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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25 ...

  •   祁遇缓步往家的方向走,路过梨花新街,止不住地撇了一眼,街道上干干净净,车流如常驶过。

      阳光炫目,祁遇的眼前出现了重重叠影,他眉心一皱,用力捶打额头。

      “阿遇。”

      熟悉的声音唤他。

      祁遇抬起头,阳光再次射了进来,饱和度极高的红溢满了眼眶。

      身边似乎奔过来一个人,可是他看不见,隐约听到那人急切地呼救,他眼前一黑,解脱似的栽倒在地。

      世界豁然间亮了。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燕子洲声色犬马红灯酒绿,隔着一架镂空屏风,女子一身欧碧色的开衩旗袍,藕荷似的手去点妆奁中的胭脂,腕上那只翡翠镯子也随着上下摇晃。

      她瞥了一眼他在的方向,酸道:“哟,大少爷还知道来呀?”

      祁遇没说话,泪水顺势滑落。

      她化好了妆,绕过屏风,走到他的近前。

      祁遇恍惚想起,与她初见时,她也是这身绿衣裳,娇小玲珑的卧在角落里。

      他命麻姑一个个地查,查到她时,她却被吓了一跳,以为惹了什么祸事。

      “怎么竟哭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么?”蜀葵坐了下来,声音如母亲一般柔和,“天底下,谁敢给你祁大少爷委屈受?”

      “阿葵,你恨我么?”

      梦中的蜀葵道他在玩笑,一拳挠在他的胸口:“恨,恨死你了。”

      祁遇黯然道:“我早知我是该死的。”

      蜀葵细眉一蹙,不高兴道:“说什么胡话。”

      “你不是恨死我了么?”

      “我是恨死你了,嘴里说着爱我,爱我的事却一件不做,整天拿些金银细软来耍弄我。我知道你不缺这些,就是路边的乞丐你都会给予施舍。”

      祁遇的声音在颤抖:“我这么混蛋,你还爱着我么?”

      蜀葵一笑:“我们爱着的,都是个混蛋。你待我狠心,待那沈小姐更是狠心,比委屈,我甚至比不上她的一半,还有桃李二姊妹,以及你遇见的每一位妙龄女子,你见她们花开正茂,忍不住逗弄一二——给了她们幻想,又抽身离去。你简直比混蛋还混蛋。”

      祁遇惊诧:“哈,我与她们游戏而已……”

      蜀葵闻言,笑意凉凉:“这么久了,我自然清楚你的脾性。可是爱你爱了这么久了,就像吃饭喝茶一样,成了一种习惯,要想戒掉,非得要了命。”

      “不要说要命的话,求你了。”

      “好啦,我的大少爷,”蜀葵又是一笑,将他推开了,“你该走了。”

      “走?”

      “我背叛你,欺瞒你,暗地里还诅咒你,连我也以为我是恨你的,可在车站的那一刻,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换你自由……我才发现,原来只有爱才是真的。”

      蜀葵也哭了,泪水将妆容抹成了调色盘,她边往外推他,边道:“回去吧,你本该上了车站,你本该自由的,可惜我再也帮不了你了,也没有力气恨你了……”

      梦里心知身是客,身灭一切尽尘土。

      天色骤然灰暗,祁遇睁开了眼,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抹,是眼泪。

      “大少爷,大少爷醒了!”小穗喊了一句后,风风火火地往外边跑。

      一伙人拥进了祁遇的卧房,慧芳最先扑过来,抱着祁遇恸哭。慧珊端着一碗热粥,小穗去找汤勺来喂。

      神出鬼没的老三老四居然也出现了,担忧地望着大侄子,老四巧机灵,每当气氛凝滞时,便说几个笑话打趣。

      看着一大家子又哭又笑的,祁儒仁的表情也没那么严肃了。

      祁遇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温声问:“云飞,你怎么也在?”

      祁儒仁:“你还说呢,是人家吴少爷将你救回来的,不然你随随便便晕倒在大街上,连被车轧死了也不知道。”

      吴云飞含笑:“伯父严重了,我方才下了学堂,就撞见了祁兄,平安大吉便是最好。”

      祁遇:“对……我的眼睛,我是怎么了?”

