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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纷逢 ...

  •   ◇朔天·妖篇·纷逢

      时辰渐近后半夜,雨势终于有所减小。四合馆里气氛凝重阴婺,躺在内室床上的少女睡得沉沉,始终未曾恢复神智。盖得严严实实的被衾里,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尾有气无力垂挂在床沿。
      郝夜坐在一旁,手下不停地碾磨着各类药草,盯着少女清秀苍白的面庞,看她嘴角已经不再溢出血渍,先是感到放心,待扫到那条狐尾,又蓦地一阵烦躁,却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方才听闻有人求救,开门之时便见到那无名男子,还没等问清状况就看他斜跨一步让开,地上瘫着的赫然正是这遍体鳞伤的……妖族少女。
      ——冰狐族少主,冰棠。
      那个男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抬起手一指冰棠的方向,带着强硬专横的霸道气焰,仿佛完全不认为自己会被拒诊那般。
      许是伤势严重损了修为,躺在地上的少女虽然保持着人形却已经掩盖不住妖类特征,那条大尾巴和她的白裘一样染裹鲜血,醒目得令人无法忽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郝夜就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正想说什么,却被柳清漓紧紧拽住。他那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自己一眼,便上前将那少女直接架回了馆内。
      再之后的事情她便无暇顾及了,光是治疗那狐妖的伤势,便已经忙得天昏地暗。只记得柳清漓送客归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猛拍胸口——
      “亲爱的都说了麻烦之类的事情暂时交给我来摆平嘛你知道吗那绝对是个不能惹的主儿多亏我当机立断不然得罪了那位爷别说咱俩了整个四合馆的房盖儿都要被掀掉了我们全家都会被杀光的呜呜呜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连珠炮地解释一通之后挂名的四合馆主就很不负责任地丢下受伤的冰棠跑到前厅去了,也不管她到底听没听懂。
      不过……既然他说那人危险,想必是真的。那么,就算是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也是必须应承下来这档事情的。只是纵使之前也曾救治过江湖争端里受伤之人,郝夜也从没接受过非人类伤患——
      妖女。妖狐。妖类。
      据称这一族群本性残暴,和人类势不两立,世代为仇。在前往朔门探诊的时候,就已经听闻朔门弟子如此众口相传。可是……碾药的药杵顿了顿,郝夜侧目看看床上若无视掉尾巴和发色便几乎与常人无异的少女——圆脸细睫,俏鼻菱唇,沉静睡着的时候是那么可怜可爱。
      自己的本责是治病救人。
      ……但妖类呢?
      郝夜一向只习惯研习医理药学,从不曾为如此问题纠结动摇过。若是师傅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做出正确定夺。……现在,师傅并不在身边。柳清漓虽在外屋乱晃,但郝夜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找他商量,只是兀自苦恼犹疑,如坐针毡。
      到底该不该救?若是救了,是否会如搭救毒蛇般被反咬一口?
      伸向断肠草的手,微微颤抖着凝滞在半空中。
      ……
      “有杀气?!”沉雪握着剑的手指猛地收紧,“素草你感觉到了吗?!就在四合馆那边的方向——”“啊啊,我感觉到了。”旁边的同伴也沉着脸将剑出鞘几寸,“而且雪雪你觉不觉得这杀气很熟悉?好像之前有感觉到过同样的杀气……”
      “嗯。”红发女子眉目敛下,开始急速搜寻脑海里的记忆,随后像是锁定目标般眼神一凛,“宁河山!是那个连山崖都可以劈开的人的杀气……感觉最为近似……”预计到对手实力之后,她抿紧了嘴唇满眼的担忧焦急掩都掩不住,“怎么办?……师叔交代我们不可打草惊蛇,但我好担心义兄他们……”
      “无论如何先飞鸽传书回去,告知掌门柳都有强敌潜伏,请他派其他师兄弟来增援我们。”素草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冷静,随即转身取出纸条快速书写起来,“不过,要是他们当真想对四合馆的大夫不利,我们也绝对不能不管,一定要想法子绊住那家伙,至少拖延到援兵过来……”
      红发女子看着同伴的脸,勉强地翘了翘嘴角。“我知道。”她将剑慢慢地抽出,斜斜地指向地面,看雨水沿剑身流淌,“要是义兄出了什么事情,我绝不放过那奸佞之辈!”
