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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燕飞的巢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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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其实倒杯水递给在水槽边吐得脸色发菜的李记者:好歹也算个警属,你们家老张的脸都给丢光了。
李记者狠狠地把水吐掉,抬起头:我听说前些天有人一头槌砸坏技术科的色谱仪。平时跟你们家燕飞形影不离,才一晚上不见就想得跑别人家借酒浇愁差点死医院里,怎么今天离那么远,看你就没接近过解剖室的玻璃窗。
王其实捏着矿泉水瓶,很想兜头浇过去:你们那么多人都挤着观摩,当目击证人,我凑什么热闹。李记者冷笑,别以为他不知道,尸体刚抬进来那会儿,王其实闻着那味儿就吐得只剩胆汁。王其实被盯得不自在,把水瓶子往李记者手里一塞:王文杰这个小棒槌,活该他老子从小用皮鞭抽他。说完丢下李记者,晃到局长办公室。李记者倒了会儿气,打开相机看照片,刚才都是闭着眼睛瞎拍的,不知道能不能用。画面里,燕飞提着解剖刀,眼里闪着异常兴奋的光芒,一刀拉下去,快狠准,嘴角都翘起来。勉强能用。再撇到解剖刀下的那堆事物,李记者只觉得胃部抽搐,又一阵狂吐,吐完才醒过神来,相机已经分成8块躺在地上。李记者想死的心都有。
王其实心情不错,燕飞在准备解剖器械的时候,看他吐得我见犹怜,承诺了,虽然态度不怎么样,今天吃炸酱面,转身让那小技术科员把落在冰柜里的里脊肉拿出来,给尸体腾地儿,一群人捂着嘴,争先恐后往外挤,燕老师忍不住很邪恶地笑了。王其实晃悠到局长室,正赶上王君训子高潮,大茶缸里的茶已经消耗掉大半,只见王志文又很猛地灌了一口:
你还好意思跟人说你是刑警队长?一般人也干不出那么没脑子的事。现场报名找观摩人员,要不是林烨带着人组织疏散,人就全涌进咱们这儿来了,万一中间发生踩踏,这个责任你担得了?你以为你找些人来看,人家就相信了?明天就会有人说那些人都是内定的,是我们的便衣。现在连电视台采访的群众都是他们自己的人,我们公安局找几个人有什么难的?这个案子的关键也不是尸检,从楼上摔下来,只要没被下药,被人推下来还是自己跳下来,根本没区别,有什么用?你怎就不长进?让你冷静,不要激动,你比那些护尸的还沉不住气。前天解救人质,连劫匪和人质的背景资料都没找全,你就不谈了,直接冲过去,幸好那几个人还没那么穷凶极恶,心理素质也好,不然被你那么一激,还不撕票?王其实你给我进来!我训儿子不是给你们家燕飞报仇,我是为他好。
哟,那就继续训,本来我是想替我侄子说几句的,今天要不是他用高音喇叭喊,估计还得僵好一阵,你让防暴警察先撤下,尸体还得留在悦诚,过两天说不定还得闹那么一出。既然是为你儿子好,别停下,继续训。
王志文一口茶,停在半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王文杰说我这就写检查。王文杰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干刑警的料,从工作到现在,尽在写检查。可是得干下去,从他上警校开始,他的命运就决定了,继承老王家的事业做警察,爱上一个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牺牲了的警察的警察。很多次他都怀疑过为什么王志文那么坚持自己继承老王家的事业,首先他身上没有老王家的血,即使这样,还有比他聪明的王爱国,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干警察,特别是刑警,没点聪明劲就死定了,王爱国显然比他合适。可是王爱国的爸爸和燕叔叔坚决反对他做警察,他们俩明明也比大爸爸二爸爸合适做警察,但是绝对不为事业豁命,王文杰觉得自己挺无辜,人生就这样成了真正的单选题,只有一个选项。
生命已而不算幸运,爱上林烨,爱上一个不再神采飞扬,只剩满身沧桑的林烨,王文杰冷静下来分析,觉得自己倒足血霉。哪天得找包姐姐问问,他是不是习惯性地对运途舛难的人有特殊的偏好,止不住地一颗心就要扑上去,曾经是弟弟王爱国,现在是林烨。
林烨就在身边,陷在沙发里,神情淡漠如常。王志文看到他那漠不关心的颓败的脸,就像一团棉花堵在胸口。
林烨,你什么时候能活回来?你看看人家,你今天瞪着人家的那个表情,你瞪着她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不看看周围,看看现在,人家看着你都嫌。
王文杰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她?那个李翠花?他们果然有关系?王文杰几乎要吐血三升,他的情敌有死去的男人,还有活着的女人,横跨阴阳两性,纵跨阴阳两道,他何德何能?
