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出篱嫣然笑》大唐昭仪

64、第 64 章

　　淳亲王允祐在王府里接到李卫的侍卫从皇宫中带出的口讯时，乍闻之下，简直是又气又急。这个时候，他心里首先想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四哥那张严肃而冷酷的面孔。转念再想到他的那个总是让他心惊胆战的女人曾经有过的“光辉历史”，这才不禁慌了手脚，腿一软，跌坐在了太师椅上。
　　当年，年轻气盛的她，曾经为了自己也干过闯宫面圣的事情，这件事情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皇阿玛的为人处事与他的四哥完全是两个做派。皇阿玛从来讲究宽仁，即使对待下人也并不苛刻。可四哥他，自从登上皇位后，只看他是如何对待那些手足兄弟就可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啊！
　　乐青那该死的女人，这些年见了那么多，也听了不少事情，难道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巨大变化么？她居然就这么不知死活的去见皇上，敢情她当现在的皇上还是过去那个四哥么？她难道就不知道，万一惹恼了四哥的后果是什么么？想到这些，他不禁心乱如麻的连连拍着桌子，懊恼道：
　　“她是嫌我们家还不够乱么？她怎么就一点不知道害怕，一点不知道想想我和孩子们，她怎么就……我只不过是在气头上说她两句而已，她也不用就这么直冲皇宫去找皇上理论啊！她，她，她……唉！”
　　跪在祖先灵位前的弘曙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也不禁替额娘担心，立刻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准备跟着李卫的侍卫一起进宫去找额娘。允祐见了，当即喝止道：
　　“你给我老实的在祖先面前跪着！你额娘进宫去见皇上，还不是因为你！皇上如今正恶见你，现在你还想去招他烦，给我惹祸么？听着！你给我在祖先面前好好的反省自己，这几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概不许出门！
　　你额娘这次如果平安回来倒也罢了，倘若她为了你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断不会轻易的饶过你！那个时候，你，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你怎么对得起她！今后你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又如何自处！你给我在祖先面前，好好想想！不长进的混帐东西！”
　　福晋见允祐气得发抖，怕他气坏身子，于是想了想，便拉过一旁站着的弘卓，对着允祐好言相劝道：
　　“王爷，如今您再生气也是于事无补，妹妹都已经进了宫去了。究竟现在那里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不过王爷应该可以放心，妹妹她口才向来很好，人也机敏，又与皇上、皇后交情非浅，或者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严重。与其您在这里对着弘曙发火，倒不如赶快带上弘卓，跟着侍卫一起进宫去瞧瞧状况。李大人还在那里候着，即便皇上那儿有个什么情况，你们几个人也好商量对策。王爷，这个时候，切不能急噪，可要沉得住气啊！”
　　福晋说完，又殷殷的嘱咐弘卓道：
　　“弘卓，等会陪着你阿玛进宫的时候，可要多劝着点他，尤其是等你们见到皇上的时候，说话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察言观色。你阿玛心里紧张你额娘的安危，想来考虑问题不一定那么冷静，万一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过头的话，你可要多注意着点。如今你大哥刚革了爵，你六弟出去寻你额娘未回，这个时候，咱们家里可就要靠你扛起这副担子来了啊！万事小心！”
　　弘卓认真的点点头，对着福晋与允祐安慰的笑笑道：
　　“是，福晋放心，平日我虽游手好闲的没什么用处，但这点事情还难不倒我。我会小心陪着阿玛的。阿玛，我们赶快换衣服，和李大人的侍卫一起进宫吧。”
　　允祐看了看倔强的长子弘曙，心头升上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对儿子前途尽毁的痛心，以及担心乐青安危的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摇着头，拖着疲累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弘卓的搀扶下，要朝后院而去。弘卓这时转头对着跪在地上的大哥弘曙道：
　　“大哥，你放心。我陪着阿玛进宫，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把额娘平安的带回家来。你就安心在家等我们回来吧。”
　　弘曙对着弟弟用力的点点头，沉声道：
　　“额娘，还有阿玛，我就托付给你了。一切小心！”
　　弘卓应承之后，便与允祐一起回房换上朝服，在福晋和一大家子人的目送下，坐上轿子，怀着前途未卜的忐忑心情，朝着皇宫而去。福晋看着逐渐远去的一行人，忽然觉得这一幕为什么如此令人哀伤，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意便涌上了眼眶。
　　她站在王府的大门前，身后是王府里的合家老小，众人直到那一行人都消失在视线里，还那样引颈翘首的看着远处。福晋双手紧紧地合握在一起，贴在她的胸前，仿佛在虔诚的祈祷上苍。两位庶福晋则将身体牢牢地靠在福晋的身边，双手扶着福晋的胳膊，就象是在从福晋身上汲取力量一般，她们柔美的面容上带着无尽的担忧，轻声道：
　　“姐姐，王爷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对吧！”
　　福晋知道，现在这个没有了王爷的家，就只有靠她这个当家主母一力撑起来，所以她不禁挺直了腰板，轻轻的拭去了眼眶里一直打转的泪水，深吸了口气，朝两位庶福晋一笑，双手紧握成拳的郑重回答道：