      信鸽迎着细密雨丝飞出之后,朔门二人继续向四合馆赶去。在他们身后的屋顶之上,一直不着痕迹尾随的太筝『竹』部主事也探身出来,盯着他们的身影若有所思。
      “义兄……嘛。”喃喃自语两句,女子猫儿般的绿瞳里有狡黠的光闪动起来,“看来『彼岸』的人脉竟已能宽到这种地步了,了不起,可真是了不起诶~”
      “何人能有如此能耐,令疏影姑娘不惜冒雨尾随,还在这等凉快之处无限感慨?”
      突然遥遥传来的声音,让太筝主事柳眉一挑——侧目一扫,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装饰华美的马车,虽停在自己百步开外,方才的声音却清晰浑厚,穿透马车和雨幕直直砸来,显然说话之人内力不薄。
      “我当是谁有这等闲情逸致雨中闲游,原来是江湖第一清闲人华岚庄主啊。”不轻不重地回敬一句,疏影眯细瞳眸,以扇掩口优雅而笑,“不过。天降血雨也算百年难遇之奇观吧?否则太筝也不会派区区在下跑来大开眼界了。”
      “血雨?本庄主对那种东西才没兴趣。”打了个呵欠,华岚在随行撑伞护持下走出马车,慢慢地向疏影靠近,动作却显得颇为谨慎,像是怕惊跑了祭起警戒心的小猫那样小心翼翼,“这种脏兮兮血乎乎的东西,本庄主还害怕污了衣服呢。若不是因为此次要来找点东西,谁会挑这种晦气的时候出门。”眼波一转,注视着屋顶之上窈窕身影,却又低低一笑,“不过,居然能见着了疏影姑娘,华某倒觉得今日过得也不算太坏了。”
      “华岚庄主如此抬爱,在下可着实消受不起。”扇子后面的眼神没有丝毫起伏,疏影看着他逐步走近,突然后跳一截停在了另一屋顶之上将距离拉开,“在下也是知道华岚庄主素喜天下瑰宝,若有奇物现世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入手然后贮存于西陵山庄——此次柳都之行,大概就是为此目的而来吧?”
      “疏影姑娘说得一点不错。”……佳人又跑远了,没能看到那湿润衣服下玲珑身段当真是好生可惜。华岚咂咂嘴,有样学样地打开扇子慢慢摇起,“而且,华某敢说疏影姑娘也为着同样东西而来,是也不是?”
      “这个嘛……”意味不明地在扇子后面淡淡浅笑,疏影放软了口气,“华岚庄主若真那般猜想的话,我们便各走各路,看之后还能否再会不就好了?”
      “此言甚得我心。”华岚见扇子沾了雨水,便像嫌脏一样随手丢掉,“若是今日能够有缘见得疏影姑娘两次……华某做梦都会笑的罢。”
      “华岚庄主言重了。”疏影抬手轻捻因湿透而黏在额头上的垂发,“那么,疏影便失陪了,后会有期。”话音未落,她已经一个轻捷的转身,雨燕般从屋顶飞了出去,转瞬不见形迹。
      “自然。自然是……后会有期。”华岚嘴角挂着笑意,见她去远之后,再度回头凝视着柳都城门方向,收敛了那抹微笑,眼神里透出些微不耐和焦躁。
      ——本该已经结束一切赶到自己身边的瑛那,为何到现在也未曾露面?

      一片凌厉杀气从柳都城门猛地荡出,所过之处简直如同黑火燃烧,草枯石裂,连雨丝都被生生蒸干。且速度之迅疾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只能从地上痕迹勉强分辨其行走轨迹——但在雨雾之中,那些痕迹也很快被泥水冲刷殆尽。
      就这样一路狂奔,径自取道进入千首山脚,在草丛里七拐八绕,找到了一处极不显眼的山洞,然后一头扎进去——洞内一阵风声大作之后,黑发黑衣的男子静默地出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难见轮廓。
      “…………”
      环顾周遭,似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男子脸上浮起淡淡焦急神色。走了几步便到岩洞尽头,他蹲下身子,看着安静地躺在山洞深处的人。
      青发凌乱。征圣的身体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身边的岩壁上有费力抓挠而留下的碎裂痕迹,显然倒下之前曾苦痛挣扎多时。但此时他仿佛睡着了一般,褪尽了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嘴唇都变成灰白一片,不动不摇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
      凶殁怔怔地盯着征圣看了很久,随后呆呆地抬起手指按在征圣的手腕上,想要捕捉剑主的脉搏——触感之下,一片空白。他顿感不知所措。跟随征圣这几年来从未见他如此,昏厥的中毒的重伤的濒危的,哪样的他都不如此刻这般死寂。