林烨低着头,把一切表情都藏起来:她做了什么?说穿了她什么都没做,她做的那点事,很多女人都做了。可是是我,我害死的林染,我做了。
王志文就像一拳打在棉花胎上使不上劲一样,恼火郁闷。回想他带出来的人:王文杰,愣头青;林烨,死样怪气,实在是失败得叫人想哭。摆摆手,不管了,也管不了,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王志文坐回椅子:这次市里居然和省厅能招呼上,让省厅出面把我们抽走,动作也太大了点。
林烨想了想:原本就有疑点,这个悦诚事故频繁,次次都是市里出面压下去,这次显然市里又压不住,拉上省厅的人,再出动防暴警察。
难不成省厅的人也有入股?
明天省厅肯定让我们去,听听他们怎么说的。要是省厅的人和悦诚有瓜葛,前年客房部的清洁员也是坠楼死亡,当时市里为保帅,把人大秘书长都牺牲掉,那时省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两年悦诚的人事没有大的变动,这次的事真有点让人捉摸不透。难道死者身上真有什么重要线索,我们掌握的资料还不够,明天让他们补充侦查。他应该从学校毕业没多久。
1年多。是个外省的大专,现在正在成人自考。
有没有询问过他同学?有些事父母未必知道,但是很可能会跟同学讲。比如有什么感情纠葛,网恋,对,网恋,查查他的□□帐号,会不会不止一个号码。王志文同志跟网络接触也就这几年的事,原本他根本对网络没概念,但由于轻视了趣魄大波优强大的召唤功能,使工作一度陷入狠被动狠被动的局面,吃了大亏,从此对网络不敢怠慢。每每回想起此事,王志文就满脸通红。羞的?不,气的。为了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徒弟,他低三下四地请那个缺德冒泡的燕飞看戏,还要低三下四地吃那个缺德冒泡的燕飞的排头,他王大局长啊~~~~~
我觉得像有人专门跟市里捣乱。王文杰一句话,王志文和林烨都朝他看过来,王文杰抓抓头,其实他也只是隐约感觉:我觉得这次抗暴的人和一般的自发组织不太一样,好像,貌似,就是那个,对,就是文化层次相对高了点,也不是,就是带领喊口号的人,有几个看上去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什么,算既得利益者吧。原先闹的时候,打头的都是些被城管欺负的小商小贩,还有无业游民。
王志文和林烨相互看了一眼,你也感觉不一样?还真的跟上次很像,利用网络的强大宣传攻势,把相干不相干的人都搅动起来,直指司令部,不过上次的官媒,这次是草根。应该以找技术科的人查查原始发帖的人的ip。
王文杰又觉得可能太武断:只是我感觉,不过这次死者的家属本身的文化层次就很高,一般做厨师服务员什么的,家庭背景都不怎么样,也可能那些是死者家属的亲友。死者的母亲人缘很不错。
嗯,也是个问题,知识层次高的人更善于利用网络。不过为什么知识分子家庭,会让独生儿子做厨师。
这有什么奇怪的,谁跟你似的,包队长的儿子一定要当警察,自己的儿子一定要上警校?人家家长开明,我们家王爱国哪怕想当收废料品的,我们也不会反对,只要他不当警察。
王其实,当警察有什么不好?让你当警察是亏你了还是欠你了,你不当警察也只能当流氓。穿上这身制服,就该感到光荣,人民把性命交到我们手里。
把尸体也交到我们手里。燕飞站在门口,闲闲地一靠:化验结果得等两天,又冲王其实一扬下巴:你,跟我上菜场。接着转向王志文:你要是觉得我能让王其实混成那样,改天我找小包喝茶,跟他好好聊聊。王志文手里的大茶缸乓的砸在桌上。
王其实朝门口猴过去,燕子,解剖完了啊,那个什么……
燕飞把人一拽,不准给我吐出来,否则晚上别想进屋。
那个你……
我打了3遍肥皂。
局里的肥皂质量太次,伤皮肤,你回家用咱儿子带回来的玉兰油沐浴乳洗一下,那个洗完以后摸上去滑溜。哎哟~~那个……
嗯?