　　“那是当然，他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来，我们不要继续站在门口，咱们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晚膳，多做些王爷、乐青和孩子们喜欢吃的菜。晚上，一定能等到他们一起回来吃团圆饭！”

　　西暖阁里，凡是能砸的东西几乎都被暴怒中的皇帝砸了个干干净净。即使连那些书籍纸张，也都成为了皇帝发泄的对象，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成为了支离破碎的纸片。乐青沉默着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终于开始安静下来的皇帝倚在墙边，一脸颓丧的喘着气。
　　这个时候，她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蹲下身体，一点点的清理着地上的一片狼籍。皇帝冷眼在一旁看着，也不阻止，倒是自嘲似的说起了话：
　　“你现在一定打心底里瞧不起朕，是不是？你一定觉得朕是一个度量狭小，嫉妒成狂的宵小之辈，是不是？其实，朕知道，平日里即使你们嘴上不说，可心里都一定是这么想的。你们骂朕，骂朕无情冷酷，骂朕六亲不认，还骂朕过河拆桥，没有容人之量，你们一定都在拿朕跟皇阿玛比较，对不对？总之，不论朕做任何事，在你们心里，永远都是比不上皇阿玛的！”
　　乐青默默地听着，继续收拾着满地的碎瓷片和碎纸片。冷不丁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了，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钻心的刺痛令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乐青看着手上涌出的鲜血，没有止血，任凭手上传来神经一跳一跳的钻心痛意，那鲜血顺着手指缝，一滴滴的滴在了地上。她抬头望着皇帝，诚恳的说道：
　　“皇上，您的手上受过伤么？”
　　“朕未登基前，已经多次追随皇阿玛出征、狩猎，身上什么样的伤没有？光是儿时学习骑射时受的伤就不下十余处，手上受伤那都是稀松平常的。”
　　“那皇上受伤的时候，觉得疼么？”
　　“朕也是血肉之躯，这十指连心，焉能不疼？”
　　“是啊，皇上也知道十指连心，一旦手上受伤，那种钻心的疼痛，是最痛苦不过的。其实，臣妇说句不该说的话，皇上与十四叔就象是孝恭仁皇后手上的手心和手背。无论哪一面受了伤，最痛的人，永远是孝恭仁皇后。”
　　乐青的话，就象是说到了皇帝的内心深处，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不愿意相信的目光看着乐青，质疑道：
　　“手心和手背？”
　　“是，臣妇是一个母亲，最能理解一个女人对自己孩子的那种添犊之情。试问，在这世上，除了万不得已，有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送给别人抚养？有哪个做母亲的，不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一点点的长大？又有哪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不与自己亲近，心里会好过的？
　　皇上，您说孝恭仁皇后不在乎您，心里只想着十四叔，可您想过没有，如果她老人家真是光念着十四叔，那她反倒不会感到痛苦，只要一心的偏袒他不就好了，又何苦夹在你们兄弟中间，左右为难呢？这不就是好比一只手上的手心和手背的关系，可您能说出自己喜欢手心还是手背么？看来看去，只有这手心和手背在一起，才是一只完整的手，不是么？”
　　乐青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比画着。她手上的鲜血逐渐的凝固，在她白玉似的手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印记，那鲜红到有些发黑的颜色看在皇帝的眼里，竟让他有些刺目。他忍不住想要别过眼去，可那红色又仿佛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感官视觉，反倒引得他盯着那道红印。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又不是皇额娘，怎么知道她的想法就与你是一样的？”
　　皇帝似乎无论怎样都不肯相信自己额娘对他的情感，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乐青见皇帝如此无理取闹，无奈的笑了起来道：
　　“皇上，您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孝恭仁皇后对您的感情，反而宁愿选择相信她的心里是不爱您的呢？是，臣妇的确不是孝恭仁皇后，可臣妇与她一样，是一个母亲！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这一点，也许是您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皇上，您的额娘一生曾经生有许多孩子，可最后，活下来，陪着她度过晚年的，可只有您和十四叔啊！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这最宝贵的两个孩子？皇上如果不信臣妇的话，那么您可以想想皇后！臣妇还记得当年弘晖走的时候，她是如何的伤心欲绝，那就是一个做母亲的内心深处最大的伤痛。臣妇甚至还敢说，如果上天允许，皇后她宁愿走的那个人是她自己，也绝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前离去！”
　　乐青一提到弘晖，皇帝的表情立刻变得哀伤不已。自他登基之后，心里对那个孩子还是念念不忘，追封他为端亲王。有时午夜梦回，他还能在梦里见到那孩子可爱顽皮的笑容，听到他在院子里乖巧的背书朗读声……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想着想着，他的心越发的痛起来。他已经快要半百，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心志坚毅的他，早已过了心绪脆弱的少年时代，可只要一想那孩子，他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要滑落下来。