      死样的寂。
      “醒醒。”终于开口唤着再无生之迹象的剑主,凶殁像个拒绝接受亲人病逝现实的孩童,茫然地伸手摇动男子的身体,哪怕无论怎么摇也没有任何回应。
      “醒醒。醒醒。醒醒。”他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颠倒来回这两个无论怎么颠倒来回都没甚区别的字。结果如故。
      黑发的剑灵眨了眨赤红的双眼,和其冷峻面貌格格不入的慌乱神情浮现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啊。明明他命令自己送冰棠去四合医馆的时候看上去还很精神。没错,那时候他还中气十足地对着自己大吼——
      “凶殁,送小棠去柳都,四合医馆!那儿有人能救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乐意让自己离开身边的他会突然这么下令,但至少那个时候他应是还没事。浑身染血气力衰竭,眼神却是极明亮的。只是一个来回的功夫,为什么连呼吸脉搏都一并没有了?而且如果……他伤得那么致命,为何不一起跟来四合医馆?带两个人虽然吃力,却也不是无法做到。
      不理解,不明白,不知道。剑灵的思维淡薄而单纯,无法纠结清楚这一切那一切。但是——此刻倒在自己面前的征圣,好像已经在宣告了某种无法挽回的事实。那和曾经记忆里的某件事情清清楚楚地重合着的,瞬间就能开启全部无奈、愤怒和憎恨情绪的事实——而在那种情绪的催动之下,有什么东西像是骤然失控了。
      ……谁杀了他。谁干的。
      ……要杀了他们。要把他们全杀了。
      汹涌而来的杀意突然就萦绕了满身,黑发赤眼的剑灵站起来,将剑主的身体一把捞起,转身向洞外走去。没走出两步,却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傲慢的声音——
      “……杀气强悍是好事,但太招摇就很不好了。你那杀气的味道,本神十万八千里之外就闻到了。当剑当了那么多年,一点儿低调也没学会。”
      那是带着不屑的低沉浑厚的男声,如斯熟稔。凶殁应声回头,目光如烈焰烧向立在洞顶的说话者——红衣长发,头顶镶金发冠,眼神带着和他如出一辙的霸道气焰,在自己瞪去的同时毫不客气地直视回来。
      真月居·深红魅玉·大圣天。
      “嗯?”似乎从对方暴躁不堪的眼神里觉察到了什么异样,玄圣之神终于注意到他臂弯里已经软绵绵的身体,脸上瞬间闪过一抹错愕。
      “这是怎的?你的剑主……竟死了?!”他沉声问着。
      揽着征圣尸身的胳臂略略一僵。凶殁没有答话,神色却是黯了下来,眼里写满束手无策的茫然。
      “真没想到居然又是这样结果——你,还真是不祥之剑。”吐出一口气,真月居深红魅玉大圣天冷冷地重复了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语。
      怒火猛然升温,于剑灵眼中灼灼发亮。仿佛再次被纯粹杀气所支配,不管不顾只想以屠杀来泄愤,另一只腾出来的手越握越近,已经有凌锐之气自指缝中渗出,钻入空中化作无形细针,在雨丝的掩护下层层叠叠射向说出挑衅言语的男子。
      叮叮当当几声轻响之后,那些气劲被大圣天只手一挥便化解于无形。他挑起眉毛看着已然炸毛的剑灵,平平板板地伸出手:“这鬼天气没完没了,到处找不到个能说清状况的明白人,要是不抓点什么回去,那老头绝对又要念人。好在碰到了你,所以乖乖随本神回去——别等到形神俱灭,才来哭喊后悔。”
      凶殁瞪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突然转身走进洞穴,将征圣的尸身慢慢放到有遮蔽的地方,随即走出洞外约十步距离,摆开架势。
      杀意铺张开来,席卷了他方圆五步之内的每一沿土地。因其影响,周遭气流形成风涡游走旋转,凶殁的长发在风中张狂飞舞,如同燃烧的黑火。
      战意炽烈,一触即发。

      接近四合医馆的时候,沉雪和素草渐渐觉察到方才那股杀气趋近黯淡。
      莫非不测已经发生?沉雪心绪大乱地来到四合馆前,却见馆内依旧亮灯,人影绰绰,忙而不乱,并不像是馆内生变。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旁的素草,两个人一同快步潜入靠在墙根,将窗纸轻轻捻破向内望去——
      正厅内干净整洁,毫无打斗痕迹,也没有一丝鲜血。偶尔会有短衫打扮的弟子在内走动,神色也并无异常。
      “义兄他应该无事吧……”沉雪低低自语,“但,方才那杀气并非来假的,到底是为何?”