解剖有结果吗?
没结果,没打斗,能有什么结果?
那你还来,还不如看戏去,折子戏专场。
没什么,我就是想剖着过过瘾。局长室传来巨大的关门声。
打电话给儿子吗,让他回家吃饭?
你打吧,别那么直接,就问他要不要吧。
王其实打电话,王爱国在医院:啊,回家吃饭啊,炸酱面,嗯,好——唉等等……爸爸,你们吃吧,燕叔叔好容易做一次,你多吃点,我和老蒯啊,我们还得忙一会儿,可能会有朋友过来,一起出去吃。爸爸,好歹是你牺牲色相换来的,千万别浪费。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王其实,你再敢骂儿子!
王爱国挂断电话,笑了笑,抬起头,老蒯刚替一个住院病患针灸完。病人叫肇小刚,人长得十分普通,病也十分普通,但是王爱国和老蒯还是一下记住了他。肇小刚笑笑说,这名字起得没什么特色吧。王爱国说哪里哪里,这名字挺特别。肇小刚说你逗我呢,我特后悔当初我妈离婚后非得给我改姓。老蒯说你爸姓什么。肇小刚又呵呵笑,我爸姓冯。
那是挺特别。王爱国一边伸舌头,一边准备给他施针。冷不防身边肇小刚嗷地叫出来:你要给我打针。王爱国说不打针,是扎针。肇小刚继续叫:我不打针。眼看着那针在眼前晃,肇小刚噌地从凳子上跳起路来,我不打针,我要住院,住院!
老蒯一把把人按回凳子上:你那病用不着住院,王大夫的针灸技术在这片都出了名了,扎完针,定期复诊就没事了。
没事?什么意思?
就是你可以回家,爱怎么过都行。
肇小刚继续蹦跶:没完,没完。我要住院。我头疼,胃疼,全身都疼,你们不能不负责任,把病人赶出门,万一我死在路上,就是医疗事故,医疗事故。
结果,针给扎了,扎得肇小刚叫,院也住下了,坐在病床上,天天打电话叫外卖,面色红润有光泽,吃完了饭逮着谁和谁下棋,下班时间就堵王爱国和老蒯。
这会儿,那个早就过来的“可能会来的”朋友正和老蒯一起收拾器械,一面问老蒯,那个肇小刚还行吧,老蒯说比我们都健康。王爱国走过去接过脱脂棉,放进厨柜里说陶乐,你还是说英文吧。陶乐摆摆手说没事,中文我说得惯。王爱国说没关系,英文我们听得懂。陶乐说你们听着吃力,我说中文不费劲儿。王爱国说我们听你的中文费劲儿,话音还没落,老蒯扑上来捂他的嘴。
“你!瞎!说!!!”陶乐暴走,高跟鞋踩得地板楞格儿里格儿楞,“我的中文,早十年前就能把你们一警察局的人蒙住,居然说我的中文难懂,我普通话考试二级甲等,你们未必能考得到。诽谤,赤裸裸的诽谤!”其实王爱国想说的是她的中文说得语气太差,跟吞了石子儿似的。表述不清引起的歧义曾经导致美国墨西哥边境关系紧张,一度武装戒备,王爱国同志,你要吸取教训啊。
老蒯捏捏王爱国的手,她今天心情不好。王爱国扶扶眼镜,也挺理解。她今天心情是不好,自己在台上正讲得眉飞色舞,台底下王志文的电话呼啸,而后带着一票人“扬长而去”,别的事她都能包含,唯独工作上的事容不得半点含糊,当即就不讲了,她后面几个国内的专家相比之下就“识趣”很多,5个人,她资料还没整理齐,就全部讲完,前后顶多20分钟。
“王爱国,你那个大伯伯还是那么讨人嫌,他那个徒弟也是,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我当初走的时候就说他这个人没多大出息,果然到现在才混到局长。他根本不是当官的料,还觉得自己升得慢多光荣似的。”
“陶乐,话过了啊。”老蒯出言警告。虽然王志文这个人的确不大可爱,但王爱国很敬重他,他是他父亲的兄弟,也是他哥哥的父亲,是他哥哥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王文杰,无疑是王爱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曾经可以为之抛下自己的父亲们,一起离家出走。直到去凉山,他还带着他们的合影。老蒯说不出当时是什么心情,但是老蒯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林烨有了很复杂的心情,因为林烨让他今天能站在这里,也因为林烨,他最重要的人割断了一个生命最重要的羁绊,血流一地。总之,王爱国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陶乐不能这么说王志文。
