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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婉如清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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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王子……”杜廷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子辛睁开眼睛,几案如旧,灯烛照耀,正是自己的营帐。
右面脸颊,还有肿胀,火辣辣一片。昏晕之前,种种记忆,霎时涌来。子辛心中一凉,立刻问道:“陆轩在哪?”
杜廷说道:“陆大人……将殿下救回,便急急忙忙离开了,说要回昆仑去,还一件事物。”
“你说他走了!”子辛又惊又骇,推开杜廷,双手颤抖,穿上衣物,说道:“备马,我……我要去追他回来!”杜廷拦住他道:“陆郎官已走了一日,王子追不回他的。”
子辛诧然回头,望定杜廷,说道:“你说什么?”
他惊怒之下,额上青筋,条条绽出,目眦尽赤。面上神情,既绝望又木然,仿佛一个空洞的瓷人,摇摇欲坠,十分骇人。他自己并不察觉,又柔声问道:“怎么会有一日?”
杜廷畏惧,低头说道:“王子昨夜在外面昏倒,被陆大人救回,已昏睡一日了。”
子辛闻听此言,只觉如同晴天霹雳,呆呆坐倒榻上,心内悲伤、恐惧、无措、憎恨……搅成一团,想道:“是了,他拿着青鸾令,自然去还给赵裕。”
杜廷见他木呆呆的,没甚表情,于是说道:“王子,炉上有粥,臣……”
子辛心烦意乱,说道:“出去。”
杜廷呆着不动,说道:“您一日未进饮食了……”
子辛厉声喝道:“出去!”
杜廷见他五官扭曲,神色狞厉,竟吓得一呆,赶紧逃了出去。
子辛独自一人,跪坐榻上,只觉万念俱灰。一月以来,自己百般算计,千辛万苦,终于还是成了一场空么?师尊他老人家,终归还是要……
自他懂事以来,便随闻仲学艺,内心之中,已将他视作父亲一般的存在。而事到如今,他只能睁眼等着至亲之人,陷入死地,再做不了一星半点的事,为他解难。那一种心伤无助之感,实非笔墨能述万一。
灯光摇曳,红烛泪滴,帐内充满昏黄光晕,温暖异常,子辛坐在榻边,却感寒冷异常。他盯住一点烛火,脑中全然空了,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敢想。有那么一瞬,他恍惚想道:“我若这时死了,再不必伤心难过,该有多好。”
待次日,杜廷打了水来,为子辛洗漱时,才发现,他竟坐了一夜,眼中呆滞,布满血丝,那脸容也是素帛一般,毫无血色。
杜廷骇了一跳,端着铜盆,叫道:“王子?王子?”
子辛听见声响,抬头看他,好半日,眸中才有了光亮,开声说道:“是你啊。”嗓音竟干哑得厉害。杜廷见他无事,舒了口气,过去为他束发、穿衣、净手净面。子辛如木偶一般,由他摆弄,忽而抬头问道:“一个人在这世上,该怎样活呢?”
杜廷不知根由,随口答道:“一个人便一个人,好好去活。倘若自个不关心自个,还有谁肯真心待他?”子辛似有触动,忽然颤抖起来,哑声笑道:“可我不想一个人。我天生没用,若不是他们,我早死去了。我发誓要好好报答他,可他怎么没等我、没等我报答……”音调枯涩,说不下去。
杜廷既听不懂,也未想问,待收拾毕,侍从端上来飨食,清粥小菜,十分淡口。子辛尝了几箸,食不知味,想到人说“酒能解忧”,便粲然一笑,问道:“有酒么?”
杜廷说道:“有,臣这便去拿。”转出帐去。不多时,拿了一只竹制长筒,回来帐中。方要斟酒,子辛说道:“一杯一杯斟来喝,多没意思。”接过竹筒,拔掉木塞,仰头向口中倒。
杜廷目瞪口呆,说道:“这是宫中陈酿,你会醉的!”说话之间,子辛饮尽一筒,立起身来,拭去口角余液,抛了空筒,面不改色,朝外走去。
杜廷见他酒量如此之豪,心中佩服,刚要赞叹,却见子辛身子一歪,直直栽倒。杜廷大骇。四周侍从,见到子辛昏晕,都聚来看。尤浑也在其间。他粗通医术,在子辛腕上一搭,说道:“王子并无大碍,诸位,都散了吧!”抱起子辛,回到帐中,将他放在榻上。
杜廷跟进帐内,说道:“尤先生,王子这是怎么了?”