      “也许只是路过而已吧……”素草在一旁低声附和,“总之人没事儿就好啦,雪雪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还是别在这里耽搁了……没来由的杀郎中做什么……”
      “咦咦?小妹远道而来,不招待你们进来喝杯茶就让你们走,我这义兄岂不是太无情无义了?”耳畔突然爆出声音,吓得素草一个激灵猛地后跳,与此同时头顶的窗户被刷啦推开,再晚一步,他的头上怕是就要撞出个大包来。沉雪惊喜地抬起头,眼睛刚好对上探出头来的柳清漓笑意盈盈的目光,当下便喊了起来——“柳大哥!好久没见啦!”
      “诶呀诶呀,可真是。多日不见,雪雪小妹越见标致了~”宠溺地伸出手摸了摸义妹的脑袋,柳清漓眉开眼笑显得甚是喜悦,“此次特地来柳都是专门来看你大哥我的吗?……啊就算不是也没关系,进来喝杯茶吧。”
      “我们有任务在身,馆主好意心领了。”素草蹲在一边闷闷地抢话答道。
      “哦,这样啊。”眨眨透绿的眼,柳清漓显得颇为惋惜,“我还说,要好好地招待一下雪雪小妹呢……”
      “今日我们是当真要事在身,改日一定再抽空过来拜访柳大哥。”沉雪看到自家人安然无恙顿时放下心来,但还没忘追问一句:“对了。今天柳都突降血雨,气氛邪异,柳大哥可有注意到什么奇怪之事?或者……”环顾一圈,她压低声音,“有什么奇怪的人到访过四合医馆吗?”
      “这个嘛……”柳清漓煞有介事地托腮沉思,“血雨就不说了,小妹你看现在不也还在下个没完?的确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相比之下其他什么事情都是小巫见大巫吧。至于可疑的人……”认真地再次想了一想,“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过来喔。”
      “那就好。”沉雪彻底松出一口气,笑了起来,“路上一直记挂着义兄你这边呢。”
      “放心吧~你大哥我虽然不像雪雪小妹这么有能耐,但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笑嘻嘻地把玩女子肩头的一缕垂发,垂下眼睛注视着沉雪的柳清漓的双眼,幽深难见其底,“需要雪雪小妹你帮忙的时候,一定会拜托于你的,到那时候就要多多指望小妹你了哟~”
      “嗯。”沉雪抬头看他,只道他口气亲昵态度和蔼,却不曾感觉到那眸间光芒并无温度。告别柳清漓后,两个人匆匆离开四合医馆,继续为着原定计划前行打探。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在雨幕里消失,柳清濯才关上窗子,转身看着内室微微地笑:“亲爱的我说什么来着?只要在内室点上驱魔香,妖气的味道就会被掩盖得干干净净的哟~就算是一向纤细的雪雪小妹,也都没觉察出来呢。”
      “我倒是更好奇你哪来那么多奇门歪道的玩意儿……”郝夜从内室转出来,轻轻掩了门放下竹帘,“还有,你还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如此扯谎。今天遇到的这些林林总总,足够他们留下来守我们一夜。还是说,你就这么有信心那……那女子不会殃及全馆弟子么?”
      “扯谎?没有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柳清漓转过来,无辜地摊手,“今天的确没有任何可疑的『人』造访我们四合馆嘛。真的喔。”
      “那个男人也……?”郝夜秀眉一颦,心中某个猜想得到了应和,但只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柳清漓不置可否耸耸肩:“而且,就算真的留雪雪小妹他们下来也没有用吧?要是『那东西』当真作祟起来,也照样是拖水灵灵姑娘家和无辜的小年轻下黄泉,我可不想做那种事情,亲爱的你也肯定不想吧?”见郝夜默默点了头,他凑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所以说这办法不是很好嘛?反正如果当真小狐狸被拽进冥府,也并非我们能阻止的啊。如果护花的铁块觉到不对跑来问罪,大概也是正好逃不掉的——你看,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你也不用为难了罢?”
