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先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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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天色亮的晚。
约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队仪仗自宫内来，极静地穿过主街，向城东而去。领头的穿着华丽宫服，面白无须，低眉正步，手捧着一截明黄。
城东，将军府。
庆安正睡着。他刚伺候某个犟脾气的主子喝完药，那药方子金贵，煮起来更是繁琐，庆安半宿没合过眼，此刻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在床上衣服都没脱，闭上眼皮还没一会，隐隐听见几声动静。
没事，没事。
有事也不关你的事，这将军府虽然眼看着主子不管事了，但没了你个小小侍从不会垮的。
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任由沉沉的思绪逐渐往深处坠。
那声音原本离他越来越远，几乎都快听不见了，却又在一个时间惊雷一般忽地在耳边大了几倍！
一道急切焦躁的声音在喊着。
“别睡了！醒醒！！”
“庆安？庆安！庆安！”
那人一边叫一边拿手不断摇他肩膀。“醒醒！快醒醒！”
庆安狠皱着眉，拍开那手闭起眼睛耍无赖：“睡了睡了！我已经睡了！这眼睛都闭上了你没看见吗！”
“睡个屁啊，别睡了！”
那人冲他耳边大喊：“宫里来人了！再睡咱们府上大大小小男女畜生就等着秋后发落就地问斩吧！”
“斩就斩，刚好老子……”忽然反应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翻坐起，“你说什么？宫里来人了？”
“谁？”
庆安一边急急理着自己领口衣袖，一边穿鞋下床，头也不回地问完，正听见旁边人低叹口气，无奈地回了三个字。
“张瑞福。”
这三个再寻常不过的字落在耳畔，让庆安系衣带的手一顿，他抬头，眼睛睁大了。
“新帝身边的大太监？”
若素衣服看着也是刚披上，撑着青黑一片的双眼点点头。
丧气地补了句：“就是先前先帝身边余公公的大徒弟。”
“废话，我还能不知道他是余勤海的徒弟？”
庆安来回踱两步。
“现在重要的是想办法把人应付过去。”
“应付不了。”若素皱眉，话说得很快，“刚刚门房那边来通报的时候据说已经到街口了，穿着宫里的衣服，后边领着人，场面看起来不小。”
“人到了街口才过来报，我看他们胆子也不小。”
“哪个心狠不当人的蠢货，这么偏挑了今天！”
庆安骂了句，匆匆就往外走，若素赶紧跟在他后面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庆安边走边思索着，说：“不行，还是得让人先拖着，主子那没人提两句我怕那张瑞福撞见了就是个死。”
若素点点头。
“我领几个人出去先把人接进堂内，你去跟主子说说。”
庆安脚步停了，怒冲冲瞪他。
若素安然道：“别看我，你我都知道这样是最好的。”
庆安手一动，看上去想打人，他狠狠一跺脚，咬牙指着若素：“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就指望着我去触霉头！”
说完，不去看若素反应，庆安左右一扫，忙不迭转身进了另一条道。
身后若素沉吟几瞬，扭头离开。
……
他走得很快。
从下人们住的后院到将军府的书房拢共也没几步路，庆安踩着脚下平滑的石板路，过了几处拐角，就望见了书房外边的那棵桃树。
也瞧见了书房内，还未灭的烛火。
烛光微晃，从木窗门缝里透出来，门前泄了一片。
庆安走到这里时，脚步像是被那光烫了一下，影子刚踩上去就缩了回来。
他显然想到一些非常难办的事情，站在门前踌躇了片刻。
书房内无半点声息，静的出奇。
庆安来回转了两圈，最后不管不顾一闭眼，推开门就进去了。
……
屋内并不暖，早春的寒意赖在这里的每个角落，惦念着不肯走。
开门关门引出阵风吹了进来，烛光晃得可怕。
每道影子勾连在光下，张牙舞爪般活了过来。
书房还算大，分了内外两间屋，中间一扇山水屏风隔着。外间摆了书架，方桌，绕过屏风到了内间，塌上坐了个人，以手扶额头侧低着，身形清瘦，衣衫素且单薄，黑发泼墨般垂散。
手边一张矮桌，桌上放着只青瓷碗，还有一张卷着的布帛。
庆安放轻脚步和呼吸走进来，那人静坐着，毫无反应。
庆安垂着眼，俯首喊了声。
“主子。”
薛淮锦仍旧没动。烛火静静烧着，他由发间不经意露出的一截指节似白玉般，带着发冷的温润感，整个人出着神。
