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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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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智波佐助开始了住院生活。在距离中考还有二百多天的日子里。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白,成片成片的白,废弃的白,入殓的白,铺天盖地地填满他的视野。窗帘半遮半掩,阳光探头探脑地触碰着佐助的鼻尖,然后又被什么东西敛走。先被废弃,然后入殓。
他用力地动了动手指,神经如蚯蚓,从心脏蠕向的指尖,中途还被铡掉几节,最后只剩微弱的触感从末梢传来。有什么东西夹着自己的指肚。是什么呢?这感觉这么熟悉。
医生把佐助的衣服掀起来,拿好喷雾酒精。
“右侧胸骨旁线第4肋间。左侧胸骨旁线第4肋间……左侧锁骨中线第5肋间。”
啊。是心电图啊。原来我还活着吗。我的心脏还在跳吗。
跳吗?不跳吗?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考试也好,学习也好,太累了,太累了。人活在这个世界怎么可以这么累?他明明还只是大人口中的孩子。佐助闭上眼睛,黑暗瞬间没过他的头顶,窒息,窒息之后是死一般的平和,犹如四肢百骸没入深海,海水挤入他的毛孔,穿透他的血管,融入他的鲜血,涌向他的心脏,循环他的全身,最后什么都不剩。
黑暗与寂静,安宁与祥和,偶尔闪起两粒磷火似的微光,一瞬一点,忽而不见。大概万物生来趋光,他的□□早已溃不成军,意识却仍不肯停歇,向那忽明忽灭的光芒飘去。
——鼬站在隔离窗外,眼神里有湿润的悲伤。
他伸手,轻轻地,敲了两下玻璃,像是要替弟弟从那颗孱弱的心脏底处叩出一点活下去的能量。他的手指触着玻璃,屋子里走过来的护士戴着口罩,隔着玻璃瞥向他,随后利落地拉上隔断帘,面无表情。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黑暗笼罩,鼬依旧目不转睛,盯着那片被遮光布隔离起来的世界。屋内的世界。诡异的世界,错意的世界,降格的世界。消毒瓶是香薰仪,检测仪是留声机,刀口留下甜美咬痕,溢出红酒,注意血氧饱和,不要房颤,不要挂杯,不要让血栓流向大脑,不要让少年耽于甜蜜的死亡。
一连串降格的譬喻压缩在小小的空间,构成唤醒生命的仪式。魂归来兮。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
——不可托。不可以止。
鼬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一直蹲在门边的鸣人赶紧起身跟上,快走了几步,站到鼬面前。
他抬起头,瞪着眼睛,先张了嘴,又闭了嘴,就这样看着鼬,把嘴张张合合很多次,像是一只缺氧的鱼,满脸认真的绝望。
护士们推着药架车神色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近。许久许久他们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久到鼬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不起,”他叹道,“这并不是你的错。”
鼬说,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
“卡还给你,钱……我们自己想办法。”
鸣人皱起眉,既没有接过,也没有推还,只是沉默地看着鼬,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他抬起颤抖的手,手指触到脸,泪流满面,正要再次道歉之时——
“——鼬?”
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鼬和鸣人一同转头,看到急诊区门边站着的人,明显是刚从外面冲进来,甚至还拉着行李箱,黑色的眼中满是焦急。
鼬有些愣住。
宇智波止水也看到了自己。他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不知是从哪个会上跑出来的,一双皮鞋早已湿透。他甚至连工牌都没来得及摘下,CCB的标识别于船型胸兜,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还说得过去的地方。
止水大步地向鼬走来。他的黑色卷发早已被雨水淋得乱成一团,几撮儿刘海贴在额头,有滑稽之意。
就这样,他一路快跑到鼬的面前,手背一拍对方的胸膛: “——抱歉!我来晚了,佐助怎么样了?”
“啊,还有,”止水说,把信用卡和存折通通塞给鼬:“这里还有三万元,抱歉我只能凑这么多了,不知能顶多久。不过别担心,接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想办法?
——一起想办法?
——这样的你,这样的你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办法好想?