      慧芳亲吻他的额头,安抚道:“医生看过了,说你只是过度劳累,生龙活虎的年纪,养一养便好了。这几日你就别出去瞎晃了,待在家里安心静养,婶婶给你做几道可口的饭菜,也有你三叔四叔给你解闷。”

      “婶婶……”

      “干什么这样宠惯他,一天天的惹是生非不说,还把自个儿的身子搭了进去,”祁儒仁负手而立,盯着祁遇问,“你卧病在床,那位金公子可曾差人来问过一句?”

      祁遇垂下了头,默默地抿了一小口粥。

      慧珊插言道:“你大伯平素严厉了些,你总把他的话当教书先生的训斥来听,可这句话大哥说得没错,他还不如我一个当婶子的疼你。”

      “好了,都逼阿遇做什么,还嫌他不够累么?”慧芳搂紧了他,“阿遇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慢慢来,会有想明白的那一天。”

      慧芳语毕,大伙安静了下来,空气浮动着药草的涩味。

      吴云飞往前上了一步,磨磨蹭蹭地从西装裤里掏出一张大红色镶金边的请柬,递给祁儒仁,目光却是往祁遇那边瞟的。

      祁儒仁翻开一看,愣道:“你要成亲了?”

      祁遇闻言坐直了身子:“成亲,和谁?怎么一丁点的风声都没有。”

      祁儒仁凑近了请柬,念道:“赵檬,倒不曾听说有位赵小姐。”

      吴云飞极力掩藏着情绪。

      然而他的性子,就是把心事都挂在脸上,遮遮掩掩,却更为滑稽,叫人一眼看出破绽。

      恐怕这桩婚事另有隐情,人多口杂,多说不便。

      慧芳蕙质兰心,微笑着将话题扯开:“你哥哥常向我们抱怨,说你一门心思研究学生,只怕是个不肯成家的。你祁伯父维护你说,云飞年少留洋,学满归国,阿遇若是有你一半的心定,也不至于二十大几了还游手好闲。这样的青年才俊,根本用不着操心,真被你祁伯父说中了,这不,喜事就来了。”

      先有沈冰清的血杀亲夫,再是鲁世铃殉情,眼下这个时局,喜事反成恶兆。

      慧芳开了个头,老四和慧珊打开了话匣子,一唱一和的,拿这位即将成婚的青年打趣。

      “我记得初遇你婶子时,她一身亮丽的小洋裙,仙女似的坐在玉兰树下……”老四深情款款地看向妻子,“慧珊。”

      大庭广众的,慧珊郝然道:“人家云飞成亲,你浑说些什么?”

      “慧珊,你还和十八岁那年一样,洋裙买最贵的,首饰戴最重的,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百年后我一定为咱俩置办一块最大的墓地。”

      “祁儒智!”慧珊咬唇道,“看在云飞的面子上,老娘今天不和你计较。”

      老四料到如此,偷笑道:“吴贤侄,经验之谈,人本质上是属财的动物。假如你将女人娶进门后,发现她骨子贪婪的属性,还望你不要过于失望,反而应当庆幸,好在她只是要你的钱,钱是好打发的,别的可难了。”

      吴云飞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红,不怎么幽默的唇紧闭着,点到他时,也只是点头,挤出一抹促狭的笑。

      慧珊的眉毛吊到了太阳穴,老四灰溜溜地躲在吴云飞身后避难。

      慧芳看着他们,心底涌起一丝的温情,目光不自禁地转向丈夫——老三的眼底闪烁的不正是贪婪么?

      慧芳叹了口气,搂着祁遇的手臂无力地松了些。

      不日,便到了吴家大喜的日子。

      请人算好了吉时,本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不知从哪方飘来一片云,日头被云朵拦住,只喷薄出几缕彤色。

      这座西式小洋楼暗如海上碉堡,喜纱卷起,如浪打浪。

      鼓乐奏响,迎亲的马队缓缓驶出,又是一对新人。

      另一边,祁遇一早打理完毕,等到天色微冥,小穗跑下来传话,说老爷叫大少爷先去。

      占亭取了钥匙要送他,祁遇看了看表:“不必开车了。”

      末了,又添了一句:“平日辛苦,今天给你放个假,不必跟着,不必回家,爱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花销记少爷账上。”

      打发了占亭,祁遇恍惚着向前走,时候太早,燕子州打着烊。

      看到门前清寂的光景,祁遇如梦初醒,他不会在这儿。

      抬步欲走,窗户里探出一颗花里胡哨的脑袋,喊住了他:“是祁大少爷吗?”