“他和他那个宝贝徒弟就是一对异型,あほ,偏执狂,囿步于愚。一个喜欢得罪人,一个喜欢自虐,乐此不疲,两张苦大仇深的脸,真以为全世界都欠了他们的?我今天偏用李翠花这名字,偏用英文演讲,他们倒真对得起我的智商,表情都没超出我的估计,一点新意都没有。”
你故意的?王爱国突然替哥哥难过起来。在王文杰面前的林烨,总是是难以企及的,灵魂在悔恨痛苦中挣扎的,自我惩罚却永远得不到救赎的,总之有着他难以安慰难以融入的沧桑沉痛;在别人面前的林烨是冷的,冷眼看自己,也冷眼看世界,包括完成卧底任务,也就那样风过无痕,没有什么能留在心里。今天,李翠花三个字,就刺激得林烨生活起来,连穿的警服都比平常鲜亮。眼里喷着火,烧得连嘴角都歪了,弓着背,像一只炸毛的猫,仿佛一辈子的表情都被勾了出来。王文杰不是个有天赋的刑警,但是是个有小队长工作经验的刑警,他一定感觉到什么了吧。
这名字挺土的吧。呵呵,老蒯,说起来我们的名字都土得不行呐。
老蒯望向窗外,一树槐花安静地栖息在枝叶间,很亲密,似乎永远都不会分开,盛开时同枝,飘落时同根,来年依旧栖息在这棵树上,一样的位址,然后再待来年:他说,名字要土气一点,贱一点,才能像低贱的野草一样生命力顽强,长命百岁,我们的名字都取得太不接人间烟火,太过纤殇凄凉。
这样的吗?陶乐呐呐,难道不是仅仅因为我的中间名翻译过来就叫翠花?你夸张的吧,他就有这种恶趣味的癖好,我的名字陶乐不是挺好,在爱尔兰语里是乐园的意思,他偏要用中间名。
没有人回答,能回答的人早已离去,答案也随风而逝。是天书吗?不是,答案不重要,一点儿也不,名字和过往的岁月一起都埋藏在记忆里,就像飘落的花儿,谢了,只有当这一生结束,才会再次开放,开放在永恒的土地上。十年的距离,经历的人不需要再次经历,没有经历过的人也没有必要经历,一切都过去,只留下一个识别身分的符号,而符号本身不携带任何创建者信息,只是识别。
深沉的阳光照进来,把影子拉成剪影,像又一个你我,舍弃面容,唯留动作,就像客观的记录,另一种识别符。恰恰是这样,或许才能了解本原的目的,生活的,回忆的,预想的。
老蒯搓了搓脸,其实他并不常想起那个给他名字的人,一则他的专业让他面对太多的死亡,早已看淡,一则他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一开始是忙学业,照顾家人,后来是忙上课,照顾学生,他总是很忙的,即使从学校辞职,他还是很忙。诊所虽然很小,但是不妨碍他原先的病人来找他,渐渐诊所就扩大变成医院,他于是就更忙。所以老蒯根本没有精力总是想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死去的人。
有那时间怀念,不如用来吃饭。所以老蒯现在坐在桌子边上,面前一大碗牛肉面,还要了牛杂汤,干炸牛丸,还有两大碟子免费的香菜末。老板娘的记性真不错,王爱国毕业以后就不经常到学校边上的这家店来吃了,但老板娘还记得他,每次他们来,都打招呼:和你老师来吃面啊,照样二两牛肉面,你们师生关系真不错啊,我儿子从来没碰上过这么好的老师。陶乐多来两次,老板娘马上也记住了:和老师两口子一起来吃面啊,你师母真时髦,人又大方,老师福气真不错。
陶乐乐了,握着老板娘的手说,哎呀,你真会说话,怪不得我们家那口子的学生喜欢带老婆来这里吃。王爱国笑眯眯地看着老蒯的脸一层层变黑。陶乐回头学着王爱国的样在面上铺上厚厚一层香菜,看看王爱国,又看看老蒯:老蒯,你的眼光真比你哥好太多。
