选中之人？”
　　王落闲摇了摇头：“阿母是受人引荐，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便如同这一次，我带刘兄前往一般。”
　　乾坤兴致更浓：“何人引荐？”
　　“那人刘兄也认识，便是北国的祭司——道然。”
　　“道然？”乾坤没想到女王能入一川漠，竟与他有关。
　　“但我在一川漠的时候，却从未见过他，也不曾听过他的名字。”王落闲说到这里，沉思了片刻，“等遇到阿父，可以问一问他是否认识道然。否则……”
　　他话到此处，未再言明。
　　乾坤知他何意，若道然并非一川漠的人，那他所作所为便十分可疑。
　　其实，一川漠中的秘法便是诡法，他曾在王落闲的石境中领教过。
　　道然精通诡法，与一川漠有关倒也不奇怪。
　　当时，女王的性命危在旦夕，一川漠确实是一个躲藏仇敌的好去处。道然助其前往，也无可厚非。
　　乾坤思及此，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阿落，如今帝都中的国师，兴许也出自一川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