      “……”揪紧了衣襟,女馆主心思复杂地侧过头。面前的青年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毫不在乎。如果一切真如他所说,那么现在所为,已经不再是对错范畴……而是,生死之择了吧。
      “所以啊亲爱的……”柳清漓笑得无遮无拦,在雨夜里恍若晴空。温软的声音慵懒悠长,带着镇定带着自若,也带着一丝意味难解的低沉语调——
      “方才的事情不要再做了……我们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她死喔。”
      “当然——也绝对,不能让她醒过来。”

      雨终于停了。天空已经渐渐转晴,连半弯月亮都已经从乌云里探出头来,氤氲一抹柔光。
      即使如此柳都里依然家家闭户不出,战战兢兢等待天亮,甚至屋檐偶然砸落的水滴都会惹起百姓家里阵阵草木皆惊的慌乱。这一遭血色席卷,使得柳都朝野骚乱,天明前的这段时辰变得分外难熬。
      疏影浓黑的发已被雨水细细润透,她立在四合馆旁一所民宅的房顶,沉心注视。四合医馆外圆内方,青色围墙比一般民宅大院还要高上几尺,呈环形围绕里面的屋室。入夜之后,乌云散去月光迷蒙相照,高墙投下的阴影不知因何作祟,甚至压住了室内灯火——即使立于邻居房顶瞰去也无法清楚看出馆内弟子动向,黝黑晦暗犹如一口古井,在内不知沉淀了多少秘密。
      ——就像,那挂名的四合医馆馆主,柳清氏其人一般。
      看来要想打探四合馆,就得像之前朔门二人那样翻大门进去贴墙根。只是自己没有亲缘关系挡驾,并不想这般冒犯四合馆主。疏影斜眼看了看空荡荡的朱龙大道,心下纳罕:华岚庄主大模大样跑进柳都,必然已经获悉『彼岸』下落,以他的性格必不会将四合医馆放在眼里,为何一直没有过来?
      此时此刻,华岚庄主早已无心前行。他勒令山庄弟子掉转车头,走到柳都城门附近又停了下来,望着千首山方向,抿紧了嘴一言不发,面若凝霜。
      瑛那……月已开始西斜,瑛那却还没有过来。
      十年过去,他本早已习惯侧过头就能看到那个人带着桂花酿一般香薷甜美的笑容停在三步之外。自瑛那被钦定为西陵山庄正管家以来,从未离开自己身侧超过两个时辰。除了事无巨细地打点照应自家后院,也是自己遭遇妖异邪术之时不可或缺的保命符。只要有瑛那在,华岚就可以无须在意周遭一切荆棘血污乌烟瘴气,目不斜视地携一身锋芒阔步前行。很多时候与其说瑛那是山庄管家,倒不如说是华岚的心腹更加确切。
      想起瑛那在山庄里带着肃穆神色向自己吐露的“大凶”,华岚下意识地将手探进袖子,却扑了个空。才想起随身带着的桃花扇因为被雨打湿,已经忘记丢弃到哪里去了,不觉微感焦躁。不知该握些什么的手指慢慢地在袖里收紧再收紧,最终死死攥成拳头。
      “……杜语。”压低了声音,西陵庄主在淡薄的月光里抬起了头,眼神骤然被映得雪亮,戾气四溢。
      “弟子在。”一旁打伞的弟子唯唯诺诺地凑近,“庄主有何吩咐?”
      “回去。”简明地撂下两个字,见弟子还是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愕然,华岚抬手揉了揉眉心,“回山庄去。待到接上瑛那,再复归柳都不迟。”
      他本不会因一人之失而自乱阵脚,但瑛那不同。一旦二人分开,瑛那便是整个西陵山庄,生死吉凶皆与山庄息息相关丝丝入扣。瑛那生变意味着山庄生变,无论如何无法忽视。华岚在心里对自己默道。
      “是……”身旁一干弟子尚来不及在心里抱怨自家庄主如此随心所欲出尔反尔,便匆匆驾车穿过柳都城门,朝着千首山方向疾驰而归。华岚靠在车里,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探出车窗,定定地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柳都。
      ——“华岚庄主若真那般猜想的话,我们便各走各路,看之后还能否再会不就好了?”
      这一来,想必是无法再会了罢。华岚的目光方向不变,却充斥了深沉遗憾,久久萦绕。
      他依然很想要『彼岸』。
      也很想要疏影姑娘。
      ……
      与疏影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作为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山庄,疏影偶尔也会来借拜访之名行暗查之实。
      初次接待她的时候,他诧异于太筝对西陵山庄的郑重其事,竟会派出竹部主事亲身前来。也因此,将这位带着翠绿瞳孔,窈窕如燕的女子,从头到脚认真地打量了一遍——这一打量便将她刻在了眼底心上,再也无法忘记。
      疏影。太筝疏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
      眼前的女子当得起那句诗。
      “华某若愿意配合疏影姑娘,将姑娘所需情报详尽道来,不知姑娘可有什么回报于华某?”从正厅贵妃椅上支起身子,华岚带着八分调侃口吻笑着走向客座上的疏影,然而还未来得及靠得更近,她便忽地从座位上飘飞开去,立在二十步开外款款而笑:“庄主愿意鼎力相助的话,疏影定然感激不尽。至于酬劳,太筝自有望部为庄主准备妥当,疏影不敢代太筝自作主张,还请庄主莫要见怪。”
      “疏影姑娘难道不知,但凡交易,必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华岚见她退避得如此干脆利落,不怒反笑,再次向她慢慢走近,“华某自诩名声还不至那般狼藉,疏影姑娘这般谨慎对待,可是……信不过华某?”