老蒯顿了一下,嘴角很肯定地翘了。每个人的哥哥某种角度来讲都是难以逾越的,王其实不如王志文,加隆不如撒加,埃尔不如爱德华,小舒马赫不如大舒马赫,但是老蒯可以肯定,他比哥哥强,因为他比哥哥幸福。
你哥哥照顾人照顾惯了,尽挑些从小缺乏亲情的刺儿头,总想接济一点家庭的温暖,可他自己又有多少。王爱国和你都是在家人的关怀下长大的,更清楚爱的含义,也更懂得如何去爱。老蒯抬起头看陶乐,陶乐低下头吃面,含糊地说:我很羡慕。老蒯定了半晌,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一层水光。王爱国在桌底握住他的手,小声说:听到没,爱上我你很幸运。老蒯嘴角翘的更高:能被我爱上,你也不是一般的幸运。陶乐笃筷子:你们还能再肉麻一点吗?
在那一瞬间,王爱国突然能体会到爸爸和燕叔叔之间的感情,那是一种珍惜,珍惜能够一直爱那个人,能够一直被那个人爱的幸运,在失去的边缘徘徊挣扎过后的醒悟。这样的感情呵,很美,多肉麻都值得,因为这份幸运,能得到的人那么少,得不到的人那么迷茫,那么痛苦。
王爱国觉得陶乐是一个聪明的女人。陶乐夹起一个丸子:不用太佩服我。王爱国翻白眼。陶乐咬下半个丸子:你觉得我兴许能帮你哥的忙。王爱国望天花板。陶乐把剩下半个丸子放进嘴里:我觉得我帮不上,你哥的大脑沟回和我的不一样。王爱国继续望天。陶乐又夹起一个丸子:根本原因是,我不觉得林烨适合你哥,更确切地说,我不觉得林烨适合任何人,他活该一个人老死。王爱国用力点头。他一直替哥哥不值,但谁让他哥就是个撞上南墙也学不会回头的脾气,非得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陶乐突然闭上了嘴。电视里正在放新闻,正是发生在悦诚门口的尸体争夺冲突,以及市局临时举行的尸体公开解剖。王爱国和老蒯也停了下来。
嘿,燕飞真是帅呆了,下刀干净利落,这要搁手术室里,就是0出血的标准操作。老板娘绿着脸想换台,给陶乐抢了遥控器拦下来。报道说尸体还将进一步做详细的医学检查。陶乐舀一勺汤吹了吹,一口喝下,你们那么多人,我最prefer的就是他,除了他喜欢的京剧,我实在没法欣赏,一个很棒的老师和法医。
你连我局长大伯伯都看不起,更何况燕叔叔不过是个普通教师。
伙计,不要和我装傻充愣,其实你最佩服就是你燕叔叔吧,你身上哪儿哪儿都像他。
陶乐不是头一个说王爱国像他燕叔叔的,王爱国也不是头一次被别人说像某一个人,死的活的都有。曾经王爱国觉得不舒服,这至少说明自己没特色,和别人雷同太多,或者“王爱国”存在感不强,当然,现在也不怎么舒服,他是王爱国,他不想别人透过自己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身上怎么能哪儿哪儿都像别人。姐姐,我跟他长得真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你不是和你燕叔叔一样喜欢看京剧吗,难道是去德云社看了?我有说过是长相吗?是气质。都是很无私善良的人,很温暖的那种。
王爱国愣了,陶乐该不会是傻了吧。他燕叔叔很无私,很善良?那这世上起码80%的人都挺无私善良的。至于温暖,谁都能觉得燕叔叔温暖,就她陶乐不能够啊,燕叔叔对她的目光只比对那个高伯伯的热一点。陶乐说,你觉得有几个人不冲我冷眼相看?我不能就这样认定他们都是坏人,这是主观偏见,评价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主观偏见。