日向宁次转过身,直视宇智波佐助的双眼。
一片空白的世界,什么都没有的世界,生与死的边界,暧昧不清的世界。宇智波佐助不知自己的灵魂从黑暗中飘向何处,但他明白,有些诘问,是就算死了,也总归逃不掉的。
空想,幻想,均是被美化的妄想。活着本就是一桩梦想。诘问,质问,自问,自问本就依赖着自答。
他在空白一片的世界里自我检讨。自问自答。因为潜意识不会骗人。
日向宁次上前三步,抬起双手,捧上他的脸。
——年组第一的感觉,怎么样?
宁次问。
“很好,所有的人都在台下看着我,他们在那个时候,确确实实是在仰视我,羡慕我,嫉妒我,而不是用惊恐和怜悯的眼神可怜我。我非常厌恶怜悯的眼神,因为哥哥曾经用那样的眼神注视一只在垃圾堆里翻剩饭的流浪狗。我不是没人要的流浪狗。我有家可归。我被人需要。”
——可是我们的父母早已死去。我们早已无家可归,无人需要。那日父母的血液和脑浆溅到我的脸上,流入我因惊恐而长大的嘴里。那味道叫作死亡,尝起来温热,鲜咸,腥臭,而无情。
鼬说。
他看着佐助,抱着一只嘴里还叼着泡沫饭盒的狗,那只狗明明已经要死了,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了,却还死死地叼着饭盒,浑浊的眼珠不时翻动,绝望和贪婪流出眼底。
“我与那只狗不同,还少我战胜了自己。我拥有傲人的成绩。”
——错,你并没有战胜自己。你的疾病仍将伴你终生吸你鲜血摄你魂魄夺你性命。你总是在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与普通人无异,但你其实只是一个被断言活不过十八岁的心脏病患者。我们在你八岁那年死去,你也因此错过了最后的手术年龄,只因宇智波一族的终局已被写好。你用优异的成绩填补自己的空虚,用鲜红的奖状当做生命的补丁,然而这只会让你的灵魂看起来更加伤痕累累。你的所作所为就像是陷入漩涡之人的大声呼喊,你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途径忘川的孟婆拯救,却忘记过分的挣扎不过会使狂风更快地撕裂你的身体,疯狂的呼号也无非是让孟婆的汤匙更深入你的喉管。无论你将自己的人生演绎得多么精彩,这场悲剧都导演都不会为你感到动容。他只会有所动容,然后看惯生死。
宇智波富岳和宇智波美琴说。
他们微笑着,微笑着注视被货车碾过自己的身躯。血溅到半空忽然化作骨灰,洋洋洒洒雪屑一般落了宇智波佐助满身。如白色平安夜,血色圣诞节。好浪漫的灵肉对立。从此他们再无联系。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努力,我什么都能做到,却偏偏只有活着不行。”
——那为什么你要杀了我?我比你还要努力,比你还要什么都能做到,却偏偏只有活着不行。你无视了我的求救,甚至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我作为失败者被万众嘲笑,是个人张了嘴就能给我编个段子。而你没有阻拦,甚至还去领奖,最后又不知廉耻地晕了过去,被所有人簇拥着抢救。所以,你现在高兴吗?
宁次问。
它微笑着看着佐助,光照在它的脸上。它的五官渐渐散去,最终变成了塑料模特一般的白脸。没有表情,失去表情。它从此不再是一个人,是白骨,是亡魂,是压不住流言的白色雏菊,摆在墓地里的五平米里。
“对不起,我那时一直以为是你把我的病传了出去。”
——可是消息并不是他泄露的,或者说,即使泄露了又有什么关系?你总是这样自欺欺人,觉得只要瞒天过海,就会无事发生。你是多么自负!你自负于我一见到你就花痴尖叫,你骄傲地踏过所有女生对你的盲目崇拜,将我们的慕恋用偷偷勾起的得意唇角和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漠情绪一并回绝掉。但你的冷漠太过心虚,你只不过是自卑自己活不到拥有爱情婚姻家庭的那一天。你想在被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你冷言冷语地对待我,不是因为我是学习不够好也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够漂亮,而是因为你怕我先一步离你而去。你是年组第一,是校草,是没落的宇智波贵族,是曾经的富二代,你这样骄傲,骄傲到不可一世,却连回应一个女生的期待都做不到。
小樱说。
她走到佐助面前,踮起脚亲了他的脸,然后又甩了他一巴掌。
“你说得对,我不能,因为我连一把椅子都抬不起来。我甚至不如鸣人。”
——没错!我是个傻逼,我不会学习,也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但我能这么举着这把椅子活到88岁哦!佐助你能吗?