      “华岚庄主何出此言。”疏影微微摇首,“行江湖者以义为先,若是对华岚庄主心存疑虑,在下也不会光明磊落站在这里。正是因为信得过华岚庄主您明人不做暗事,才特地来山庄面访庄主。只是……”她不知从哪里顺出一把扇子,唰一声在脸前打开。此时华岚也正好走至近前,扇子如屏风般隔绝了二人吐息相触。
      “家有家规。太筝例律甚严,酬劳之事由望部全权掌控决不可代处,疏影自有疏影的难处,还望庄主海涵。”疏影盯着近在咫尺的西陵庄主,扇子稳稳地横在两人中间,时而轻摇两下,令华岚无法抬手碰她的脸。
      “不过,若庄主不嫌弃,待到和望部议定了酬劳,疏影将代太筝亲自将酬劳送至西陵山庄,以谢庄主对太筝的扶持之恩,不知庄主意下如何?”对方是头饿虎,总要给点甜头才能避免兽性大发。疏影的眼睛笑意盈盈,扇子下的嘴却毫无一丝上翘的弧度。
      华岚怔怔地盯着疏影,没有作声。
      西陵山庄里有那许多花红柳绿,比疏影漂亮妩媚的不下少数,更何况身旁还有美艳冠绝的瑛那,疏影绝非凭一张脸孔在西陵庄主心里留下如此印象。这来自太筝的女子,像一片薄薄的影,若即若离漂在脚下,随着光照变迁位置,时而藏匿身后时而匍匐脚下时而摇曳身侧时而又大剌剌地站在眼前——看得见,却摸不到,感觉不出温度,也无法握在手中。一举手一投足皆优美不羁,又小心地护着自己不被洞悉。
      太有趣了。这个姑娘。
      “华岚庄主?”见锦衣的男子低头不语,疏影在扇后轻声提醒。
      华岚抬起头,眯眼一笑:“既然疏影姑娘把话说到这份上,华某再坚持也不过自讨没趣。那么华某这就把东西交给疏影姑娘,也希望疏影姑娘莫要食言。”说完手一挥,瑛那便端过盛着几卷丝帛卷轴的盘子,送至两人身边。
      “感谢华岚庄主成人之美。”疏影欠身行礼,随后接过卷轴挨个检视一遍,塞入袖中,向华岚道别后转身离去。
      华岚眯着眼睛看着她离开,蓦地轻笑了一声。
      疏影,究竟已是太筝的影,还是……会成为谁人之影呢?

      猎风飕飕,如刃如剑,在凶殁身形移动的瞬间从脚下闪电般划出,直取悬在半空中的大圣天。红袍的男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抄近身前的风刃以一股无形劲力硬是停住,镇压抚平,半点残余都没有留下。
      首战失利,凶殁没有迟疑地发动二次攻击,冲近大圣天翻掌拍去,大圣天侧头避过,向后一飘拉开距离,然后并指一划,凶殁像是被什么东西当胸狠揍了一拳,从空中猛地坠落,砸在地上。
      “何须死扛?又无胜算。”大圣天不耐烦地将食指伸了伸,凶殁身侧突地有无数不知名藤蔓拔地而起,像盘伺猎物的毒蛇一拥而上,将他死死缠住。
      “已克死两任剑主,你以为本神还会像过去那般放任不管?”冷眼看着凶殁,大圣天从鼻子里哼着,“汝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若留你再寻剑主,只会延续这般祸害。趁早随本神回了企南岭——本神不会再说第三次。”
      怒气爆棚,凶殁狠狠地瞪着大圣天,突然劈啪一声缠绕他的蔓藤开始燃烧。火焰里藤条嗤嗤剥落化为灰烬,剑灵猛地脱出束缚跃至和大圣天平行的高度,随后突然化为一颗黑色火球,像是要同归于尽般直直撞向深红色的神。
      “嘭啪!!!”