评价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主观偏见。回去的路上,王爱国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陶乐说,你以为你大伯伯官升得慢牺牲大?那是他没有做人技巧,没必要得罪的人都能给得罪光了。就说今天的讲座,开会时把手机调静音明明就是常识,他偏偏为了逞一时之义气要当着我的面接电话,还那么招摇地招呼走人,专家组别的人心里也火大,听不懂没关系,但是对我们的劳动得有最起码的尊重吧。王爱国觉得有道理,他大伯伯的确是这样随时随地得罪人。
燕飞根本连官都不想做。原本他毕业分配去省厅的,干了没多久,自己调回市局,然后又被调到学校。老蒯说,你看,我不也辞职了。如果我想要留下去,有些事就不能做,有些事就必须做。电视里那个防暴队长,原先住我家隔壁,他这个人个性很直,绝对不愿意把枪口对准平民,但是如果今天他不服从决定,明天就会跟我一样被调到角落里,一辈子翻不了身。不同的是,我辞职了,他把电话打到你大伯伯那里。高处不胜寒,越是高的地方,关系越复杂,越不能随心所欲,有时候事情来了,连躲都没法躲,那真的是个螺丝钉,身不由己。本事越大,被利用得越多。
王爱国到家的时候,燕飞还没睡,正在书房翻资料,大厚本的说明书,更厚本的色谱书,一堆色谱图。傍晚他和王其实正很百无聊赖地吃着炸酱面呢,王志文就带着小包来了。肚子还没填饱,就开始说工作,说是查到死者出事前曾经用饭店附近的公用电话和他同学联系过,说要去偷听什么,那天市里的人在悦诚开了4个包厢聚餐,所以很可能是被人发现遇害。小包说明明有手机,却要用公用电话,肯定有问题。边说边拿出一叠资料,可能还给下了不常见的药物,常规方法不容易查出来,正好这次专家组有研究这个,说用那个气相色谱比较好,这些最好在三天内看完。然后小包很明媚地笑,笑完了以后低头啃饼子,炸酱面明明还有,燕飞就是不给下。
燕飞把锅擦净,笑着说,那么多资料。
不多,专家组原本拿出三大叠呢。燕飞问是王志文跟你一块去的吧。小包说是啊,我们去了再一块儿回来,时间正好。燕飞说那的确不多,原本该给一柜子的。
燕飞你把话说清楚。
燕飞泡杯茶,坐下说:我的意思是,小包你三天看得完吗?
包仁杰说这都是你看的啊。
我又不查案。
包仁杰急了:燕子燕飞燕大哥。
王其实挥着叉子,把最后一口面吞下:小包还是那么没出息。
王志文把没出息的小包和一饭盒馅饼一起打包走路了,王其实说燕子我陪你看资料,燕飞说瞧你那点出息。王其实说我比小包出息。燕飞说你还真没出息。
王爱国给燕叔叔泡杯菊花茶,菊花是新的杭白菊,飘在水里,就像一团团厚云。燕飞喝了一口,水温正好,又拿起几张谱图比对一下,王爱国抽出一本植物学,在燕飞身边坐下。一室静谧。
……
饿了吧。燕飞放下书,摘下眼镜。王爱国也跟着放下书,摘下眼镜。陶乐说他哪儿哪儿都像燕飞,还真说得不冤枉。燕飞摸摸王爱国的头:给你下面去,林醉怎么把你越养越瘦。
王爱国转了一下,反应过来燕叔叔再说老蒯。跟着在燕飞后面替老蒯平反:最近忙,老蒯比我瘦更多。
工作要适可而止,能维生,有点盈余能应急就够了,贪多嚼不烂,反倒把自己搭进去就不明智。要做工作的主人,不要让工作做你的主人。
王爱国答应着,看燕飞烧水,切菜。燕叔叔,为什么陶乐那么招人不待见,可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你可以去问林醉,他最清楚。
老蒯说因为孩子的事。
那就是因为孩子的事吧。这事儿也得看是什么人。有些人就特别容易得罪人,你大伯伯就是个典型。
王爱国点头,今天刚得罪过。“燕叔叔,有人说你是很无私,很善良,很温暖的人。”燕飞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样直起腰,王爱国接着说:“那个人说你是一个好法医,但是好人有时做起坏事来,比坏人还要坏,你为了不做坏事,才会心甘情愿被排挤出去,什么事都不做。你和爸爸不让我做警察,是因为警察这个职业太残酷,即使是做好事,也会有伤害,伤害自己,伤害别人,被利用的时候,就会变成世界上最邪恶的机器。”
谁说的?