尤浑说道:“他伤心过度,精神损耗。”瞥见案上酒器,皱眉斥道:“你真胡闹!王子未进饮食,怎能让他饮酒?”杜廷委屈莫名,扁一扁嘴,不吭声了。
不得已,使团行程,又耽搁一日。
傍晚时分,子辛醒来,头脑昏眩。杜廷背靠小案,盘腿坐到一旁,低头掰着手指。子辛唤他一声。杜廷见他醒来,欢喜不尽,说道:“您总算醒了!”子辛不料他一直守候,心中感动,正欲开口,杜廷已跑出帐外,叫道:“王子醒来了!尤大人,你快过来。”
须臾,尤浑已弯腰进帐,抱着药箱。他来到榻前,先探探子辛额头,未见发热,松了口气,诊脉片刻,笑道:“王子年少体健,已无大碍。”让杜廷舀来清水,亲自递到子辛嘴前,说道:“来,喝点水吧。”
子辛宿醉醒来,口正干渴,听他话中关切,几乎掉下泪来。喝完水,尤浑放他平躺,问道:“请王子对臣讲实话。那日夜里,王子在野外遇袭,被陆郎官救回,究竟发生了何事?”
子辛说道:“他这样讲的么?”尤浑目中一亮,说道:“难道并非如此?”子辛惨然一笑,说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干系?他爱讲什么,便是什么吧。”
尤浑轻叹一声,亦不再劝,叫人端来饭食。子辛两日未食,又饮了酒,胃里麻木,殊无食欲,只因尤浑在侧,方勉强吞下几口。待尤浑离去,便对杜廷说道:“昨日的酒,你再去替我找些来。”
杜廷说道:“我可不去。因为王子饮酒,尤大人昨日,刚骂了过我。王子如今这般,也不该再饮。”子辛瞧瞧满案佳馔,心内厌烦,不愿去吃,对杜廷说道:“去吧。尤先生再骂你,叫他来同我说。”杜廷无奈,只得去了。
酒筒拿来,子辛取下木塞,仰头要饮。杜廷只当他又似昨日,肆饮滥酗,“噫”了一声,便要阻止,子辛却尝了一口,便将酒筒放下。
冰凉酒液,冲入胃中,激得那处痉挛一般,剧烈疼痛。子辛又饮了一口,心中十分快意,想道:“疼吧疼吧,你这没出息的混蛋。你干嘛不死了呢!”
杜廷胆战心惊,看他豪饮,终于劝他:“王子……”
子辛笑了一笑,合上木塞,将竹筒放在案上,说道:“你看,这不是没事么?好了,我要就寝了,你下去吧。”杜廷惧他再饮,迟疑不去。子辛也不催促,径自除下衣物,吹熄蜡烛,躺到榻上。帐里立时漆黑一片。杜廷好生尴尬,讪讪退出。
到次日,使团启程,杜廷侍御,见子辛颜无血色,目有醉意,不禁担忧。
子辛笑了一笑,取出酒筒,往口中倒,晃了两晃,酒筒里却涓滴也无。杜廷恼怒说道:“你又偷喝了!”
子辛哈哈一笑,眼瞧别处,却不回答。杜廷无法,只得驾马启程。
接连两日,子辛都未吃东西,除了饮酒,便是喝几口清水。自那日夜里,被陆轩救回,不过四日,他人已瘦了一圈,形销骨立,容颜憔悴,宽大的礼服,挂在身上,飘飘荡荡,乍一瞧去,真如游魂一般。
这日夜里,子辛又携了酒筒,到营地外散步,只因心中苦闷,不觉走得远了。月色朗照,一江似练,江边不远,有一片竹林。修竹参天,郁郁森碧,风姿秀挺,观之神清。子辛想起在昆仑时节,刑法司天笔峰后,那一片瘦竹黄叶,心有触动,饮了一口酒,行入林中。
竹叶细小而稀,月洒林中,宛若净雪。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有一股鲜香之气,隐隐传来,奇为诱人。子辛数日未食,嗅到这股香气,竟觉口涎旺盛,大思饕餮。
寻香而至,便在竹林深处,一人长发披散,拥火而坐。火上架着一口小锅,正冒热气。火光微红,映在那人脸上,竟是一名极为美丽的少女,螓首低垂,素手执竹,正向锅内添加佐料。
子辛看得呆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
那少女似有所觉,朝子辛方向,抬头望去。月华清朗,却比不过那少女的眼眸,清亮似水,柔和恬静。子辛被她望了一眼,便忘记周遭一切,心想:“她可真好看。天上的仙女,大概便是这般吧?”
那少女也呆住了,半晌,方露出微笑,说道:“过路的先生,要喝汤么?”