鸣人说。
他左肩扛着一把大大的椅子,右手拿着0分试卷。他笑得像是要背过气去那样。他用脚和牙打篮球。用嘴与小李比跑步。他好开心。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开心。
“我当然不能。我是个心脏病患者,体力一年不如一年,我连睡觉都会感到可怕,可我从来不和别人说。”
——当然不会和别人说。你太虚伪,因虚伪而骄傲,因骄傲而自卑,因自卑而自负,因自负而心虚。你的爹妈在你八岁那年脑浆溅了你哥一脸,死得不能再死,东拼西凑的骨头烧干净了就填满了半盒小匣。而你那伟大的哥哥就这样捧着你爹妈的骨灰,为了让成绩战胜了一千五百人,生命却长不过任何一人的你好好读书,亲手撕了自己战胜一千五百万人考生拼来的R大学的录取通知。他放弃一切,只为了多挣一点钱,只为了多让你的心脏跳几秒。而你,作为死亡的囚犯,却自欺欺人,装作与世无争,装作与命运握手言和,非要让你家那双层独栋的大房子,作你和你哥最后的富丽堂皇的坟。
带土说。
他点了一根烟,烟呛到了佐助。带土立刻掐灭烟头,轻声道歉,眼神却是说不出的轻蔑与厌恶。连一根烟抽承受不住的家伙,废物,真正的废物。
“带土哥,虽然你死了,但我却很羡慕你。你们可以随便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你不是在羡慕,你是在嫉妒。你在嫉妒爱,嫉妒恨,嫉妒人们以自己随性的姿态活着和死亡。然而你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没有人比你活得更轻松。你这种活不过18岁的家伙还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是因为你周围所有人都为了你,活得不像个正常人。
宁次说。
他重新站到了佐助的面前。
宇智波佐助抱紧自己的双臂,摇着头,慢慢向后退去。
然而宁次不给佐助离开的机会。他伸出手,伸出十指,森然白骨抓住佐助的双臂,颅内鲜血喷涌而出,染红对方黑色的双眼。
宇智波佐助的双眼鲜红一片。他看着宁次,看着宁次纷纷凹陷下去的五官,看着对方的双手慢慢向上,到胸前,到脖颈,
“——今天,是你第一次杀人。”宁次猛地掐住佐助的脖子:“而今后,你还会为此杀死很多人。”
动手吧。
动手吧。
——动手吧,杀死所有人,然后就不用再经历这些——
佐助喊了出来。他睁开眼,眼底瞬间涌出大滴大滴的泪。佐助一把握住鸣人的手,抓过来,摁在胸口,那些泪便滴在他们的手背上,像血,烫得惊人。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迅速地压住佐助剧烈起伏的胸口。那些花花绿绿的导管都被挣断,唯有导尿管还虚弱地连着,出了血,羞耻,脆弱,卑微到毫无尊严,他痛,剧痛,挣扎,身上全部的传导线都被绷紧,带着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鸣人松开他,看见他再次被人群吞没,铺天盖地的白,被废弃,然后入殓。
宇智波佐助被人簇拥着推离ICU,嘴边仍不断地溢出的血泡,目无所及尽是绝望。
……
“……”鸣人喃喃地:“……什……么?”
他想要跟上去,却被护士拦下。鼬和止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们三人被抛弃一般站在原地。宇智波佐助不要他们了,宇智波佐助要死了,是宇智波佐助不要他们了。
门被猛地关上,抢救灯应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