      黑色火焰在半空炸开,纷飞的火星变成灿金色,夜空如同放了烟花一般流光耀眼——可是那些火星一旦沾到树梢或落至地面,便如同入了油锅般猛地窜烧起来。树丛变成了火把,火苗沿着树干爬到地面,哔哔剥剥地蔓延开去,转瞬方圆十里原本还潮湿泥泞的土地便陷入赤红焦灼的炼狱火场,湿濡的地面像是吸饱了油一般,充当着火焰的助燃温床。
      凶殁化作一阵猎风,裹挟火苗沿着山道一路向上烧去,在灵力催动下烈焰愈演愈烈越窜越高,烟尘飞灰夹杂在风中疯狂飞舞,火光在短短时间内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空,山上野兽在烟火中夺命狂奔如同被恶鬼追赶,不少走兽飞鸟尚未脱离这修罗之境便已化为焦骨随之灰飞烟灭,局势一时变得凶险万分。
      大圣天挡下了凶殁的撞击,却未曾想过凶殁竟将杀气硬生生扭转为火焰焚烧整座千首山。犹记得那家伙被镇压入韬岭寒潭之前,也引发过一片惊天惨景——只是此时更恐怖一筹,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千首山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黑发血瞳的剑灵不顾一切携火而行,满目决然怆然。
      怒意浓。杀意涌。烈焰如龙势如虹。
      既负此身凶邪名,宁将漫山烧尽去。
      “在本神面前还敢耍这种小性子?”红衣神灵腾空而起,猛地一拂袖祭起唤雨之术,原本已经散去的乌云再度聚拢在千首山顶,雷声翻滚,随即便有豆大雨点瓢泼而下。谁知火焰不但没有被压下半分,反倒像浇油一般益发凶猛。爆裂声接二连三从山畔传来,原本开遍千首山的白伞被火湮没不见了踪影——火势已经殃及座落在千首山的西陵山庄,隐约听见人声凄厉,然后再度被熊熊燃烧的声音压过。
      ……要将西陵山庄杀害征圣之人,全部杀尽。
      一如当年狂暴时。
      大圣天斜眼一看心道不好,凶殁所起烈焰竟是三味真火,凡水皆不能救,要待他灵力衰竭再行擒拿,千首山早就烧没了。于是他挥开乌云,皱眉向着正往山顶放火的凶殁大吼:
      “凶殁!你竟为泄一己之愤,连剑主是否能留个全尸都顾不得了么?!再烧下去,只怕你那剑主连灰烬也无从找到,都要和这山一并陪葬了罢!”
      一语甩出,即将盘旋至山顶的凶殁突然停顿了一瞬,火焰随之黯淡下去——大圣天趁机发动束缚咒,掌心迸发出五色光芒如同锁链一般甩了出去,隔着还没褪尽的火苗将浑身还在燃烧的剑灵一把扣住,不顾对方身上炙热烈焰烧灼,将其强行拉向自己,一边拉一边默念返神诀——当凶殁最终近到可以伸手触及的时候,已经变回了剑的形状。
      只是比起一开始的样子,益发滚烫透红,如同烧得白热的烙铁。
      把被制服的凶殁收进袖子,大圣天皱着眉看向火还没灭的千首山。
      三味真火又名摩耶之火,由幻力构成亦随幻力平息而逝,凶殁若不停息那股杀念,火便会持续燃烧下去直至千首山被焚烧殆尽,唯有九天之水才能将其扑熄。可是现在大圣天一丁点儿也不想和天庭众神有任何来往。
      千首山已若炼狱,即使此刻凶殁已被收服,恐怕也不会熄灭。这样就保不住其中的西陵山庄以及其他生灵……大圣天头疼地按着自己的眉心,只觉得麻烦至极。
      当年灵人作祟,瑕薇召唤红莲烈火焚化死灵,将企南岭烧得面目全非,尚有往生青莲和芊玥花挽救残局……此次千首山若是生灵涂炭,谁来为这场烧杀结账?
