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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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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
我在梅花镇东游西荡的时候,常见到东街的一个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说这样一句话。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彼时尚孤身一人,我便独自对着葫芦石洞摇头晃脑地念,配上说书人那一副凶顽嘴脸,只觉得很有趣。
没想到妖精我如今,才算体会得差不离了。
两百年了,踏月阁中不管杀人放火还是平安无事,向来只得月黑风高夜。
我坐在门口的一尊石麒麟上,伴着飒飒的冷风打盹,依稀听闻一阵脚步声,立马惊醒过来,果然远远走来一个黑衣人,长发及腰,垂下来遮着半边脸,却分明是男子身形。
那人垂首踱步过来,并不看我一眼,便径直朝里走去。
我伸手拦他,他只原地顿住,却一声不吭。
我暗笑,好一个目中无人的潇洒客!
我也翘着下巴:“我家仙君有事,阁下改日再来罢。”
他忽然低声一笑,一把将我从麒麟上扯下来,掐着我脖子道:“他若没事,我倒不敢来。”
我一惊,忙反手去挠,因带着伤,被他抢先一把扣住:“你这个狼精,在踏月身边待得,性子都毛了。”
我挣脱不得,火气倒被他逼上来了:“你是谁?”
他转手一捻,恰捻着我胳膊上的伤,随即大力按住,直痛得我叫出声来。
那人嗤笑一声,又加大手上力道:“不认得了?好姐姐,你还要杀我呢。”
我痛出一身冷汗:“你,你到底是谁?!”
“赖我,方才咬得不够深。”他边笑边抬头,撩起半边长发。
那张尖瘦的脸盘上,赫然只有一只眼睛。
我不过一恍神,便被他拦腰环住。他嘻嘻冷笑着,一面捏着我伤处,一面凑在我耳边呢喃:“姐姐,你两回手下留情,我可都记着呢。”
果然,祷过山上咬我的黑蛇,就是当初妙悟身边的小四脚蛇,也是眼前这个独眼黑衣人。
我倒抽一口冷气,忙伸手去推他,却被他踹翻在地,抬脚狠狠踩住我右臂,俯身与我说道:“我动作快些,也省得你痛。”
他说着便没了笑容,脚在我右臂上用力一碾,我恍然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手臂上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痛得我元神也震了一震,却叫也叫不出,只生生迸出一滴眼泪。
话说妖精我忍得痛,几百年没出过眼泪了,今日真真倒了牌子也。这人下手忒狠,忒狠,竟比贺琴更甚。可是,他有那么恨我么?
颈窝处一阵冰凉凉的痒,他的唇覆下来,隔着一层肌肤,贴着我突突跳动的血管。
我眼前花起来,只觉得臂上痛得锥心刺骨,却半点动弹不得。
从前我也喜欢这样,一口咬在要害,滚烫的血浆溅了满脸,猎物尚未死绝,还在爪下一扬一扬地挣扎,多么快活。
不过今日这猎物,乃是妖精我自己。
我已痛得有些懵了,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拼命睁大眼睛,多看一眼是一眼,不过踏月阁依旧乌漆嘛黑的一团,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一会儿断了脖子没了魂魄,是不是又会变回真身?如若有来世,我不太想再做妖精,这么个落魄狼精,叫人踩在脚底。
我思绪飘飞神游万里,忽然听闻一声闷哼,觉得不太对劲,定睛一看,那黑衣人却滚倒在地,神色仓皇。
我晃晃脑袋,怎么回事?
我想趁机站起来,却浑身拔凉,哆嗦得厉害,勉强用单手撑着,往后挪了几步,右边这条胳膊毫无知觉,怕是已经废了。
忽然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你胆子不小,敢动我踏月阁的人。”
贺琴背手站在我前方,一柄流星鞭在握,同往常无异。
地上那人倏然变色:“你,你不是……”
我终于挣扎着站起身,一下来了底气:“他就是妙悟的那条蛇!他去祷过山盗崆峒石!”
贺琴恍若未闻,只转头问我:“伤着哪里了?”
我一怔,猛然瞥见他背后那个家伙霍然起身,慌忙提醒他:“小心后面!”
贺琴不耐烦道:“耳朵聋了?”
我往后连退三步,眼见着那个黑影渐渐逼近,伸出右手臂急慌慌道:“这里。”
贺琴这才笑一笑,回身一道鞭子闪电般抽过去,于是后面那个黑影也一并飞了出去。
一声惨叫过后,那人从地上万分狼狈地爬起来,已生生没了右臂。
我愕然。原来换了谁在贺琴面前,都是一样的背运,方才竟是我多虑。
贺琴却清清朗朗地笑了:“我忍你很久,看来你记性不好。”
我破天荒地没觉着魔头这个笑恐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
那人捂着右肩,咬牙切齿道:“踏月,你别嚣张过了头!”
贺琴笑道:“是么。”
那家伙忽然也寒森森地一笑,倏然化作一条黑蛇窜将过来,朝着贺琴身上顶去。
我凝神一看,果然长了细腿,一撩一撩地,不过只剩了三条。
贺琴一侧身,鞭子行云流水般甩开去,瞬间劈断了那家伙剩下的三条腿,却被迎面喷着一口黑雾,倒是明显歪了一下,又被蛇头顶个正着,手里的流星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顺势滚到我脚边。
那蛇精忽变个人脸出来,嘴边还淌着血,却吐着信子嘶嘶笑道:“踏月啊踏月,原来你是装的。”
贺琴踉跄了几步站定,面上却依旧冷笑:“不好么,大家都一样。”
我这才发现遍地是大大小小的血渍,同方才在长廊看见的一般,而贺琴的后背已然湿透。
娘诶,难怪不经打了。
眼见蛇精龇着尖牙又探头过去,我脑子一热,捡起鞭子扔给贺琴,也化个真身疾奔过去,一口咬在蛇尾巴上。
却听见贺琴怒气冲天的声音:“你滚开!”