      祁遇闻声抬头。

      很快门开了,麻姑缩着身子走出来,褶子拥出一抹笑:“瞧着像您,只是身形瘦了太多,倒不敢认了。”

      祁遇遮掩道:“顺路,过来看看。”

      “烽火年月,下九流的生意也不景气。洋鬼子们个个都是衣冠禽兽,醉醺醺地扑进来,不分清倌红倌就要上,下面那玩意跟淬了毒的钩子似的,姑娘们哪里受的住,上吊的上吊,昨天夜里,又死了一个。”

      祁遇震惊:“可曾报巡捕房?”

      麻姑厚厚的嘴唇撇开,压低了声骂:“不提也罢,租界那帮王八羔子,哪里管老百姓的死活。也是日子过得难受,多抱怨几嘴,您别放在心上。”

      麻姑伸手,从里衣掏出一件白手帕包着的物什,打开,是一只亮晶晶的翡翠镯子。

      祁遇瞧着眼熟:“这是……”

      麻姑道:“这是金公子落下的,我收拾房间才发现,而今身份已是天差地别,由我还回去,总归是不便。公子先前说,此镯名为龙凤镯,该是一对,他丢了一只龙镯,只剩下这只凤镯,是以从未带过,但格外珍视。既是珍视之物,还请祁大少爷代我还与金公子。”

      祁遇接过镯子,怔怔道:“丢了?”

      “与其说是丢了,不如说,是被抢去了。这件事说来与大少爷也有些干系。”麻姑道,“是两年半前的事了,那时金公子尚不曾入行,有一日不知怎地误闯了厢房,凌晨被出台归来的阿葵撞见,阿葵见他的镯子好看,便抢了过来。

      我整日里疲于奔命,几乎将此事忘记,前几日收拾房间找到了这只镯子,细细想来,才明白其中缘故。大少爷好像也曾大费周章地找这镯子的主人,只是当时便错了。”

      祁遇面庞低垂,明明不敢听,又逼迫着自己听下去。

      只是当时便错了,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浮冰。

      那天他喝得烂醉如泥,跌跌撞撞地,随手捞来一块温香软玉,好像挣扎了,恶犬似的在他的怀里横冲直撞。

      他实在是醉了,一巴掌甩了过去,不知用了多大的力,只听小狗嚎了一声,安生了下来。

      接下来,便谈不上温柔的、没轻没重的、生涩的兽的不能,身下的小猎物嗓音嘶哑,喊声别具一番勾魂。

      太黑了,他始终没有看清那张脸,只记得反剪的手腕子上的翡翠镯子,被体温焐得灼热。

      次日一早,身边冷落,他以绿镯为信寻佳人,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夜之欢的主角竟是个少年郎。

      祁遇握着失而复得的翡翠镯子,蓦地,反手甩了自己两个耳刮,随即发出一阵笑来,虽在笑,却看他眉心悲苦,眼眸也噙着泪。

      “当时便错了……当时便错了……当时便错了……当时便错了……当时便错了……”

      麻姑原地干立着,神经跳进:“大少爷。”

      “当时便错了,当时便错了……”

      祁遇没有再看麻姑一眼,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身影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巷尾。

      他在上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撞了两面墙,踏了三次草丛,走到吴公馆时,宴席将散。

      负责接待的小工倚在门边打呵欠,见祁遇来得这样晚,便把他引到角落里的次席上。

      祁遇坐在席上,孤零零的,也没个拉扯话的熟人,然而他的神思也全不在席上。

      走了大半天,有些饥饿,饭菜吃得差不多了,盘子里还余下些瓜果。

      祁遇捡着瓜子磕,转眼瓜子皮堆了一堆小山,又要去摸盘里的西瓜,摸上了一只滑溜溜的东西,抬眼一看,那是一个人的手。

      “不好意思。”祁遇颤颤收了手。

      那人刺猬似的,也迅速收了手,小声道:“不妨事。”

      要是个姑娘,祁遇说不准会逗她一逗,不妨事就再摸摸,可眼前这位——

      是个俏生生的小公子,看上去比他还小几岁,学生打扮,戴着一副透明框的椭圆眼镜。

      “你,不记得我了?”小公子自问自答,“也是,那日你神志不清,都昏迷过去了。前几日我和老师一道走在梨花新街上,远远地,老师喊你,你却不知怎地晕了过去,我和老师一同将你抬回府上。”

      “噢,你是云飞的学生?”