      ……反正他不管。

      “简微,你确定他们是往这个方向走吗?”叶玖站在三岔路口,看着已经踩上了其中一条岔路的天虞弟子,高声问道。
      “若是有差,护法治弟子的罪便是了。”简微侧过头,指着面前两排泥泞的足迹淡淡开口,“他被我逼得动了真气毒素回犯,脚步必然显得紊乱,外加身旁那女子一路扶持,所以两双脚印一大一小贴得很近并轨迹踉跄——不会有错的。”
      第一次听到这个不显眼的弟子嘀哩嘟噜说了那么多话,叶玖有点没好气地撇撇嘴,随即也走了过去,顺便挥手示意寰魍跟上。
      “护法……我们真的不回教主那里复命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自家护法身后,天虞弟子寰魍郁闷地喘着粗气,弱弱地在叶玖身后抗议。征圣同简微交手之际制造了空隙溜走,他们从宁河山一路追寻,现在已经赶了大半宿路,除了喝水之外粒米未进,他快要吃不消了。
      “任务尚未完成,谈何复命?若教主怪罪,你要替我顶么?”叶玖头也不回地噎了他两句,像是完全忘记了请征圣入天虞作客并非委派给他的任务,而是身旁简微的差事。
      寰魍被反问得一个愣一个愣的,只好硬着头皮提气追赶。走出好一段距离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的事情跟简微的事情全然不搭界,正欲开口再提醒自家护法,前方两个人猛地站住了脚步。而且在那同时,一股浓烈的焦糊气息飘了过来。
      “咦?这个味道……”寰魍抽抽鼻子,思考着是不是附近哪个村子有人家失火。然后听见叶玖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抬头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不看则已一看便呆了:远处某一片天空突然升腾起红色的光芒,然后那片天空之下的一个山头有无数蛇一般的红光蜿蜒着沿山攀爬——不对,不是蛇,是火焰。从下至上扩散开来的火焰,像是涂抹颜色一般地一点点燃烧着,从暗红,变赤红,最终变得金红耀眼。
      简直就像,漫天遍野的血,在烈焰里慢慢浸透它一样。
      “……为、为什么啊……”寰魍呆呆地盯着那座山,“刚下过大雨吧?那么湿的山林里,怎么会有人放火烧山?火怎么会烧起来的啊?”
      “若是存心引发山火,怎样都能烧得起来。”叶玖神色严峻地盯着千首山,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凛,低头看着足迹通往的方向——的确,正是向千首山方向而去。
      “护法?”寰魍见他眼神焦躁,有点不安地拉了拉叶玖的袖子,“看这样子,待会儿没准山火会烧到我们这路上来,我们还是要过去吗?”
      天虞护法没有回答跟班的问话,只是将目光投向那座山,脚步前后倒腾了几下,似有归意却并不开口表明。简微没有擅自前行,也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叶玖的命令,如同空气般难以觉察其态度。
      “驾、驾!!!”
      正在三人踌躇不定的时候,身后传来响亮的赶马声。他们迅速向旁边草丛里隐蔽,只见一辆华盖流苏的马车挣命般沿路狂奔而来,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山道上猛地一个急停,然后从车里跳下一位衣着考究的富家公子,望着浴火的千首山愕然地怔在了那里。
      “庄主……庄主请冷静!”身旁几个侍童打扮的人围在他边上争着扶持,生怕这位贵公子被如此绝境吓昏过去。然而男子狠狠地甩开了前来搀扶的手,扫视着千首山。
      那人是祸害。果然是祸害。下令让瑛那灭口并没有错,只是即便设想过最坏的反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坏。他……竟能将整座山一夜火烧。
      山庄能安然无恙么?瑛那能安然无恙么?!
      华岚的眼里也有怒火激烈跳动,他强迫自己平复心神,但最终还是无法克制地从嘴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话:
      “……征圣,本庄主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征圣?!
      躲在草丛里的叶玖目光一亮,盯着那辆马车再度疾驰向千首山之后,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刚才那人应该是西陵山庄的……庄主吧……”寰魍惴惴地低下头,他们追踪的足迹已经被马车辙弄得有些凌乱,无法辨认了。奇怪,为什么西陵山庄的庄主会在山庄外面?之前……漫天血雨瓢泼的时候,几乎是见不到人的啊。
      “简微,教主嘱咐过你一定要带他到天虞教的,没错吧?”叶玖依然没有搭理寰魍,他看向身侧同样若有所思的简微,皱眉问道。
      简微点点头:“教主有令,不惜一切代价请征圣公子去天虞教。”
      叶玖将头扭回来,盯着华岚离去的方向:“不管死活?”
      “不管死活。”这边厢答得也很痛快。
      “既然如此,”叶玖从腰间的暗器袋里摸出几枚雷火弹,“那就走吧。”
      “咦?咦咦?!”寰魍看看叶玖又看看简微,开始慌张了。莫非他俩要追着华岚庄主跑到大火里去寻找征圣吗?这般火势,到现在都没见个人逃出来,只怕都给烧成灰了。就算是征圣没有陷入火中,沿路走去也只会离险境越来越近,护法是有多大的把握可以从如此火山之中全身而退?
      “何必如此慌张,寰魍?”注意到跟班紧张的神色,叶玖转身敲了敲他的额头,“趁火打劫,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火光明亮,红通通地泼洒过来。寰魍抬起头,眼中的天虞护法带着满脸狡猾的笑意看着那座山。
      护法他到底想要劫什么啊?!

      ◇朔天·妖篇·纷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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