我一怔,大敌当前,他叫我滚哪里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蛇精即刻颠狂起来,我也不敢松口,随着蛇尾疯了似的来回晃荡,愈晃愈高,最终狠狠拍在地上,直颠得五内翻腾。
贺琴凶巴巴地吼:“聋了?叫你快滚!”
我爬起来闷头就跑,不料又挨了贺琴一脚:“蠢货!那边!”
我晕晕乎乎地扭转头,恰撞上贺琴的后背,蹭来一脸腥甜,慌忙朝外再爬两步,又踩着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抬头正见得贺琴黑着脸,一拳头砸碎黑蛇一排尖牙。
那东西发了狠,棍子般翻身直起来,我只觉得爪下一松,背上便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伴着咔嚓一声脆响,倒也没觉得特别疼。
我正暗自庆幸,不期然撞上贺琴一双几欲喷火的眼睛。
他瞪我做甚?我莫名其妙。
耳畔风声呼啸,那黑蛇阴魂不散,又气势汹汹地来袭。
贺琴忽然一把拎起我,我当他要抓我抵挡,手忙脚乱地扑腾,却被他直直往后掼去。
是我习惯了还是怎的,这结结实实的一摔,只有些头晕,竟丝毫不觉得痛。
我想爬起来,可是后腿软在地上,同石化了一般,半点不听使唤,连掐着都没有痛楚。
我慌起来:“贺琴。”话一出口便觉得荒唐,他却站得老远,提着鞭子一动不动地,已被黑蛇牢牢缠上。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他硬邦邦迸出三个字:“你找死。”忽然扬手,一把掐住蛇精的七寸。
而他身后霎时间风云变幻,雷电交加,天色愈发狰狞,竟如同噬人一般可怖。
那蛇精一阵痉挛,却死死缠着他不放,他便一手掐着它脑袋,一手举着流星鞭往自己身上抽,每一下都嘶嘶地冒着火光,抽得蛇精翻了白眼仍不罢休,也不知几个时辰下去,直抽得那家伙一对眼珠子都弹出来,生生断成数十截,骨碌碌滚在地上。
而他自己终于摇摇晃晃地回转身,早已是鲜血淋漓,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完好的,一张脸惨白得同鬼也似,却仍笑得邪气十足,直看得我魂飞魄散。
他笑着,冲我抬起血淋淋的手,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过来。”便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当他是死了,奈何一双后腿死活抬不起来,只用着一双前爪刨过去,好容易爬到他身边,才发现他还有点气儿。
我左右摇他不醒,索性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他终于微眯了眼睛,却只是喃喃了一句,又不动弹了。
我也伤了元气,除了几个简单的小幻术,也施不出什么管用的术法来,只好叼住他的手,死命拖着往踏月阁一寸一寸移,嘴里湿答答地淌着血,这魔头的血。
鲜血向来叫我振奋,可这一回我颠扑良久,皆是徒劳。
这段路不长,却是个陡坡。妖精我平日习惯足尖点地,轻轻一跃便过去,如今可好,四条腿废了三条,爬爬歇歇,直折腾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门口那两尊麒麟石墩却仍在大老远,森森然笑着。
云雾不知何时已堪堪散尽,只余了一弯新月如钩,伴着淡淡的月华,冷冷地注视着我俩,注视着踏月阁前的狼藉。
我累得气喘吁吁,眼睛又花了,遥遥瞥见那微蓝的天际,竟凭空腾出个小人儿来。
娘诶,莫不是勾死人来了罢。
来人驾着薄云,行得极快,不一会儿便行至近前,原来是七寻:“你,你是……”
可怜我这副破身板诶,念了三遍真言才变回人形,已是筋疲力尽,只指一指身边的贺琴:“打了一场,昏过去了。”
七寻吃了一惊,慌忙绕过两截鲜血淋漓的蛇身,托起贺琴后背,大概是想替他输真气,却又放下手无奈道:“八脉都断了。”
我有气无力地:“不然,你去一趟思疚崖,找左护法来。”
等妙悟恐怕是来不及,我也只想得出这一位救星。
七寻点点头:“你等着。”又腾个云急急而去。
我抓着贺琴不敢松手,可也实在挨不住疲累,本想闭着眼睛养养神,却直接睡过去了。
我僵着身子,睡得也不踏实,只匆匆忙忙地做了个囫囵梦。梦不太美,因为有贺琴,拉长个脸,命我将那坛子醉竹桃抬去他房里,供他与一位貌美如花的仙女娘娘共饮。
我奉命行事,却被他连人带酒从窗户里踢出去。
我朦朦胧胧地,却晓得这是个梦。那扇窗户我擦过千百回,离地不过三尺,我却仿佛跌入一个无底深渊,吊着颗心一直往下跌啊跌,总也挨不着地。
那么,是噩梦无疑了。
可是我睁开眼睛,却猛然发觉自己业已滑到山崖边上。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直直跌了下去,真真同梦中景况无异,顺带着把贺琴他老人家,也一并拖下山崖。
我忽然记起来,当年那只不识好歹的虎蛟,就是这样摔死的。
大抵我俩今日在这踏月阁前遍洒热血壮烈丧命,乃是报应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