      “嗯,我叫杨子规,在南山大学读三年级。”

      “名字很好听,”祁遇捡了牙儿西瓜递给他,“吃吧,反正也没得干。看两个上下八百辈子都不认识的人因为一纸婚书生拼硬凑在一起,真没意思。”

      杨子规咬了一小口瓜瓤,没答。

      这时,新娘子出现了,清风吹起层叠的白纱,她骨架纤细,面相秀丽,杨子规望了一会儿,将嚼碎的瓜瓤咽了下去,小声说:“可是祁先生,那天你昏迷不醒,口中一直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祁遇唇角一僵,敛了笑意。

      “什么,阿落?”杨子规问,“你成婚了吗,阿落是你妻子的名字吗,还是说……你在外边偷吃。”

      “你知道什么偷吃,”祁遇又好笑又好气,放低了声音,“我没有成婚,至于那个人,他是我此生至爱。”

      杨子规听后并没有很感动,他噢了一声道:“这没什么的,秦老师对谁都说是她的此生至爱,不过你们不一样,秦老师睡觉了只是震天动地的打呼噜,你唤阿落的时候,很温柔,和你现在不着调的模样不相关。”

      “秦老师,他也来了吗?”

      杨子规望了望:“刚才还在这儿的,许是酒喝得多了些,找地方去吐了。”

      祁遇心里将南山大学打上了奇葩学子生源地的标签,又想着梦中的那个人,薄唇逐渐抿成一条细线,借酒浇愁似的,又给自己满上了。

      “恭喜恭喜,早生贵子。”

      新郎新娘轮桌敬酒,宾客纷纷道喜。

      结婚原是这个样子的,在一伙不相干的人见证下,许下做不的数的诺言,也不知道喜从何来。

      赵檬一脸的快乐,看到她,祁遇想起了丧父前的沈冰清,那种未曾经历过俗世浮沉的小姑娘,眼睛是含着光的。

      只是赵檬更显幼态,而沈冰清的身上则多了几分罕见的端庄之美。

      以往有祁遇在的场面,沈冰清也一定在。

      今时不同往日,听人们谈起,这位落魄的大小姐揣着微薄的遗产只身前往北平。去那里做什么,无人知晓。

      酒过三巡,祁遇醉得脸色通红,于是躲到门廊前吹风,好像要把前尘旧恨都吹散了,恍惚中,看到前方有团黑色的影子。

      祁遇眨了眨眼,酒醒了大半。

      眼前满目荒唐,祁遇的思想在顷刻之间被杨子规说的那两个字——“偷吃”——吞吃了。

      月挂梢头,青年背立树下,宽大的肩膀微耸,像是托着什么,一条比月还白的手臂就这么伸了过来,和青年黑乎乎茂密的发丛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青年把头埋进那人的怀里,好像一头渴了要喝奶的小狮子,就连口中的哼声,都是呜呜兽鸣。

      不够,远远不够!

      青年换了口气,用胸膛顶着身前的人儿,那人哦了一声,后背抵在粗糙的树皮上,也不觉得疼……

      隔着一道门廊,穿着粉红衫的小丫头跑过来问:“祁大少爷,你见着我家姑爷了吗?”

      祁遇倚着大理石柱子,刚吐过一通苦水,脸色呈现出虚浮的苍白。

      他抬眼瞧着那丫头,知是赵小姐找不着人,差丫头来寻了。

      “祁大少爷,你还成吗?”

      祁遇避开了丫头担忧的目光,颤声道:“屋内闷热,我刚走出来透透风,不曾见云飞,兴许……兴许他也在哪醉着吧。”

      小丫头一听,慌张了神色,忙谢过,转身换了条路再寻。

      晨起落了雨水,草坪仍是湿漉漉的,小穗裹了件宝石蓝棋格厚袄,站在大门口等待,见祁遇回来了,嘴边努出两片笑靥,责怪道:“害我等得这样久。”

      檐下的灯油近乎燃尽,祁遇寻着一点光而归,身上飘的酒气,被沿途的冷风吹散。

      他睁了睁眼,望着那驻足等待的女子,不由得吟起一首东坡的蝶恋花。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脑。”走近了,又笑着摇头,“天涯何处无芳草。”