　　乐青见皇帝的神色似有触动，又继续开解道：
　　“皇上，为娘的心情臣妇最能理解。天下的女人其实无论贵贱，只要是对自己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区别？过去臣妇的额娘时常进宫陪伴孝恭仁皇后，不时的总听她念叨，说是自己其实对皇上的愧疚最多，因为当年自己身份地位低下，没有资格自己带孩子，所以才不得不将孩子送由孝懿仁皇后抚养。多年来，母子不得亲近，即使见面，礼数齐全之下，却感觉疏远之极，相互之间如隔鸿沟，她深深的引以为憾。
　　也正因如此，她在生下十四叔后，将对皇上的所有愧疚和母爱都倾注了十四叔的身上。她想将自己一生的遗憾，将自己失去的对您的关爱，在十四叔的身上找回来！其实，十四叔不是受到孝恭仁皇后的偏爱，而是他代您受了您应得的那份爱啊！皇上！”
　　“她……真有这么说过么？”
　　“千真万确！皇上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臣妇的额娘。”
　　雍正皇帝带着半信半疑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坐在榻上，微微地皱着眉头，似乎在咀嚼刚才乐青说的那番话。这时，乐青见皇帝冷静下来，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忙的将地上收拾干净。等皇帝过了好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这才发现刚才还乱做一团的暖阁，已经变得整齐许多。
　　皇帝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恢复常态的他，看着乐青的眼光里，带着几分尴尬又带着几分正经，似乎想找个话题打破房间里沉闷的气氛，又不知道从何开口。皇帝的目光四下乱扫的时候，正巧看见乐青手上那刺目的伤口，于是皇帝生硬的咳了几声，状似随意的问道：
　　“老七家的，你的手被割伤了，可要朕替你传御医上点药，包扎一下？”
　　“这只是小伤口，不碍事的。多谢皇上关心。”
　　皇帝正要说话，忽听得暖阁外传来了太监大总管高勿庸试探的问话：
　　“皇上？淳亲王及世子、弘卓、总督李大人正在殿外侯旨求见。”
　　皇帝听得，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乐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似的轻道：
　　“看，老七这是怕朕生吃了你，所以带着儿子们一起向朕来讨你了！你们这一家子啊，还真挺齐心的！李卫那小子怎么也跟在里面掺和，都一把年纪了，这毛病还改不了！”
　　皇帝说完，对着窗外，高声道：
　　“传！”

　　其实允祐带着弘卓进了宫已经许久，他在养心殿外见到了正在焦急等待着他的李卫。站在殿外恭候圣旨的李卫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发现西暖阁里的动静似乎安静了下来，估计皇帝的情绪基本平复，所以便将他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的这位至交。
　　允祐认真的听着李卫的叙述，在听到乐青被皇上故意刁难的时候，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又听得皇上不知为什么在暖阁里大发脾气，乱摔东西时，几乎惊得要站不住。难道是乐青说了什么惹恼了皇上？皇上会不会处置她呢？乐青，乐青，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他的脑子顿时“轰”的一声象是炸开一样，除了这个仅有的意识外，完全一片空白。
　　李卫与弘卓二人一见他脸色发白，知道情况不对，连忙一人一边的扶住了他，一番连说带劝，尤其是李卫将后来屋中逐渐安静下来的情况对他一说，允祐这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缓了过来。三人正在想着对策，就见弘暻急冲冲的朝着他们奔了过来。
　　弘暻奔到允祐面前，先是行礼面见了李卫，随即有些气喘地道：
　　“阿玛，我刚一回家，就听福晋说了额娘进宫的事情，得知你们也都进了宫，所以赶着也进来，和你们一起接额娘回家。”
　　弘卓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带着几分遗憾的说道：
　　“现在就差大哥了，咱们三兄弟要是都在这里就好了！”
　　李卫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人，不禁有些感慨，他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对着允祐道：
　　“淳王，这民间百姓里，兄弟手足感情好的人家我是见的多了，可象您这几位公子如此出身的人家，还能有这样好的感情的，这世上即便是有，那我还真没遇上几家过！就冲您家的这几位公子的孝顺劲，我李卫也愿意替他们的额娘在皇上面前求个人情。”
　　“多谢李大人仗义襄助，此番恩情，小王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允祐带着两个儿子就要作揖行礼，李卫连忙的上前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脸上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一个劲的摆手道：
　　“瞧瞧，瞧瞧，王爷您又跟我小李卫这儿客气不是？咱们那是什么关系，多年的至交了，还来那些虚不拉几的玩意么？赶紧收起来，收起来！我可最受不了这些酸倒大牙的拽文啊！我也不过是借着自己这张厚脸皮，在皇上面前讨个便宜，说句话，动动嘴皮子的工夫，哪用得着您涌泉相报么？我小李卫其实只要能带着家眷上您府上讨杯水酒喝喝，跟您这儿絮叨絮叨，我就心满意足啦！”
　　“一定欢迎，一定欢迎！李大人到时可一定要来啊！”
　　允祐父子三人自然是连声的道谢。四人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见屋里听不到一点声响，李卫点点头道：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淳王，咱们请旨求见吧！有些事情，还是早了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