陶乐。
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当警察,当成你哥那样有什么好?辛苦,又危险。我自己不想干,更不想你干这行。我无私顶多在你身上。这也不能算我无私,我不能让你在我眼前有三长两短。
你有。你是警察的儿子。你知道警察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到今天你还是想做法医,我看新闻了,那张照片拍的真不怎么样,但是你的表情我看清楚了,兴奋,愉悦,甚至带着一份幸福,那时的表情,你自己都不能想象,就好像灵魂突然醒来一样有活力。人肉碎尸案的法医,不仅仅要求转业素养,还要对自己工作的热爱和付出,并不为报酬,只是为工作的乐趣,即使没有钱也可以,工作本身就是最高的报酬。
燕飞把头埋在面里。被自己的孩子弄到抬不起头来,感觉真不爽。
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几个人记得苏木?只有你把他能留下的全留下了,只有你每年去看他。记忆是会冷的,你的记忆却一直是温暖的。陶乐说谁要是记得林染的最后一面,除了林烨,只有你。
燕飞有些发怔,他记得苏木,难道不是因为那时觉得同命相怜,苏木比自己更加可怜?每次上课都能从苏木脸上看到一个增强版的自己,直到他倒在讲台上,自己才觉得是逃出生天,回到人间。或许,真的不是,有什么纪念能持续那么长时间都不褪色。
“爸爸。”燕飞的肩膀止不住地一抖,王爱国又喊了一声,“爸爸,你让我自私一点,你自己为什么不自私一点呢?其实你可以自私多一点的。”王爱国盯着燕飞,盯得燕飞浑身发热。
燕飞很冷静地擦干净嘴巴,又擦掉额头的一层汗,洗碗。背对着王爱国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急急忙忙往卧室走。王爱国在身后问今天不熬夜看资料?
那些资料根本不用看。说着脚底下踢到凳子,发出哐当一声,燕飞踉跄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开门,身后传来王爱国咯咯咯的笑声,听上去实在不怎么厚道。
王其实半躺在床上,手里的杂志早已趴在胸口,燕飞把自己摔在床上,王其实被身下的弹簧震得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人已经躺下来:燕子?
燕飞把自己裹进毯子里,还是觉得冷,又把毯子拉了拉,最后干脆把整条毯子卷过来,可是还是觉得冷,真冷,冷得牙齿打架,冷得骨髓生疼。王其实,空调你到底开了几度?
王其实身上一凉,见燕子卷着毯子,躬得像虾米,眼里喷着绿火看向自己,笑了,很温和很宽容的那种,别人绝对见不到,伸出手臂,把人抱进怀里,很紧很紧。一只手摩挲着燕飞的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鼻子底下一股玉兰油沐浴乳的清香,另一只手抚摸后脑勺的那个软坑,很温柔很温柔,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比慈悲的心还要柔软。两颗心贴得那么近,彼此能感知有力的搏动时小心翼翼的轻颤,那般惴惴不安于拥有的幸福,又那般安稳地把自己交给对方。
燕飞睡着了,沉浸在一个温暖的梦里,有王其实,有王爱国,还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