子辛说道:“要!”说罢,又觉自己如此猴急,实在丢脸,极力镇定了心神,走到火前,撩袍坐下,与那少女,对面而处。那少女的头发,极黑极长,覆住腰背,拖到地上,美得近乎妖异。
子辛不敢看她,抱住两膝,垂首不语。那少女也不说话,取出木碗,为他盛了一碗鲜汤,并竹箸递过来。子辛接过碗时,不慎触到她的指尖,湿冷滑腻,柔若无骨。
子辛触电一般,急忙将手缩回,那一碗汤汁,险些被他洒了出来。
少女以手掩口,吃吃而笑,杏眸之中,清光似水,凝睇流眄,宛如能够吸人魂魄。子辛脸皮发热,说道:“多谢姑娘。”心子乱跳,默默的想:“她捧着热汤,指尖怎么这样冷,一丝热度也无,几乎不像活人。”
那少女取出干饼,掰成小块,泡入碗中,见子辛盯着自己,不由莞尔,伸手将饼递过,说道:“你也要么?”
子辛接了,依样泡在碗里,热乎乎喝了一大口。那汤不知用什么熬成,鲜香无比,令人恨不能连舌头也一并吞了。三口两口喝完,中焦温涧,胃脘舒适,全身上下,暖洋洋的。
子辛原本饿过了劲,倒不觉饿,此时饮罢热汤,活泛过来,愈觉饥饿。佳人在前,子辛不愿出乖,虽然饥饿难耐。却只得硬挺。却不料,他嘴上挺得住,肚里却挺不住,不过片刻,腹中饥肠,“咕咕”作响,在这寂静深林里,尤为响亮。那少女听得真切,“扑哧”一笑,说道:“这位……这位先生,热汤还有许多,我再盛些给您吧?”
子辛好不尴尬,说道:“如此,惭愧了。”于是,一个盛,一个喝,不消片刻,一锅鲜汤,已全入了子辛的肚内。酒足饭饱,二人对坐,一时之间,心中都有些异样。
子辛没话找话,说道:“姑娘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本地的。”
少女伸出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笑道:“你既听我口音不是本地的,不妨也猜一猜,我是哪里人?”
那少女一口商言,清脆流利,毫无痕迹,子辛才到过几处地方?自然猜不出来,干笑一声,喝酒掩饰。二人一时无言,只闻火堆之内,噼啪炸响。那少女并拢双腿,将雪白的下巴颏儿,搁在膝头,温柔望他,轻声说道:“喝酒对身体不好,先生少喝一些吧。”
子辛一怔。他与这少女,相识不过片刻,却不知为何,雅不愿拂逆她意,笑了一笑,放下酒筒。
少女问道:“先生好像有心事?”
子辛强笑一下,望着她水一般的明眸,心内既欢喜,又酸楚。欢喜的是,今夕与她同处,何其幸哉。酸楚的是,这天仙一般的少女,到了明日,便不能与她再见。在她心内,会记得自己么?
一念及此,那些忧愁苦闷,都涌至嘴边,在舌尖打转,却吐不出来。许久方道:“我的师尊,快要死了,可我……救不了他……”
那少女睁大眼睛,流露悲伤,柔声说道:“是么?”呆了片刻,仰头望天,说道:“我的爹爹,也患了重病。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他。”伸出手掌,在虚空之间,轻轻勾描,低声说道:“要不是爹爹,我早已死了。我怎样才能救他呢?”
子辛一呆,大起同病相怜之意,见那少女悲伤,自己也不由自主,勾起伤感,呆怔不语。夜色流丽,火焰轻跳,四周碧竹,枝叶婆娑,气味清甜。子辛身处此境,恍如梦幻。
他瞥见少女腰间,系着一只翠绿竹笛,不由问道:“你会吹笛?”
那少女一笑,说道:“我吹给你听。”解下腰间横笛,摆至唇边,吹了起来。那笛声悠扬清脆,极为动听。高昂处如凤入九霄,响遏行云,低咽处,如石沉大海,声气延绵。一曲终了,子辛犹觉笛音绕林,余韵无穷。于是衷心赞道:“姑娘吹得真好。”
那少女得意笑道:“这是自然,吹七八年了。”
子辛笑道:“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少女说道:“家乡的小调啰。”说罢,眼望火堆,柔声轻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人,要将我骂。”
子辛听到一半,击节轻和,终了,说道:“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歌。是那个地方的?”