庆安等了等，像是预料到了这场景。于是他这次把眼睛往上抬了抬，见了将军那双沉沉地、不知盯向何方的眼睛，庆安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道：“主子，宫里来人了。”
薛将军这回动了，将军微启了唇，说：“别烦我。”
庆安：“……”
想起八成还在堂前苦苦回旋的若素，他硬着头皮：“主子，来的人是张公公。”
顿了数息，知道他主子还是没理人后，庆安闭了闭眼睛。
“主子，来得人是张瑞福！”
“就是先前陛下身边余公公的徒弟！”庆安深呼吸一口气。
“陛下在时，您经常让他去送东西、跑腿的那个！”
——这总得记起来了吧！
他可是记得，这位公公前前后后、宫内宫外、跑了不少趟。能记着个脸熟吧？
薛淮锦一如庆安所想，果然隐约记起来了。
“哦。”
他语气冰凉一片，“我记得他。”
庆安还没松下口气，便听见薛淮锦冷冷出声问：“他来干什么？”
庆安斟酌着语气：“看样子，应是来传旨的。”
“边境已定，亦无战事，有什么旨可传的？”
庆安心道怎么没有，主子您可不能装傻啊。
心里这么说，但面上万万不能也这般吐出来，庆安犹豫一番，只道：“奴才听说，先前十五宫宴的时候，纪相曾讲到过主子您两句。而这阵子，他手底下的几位大人，又纷纷在朝上问了，说您的病什么时候好。”
薛淮锦听了这话几乎不用琢磨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冰棱般低笑一声。
顾自低语道：“他们这是一月余不见我，身上的皮都松了，嘴也管不住。”
“……张瑞福。”
“张瑞福在那时敢给将军府送来遗旨，差点没让我一剑杀了。他们现在挑了这么一个好日子，是想让张瑞福拖着我一块死。”
薛淮锦语气阴沉似水。
年前那人病危，薛淮锦自边境被急召回京。几天里他不眠不休生生跑死了几匹好马，赶到宫门口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最后也没听见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
那时候的好些事，薛淮锦到现在还是记不太清，他也不乐意去记。
一连昏迷几天，硬死撑着想要去宫里，张瑞福便在这时堵了将军府的门。
薛淮锦不想管他，提剑想劈了他。
但张瑞福手里稳稳当当、端着个明黄的布帛。
——“先帝遗旨。”
——“薛将军，跪下。”
薛淮锦提着剑，就在书房前的桃花树下，跪着听完了那道旨意。
那时早已经没了桃花了，连叶子都没有，寒风从干枯的树梢刮过来，分外寒冷入骨。
……
往事历历在目。
薛淮锦微闭了眼睛，睁开时，眼底更深了几分。他眼瞳一动，便看见了一旁，放在那案几上一个多月不曾动过的那块布帛。
“……”
薛淮锦盯着它，手指似乎动了动，接着道：“让他滚，否则便也不用再回去了。”
庆安抬起头，似乎是还想说什么。
但薛淮锦显然没看他，眼睛直盯着那块明黄的布，神情似梦似魇，眼底竟隐隐透着偏执疯意。
“庆安，知道吗？我其实是想死的。”
他面上无知无觉，嘴里叫着“庆安”，神色语气却更像对着另一个人。
“……我看见他时，就想死了。”
“可是没一个人想让我去死，你是，他也是。”
“他不让我进皇陵，不让我去看他，更不让我死。”
“遗旨里给我封了王……
……可殉葬单子上那么长的一串名字，数都数不清，有畜生有金银，堆成山了，怎么……怎么就不能再有个薛淮锦？”
“一具骨肉而已，过不了一年就烂在土里了，占得了他多少地？”
薛淮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悲极怒，却又像是打心底里恨极了，唇齿间都带着凉飕飕的血腥气。
“……他宁可让这些玩意陪他，宁可被皇陵一块一块的石头围着。”
“我想了那么久，从那时想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越琢磨越糊涂。”
他的语气变得轻了。
面前，庆安的手心额头具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薛淮锦眯起眼睛：“……但我知道我现在还是想死。”
嘴角一扬，他稍放柔的嗓音，然而让人愈加心里发凉。“我知道我死不了。”
“有人来我这里找死，何不成全了他一桩心愿，也算是积德了。”
薛淮锦笑了笑，柔似春日桃花，打心底在高兴。
庆安看着自己主子一时无言：“……”
眼瞥着那只青瓷碗，他默默心道，明天得让戴先生换副药了。
这疯劲不见好就算了，怎么瞧着还越喝越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先帝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