那少女笑容一黯,说道:“家乡啊……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人到不了的。”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片刻,东方微白,启明星现。子辛依依不舍,立起身来,说道:“承蒙姑娘垂待。叨扰一夜,在下告辞了。”
少女也不起身,只是望着他笑,玉容长发,恍惚不似凡尘中人。她说道:“先生保重。”
子辛行出几十步,回头张望,竹林深处,却连个人影也无。漫说人影,连那些炊具食器,也一并不见。只留篝火灰烬,余烟袅袅,尚自温热。
子辛出了竹林,有些转向,竟记不起来时方位。迎面一个渔夫,肩扛钓竿,手提鱼篓,向这处走来。子辛拦上前去,先施一礼,说道:“大这位大哥,借问一步。您先前来时,可见一处行营?”
那渔夫吃了一惊,倒退两步,嗔目指向,哇哇叫了两句。子辛满头雾水,正欲再问,那渔夫却“呸”了一声,拎起钓竿,没头没脑,朝子辛劈面打去。
子辛“哎哟”一声,恼怒不已,施展法术,夺下那根钓竿,说道:“有病啊你!我跟你问个路,你不说便算了,还动手打人。这叫什么规矩!”
那渔夫满面惊恐,钓竿也不要了,转过身去,连滚带爬,向远处跑,边跑边呼,口中乌里哇啦,不知是甚么鸟语。
子辛正值气闷,遥遥听见,有人呼唤,像是尤浑声音。子辛惊喜,高声应道:“尤大夫么?我在这里啊!”马蹄声近,果真是尤浑策马赶来。
那渔夫见到尤浑,哇哇大叫,扑上前去,攀住马头,啰里啰唆,说个不住。一面说,一面向子辛指点,惊恐万状。
尤浑凝神细听,露出微笑,乌里哇啦,也回了一通。二人你来我往,都是难懂鸟语。片刻,尤浑翻身下马,来至近前,手指那渔夫,对子辛笑道:“山野鄙人,不知礼数,王子勿怪。”那渔夫连连点头,弓着腰身,可怜巴巴,朝他露出讨好的笑。
子辛问道:“先生同他说了什么?”
尤浑说道:“他说这片竹林里面,住着吃人的妖怪。方才,他见王子从林中走出,以为妖妄,多有冲撞,还望王子,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子辛呆了,向尤浑道:“竹林里面,有鬼怪么?”尤浑笑道:“本地土人,多有怪谈,半为虚诞。王子为何追问?莫非真遇上了女鬼?”
子辛身子一震,没有答话,走上前去,将鱼竿还给了那人,茫茫然走过,心中想道:“她……是女鬼么?是啊,她的手指,怎会那样冰冷?她孤身一人,又不知我会路过,为何备着两副碗筷?她说他的家乡,没有人到得了……”回望竹林,心内不知是何种滋味,“她没有害我,有怎会是女鬼呢?”
尤浑见状,牵马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回了营地。杜廷呆在车边,不住张望,蹦来跳去,焦急不已。见到子辛回来,说道:“王子上哪里去了?也不交待一声,大家都在担心。”
子辛笑道:“是我不对,你消消气。我以后再不敢了。”杜廷见他道歉,反而赧然。
子辛到江边洗脸,望见水中,自己的倒影,两颊凹陷,面色青白,下巴颏上,胡青拉茬,几乎脱了人形。子辛自语笑道:“怪道那个渔夫,将我误看成鬼,果真同个鬼一般。”又想:“她见我这副模样时,心内又如何想呢?”
收拾完毕,使团上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并无闲事可叙。过了十几日,薄暮扎营时,陆轩归来。他胯下那匹马,因为数日奔波,掉膘不少,难以养回。使团众人,亲眼见他停在道旁,抽出佩剑,将那马一剑刺死,头也不回,进了营地。
那马倒在血泊里,一双大眼,仿佛含着泪水,嘶喘不住。使团一百来人,哪个见了,不觉寒心?
子辛想道:“他若嫌马不好,放了便是,何必将它杀死?毕竟骑了这一路,难道,他竟一点也不留恋?”再瞧陆轩,更觉厌恨,几乎连言语一声,也觉不顺。
这一日,行出川西地界。驰道穿过两山之间。那两山峥嵘森翠,山脊相对,夹着一条羊肠小道,形成一处谷口。自道上抬头仰望,万里晴空,只余一线。子辛不禁想道:“这一条路,当年修筑时候,不知费了多少人工,真真不易。”
将出谷口,忽有一块巨石当道。那石丈许方圆,滑不唧溜,不像是山上巨石,滚落下来,倒像有谁捣乱,特特将他从江中挖来,摆在道中。但谁人又有这样大的力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