      小穗接过他脱下的外衣,抖落抖落,痴痴一笑:“大少爷一脸的青紫,衣服上还这么多草屑,我原以为是冲上了前线怒杀鬼子,可一听大少爷吟得诗,又觉得不对。我一介小女子都晓得苏仙的江城子很有力道,大少爷只吟软绵绵的蝶恋花,想来是吃了败仗。”

      祁遇也笑:“小穗,你同谁学了坏,愈发的伶牙俐齿了。”

      “小穗不敢。”

      “哦对了,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我前脚走,大伯后脚便来的吗,怎么婚礼上一直不见来呢。”

      小穗悄声道:“说来奇怪,老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送饭的小工说看见老爷盯着吴家送来的请柬,要将它钉穿了似的,盯了整整一天。”

      祁遇蹙眉:“你知道是为什么?”

      “据说二公子新妇的哥哥,是巡捕房的一位探长。老爷是从巡捕房走出过的人,和租界不对付,也可以理解。”小穗犹豫道,“三夫人吩咐,往后咱们家人,少与吴公馆的人来往。”

      祁遇半醉着,没怎么听进去,摇荡的上了二楼。

      路过祁儒仁的房间,门关着,灯却没有关,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平躺在走廊暗沉沉的地板上。

      祁遇抬起欲叩门的手,手腕上的绿镯子倏地坠了下来,卡在胳膊肘上。

      祁遇盯着碧透的翡翠,终是将手放下,转身回屋去了。

      凌晨两点,走廊里的光芒忽灭,整个祁公馆才真正地被夜寂笼罩。

      凌晨三点,有一个人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这么直直的静静的坐了半个时辰,然后摸着黑扑到窗前,拉开猩红的窗帘,大口地呼吸着窗外冷冽的空气。

      天亮了,小穗敲响了房门:“大少爷。”

      许久无人应,想到了前几次,小穗忙推门而入。

      祁遇起了,他背对着小穗,坐在写字台边,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瘫叠在椅子上,脊背佝着,全身的力气都使在右手的钢笔尖上了。

      小穗捡起一张来看,立刻笑了:“大少爷,你怎么还学起了英文呢,是想到外国读书么?”

      “我睡不着。”

      小穗太阳穴一跳,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睡不着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有睡不着的时候。她随便说道:“大少爷从哪里得的镯子,怎么从前不见你戴。”

      笔尖顿住,祁遇虚声道:“哦,新得的,这么早,你来做什么呢?”

      “我,我是来传话的。”小穗支吾道,“四夫人请了一位年轻的女客,在楼下搓麻将,三缺一,请大少爷一起下去打。”

      “我不去。”祁遇拒绝得干脆,“你要不好交差,就说我学习着,喏,拿着这一页纸,给她们瞧瞧我的字。”

      于是小穗算着那页纸,下楼去了。

      半晌,祁遇又听见了脚步声,以为还是小穗,他皱皱眉:“怎么又来了,她们不肯信我在习字么?”

      离近了,才听出那是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小穗是不穿高跟鞋的。

      他身边,只有沈冰清那样的新式小姐才会穿这种后脚带跟的鞋子,她不敢穿的太高。

      可是此时这位走路的小姐,高跟鞋绝对超过四厘米,跺在地上,咚咚咚的,伴随着她袅袅的笑声。

      “祁少爷,听说你在习字,不介意我来看看吧?”

      不等祁遇说些客气话,女郎就坐在了床上。

      祁遇转头看去,奇怪的是,她叫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面庞,而是她同样奇怪的衣着。

      桃粉色的开衩旗袍外罩了一件雪白的短款西装,紧身旗袍将她的身材勾勒得一览无余。

      女郎眨了眨眼,露着牙笑了,然后将手伸了出去:“我姓秦,秦招娣。”

      祁遇握了握:“秦小姐。”

      “我还是更喜欢人家叫我秦老师。”秦招娣笑道,“我在南山大学任教。对这所学校你应当不陌生才对,我和吴老师,我们是同事。昨天吴老师的婚宴上,我就见到了你,祁大少爷,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什么?”

      “你以为我在说恭维的话?”秦招娣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道,“名不虚传的,帅气。”

      便是祁遇,也忍不住被她幽默松弛的谈吐惹笑了,他道:“秦老师,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听说你是我四叔母请来一起打麻将了,可惜了,我今天要习字。”

      “我原先是要打麻将的,三缺一,麻将是打不成了。”

      “对不起,下次若有机会……”

      “祁少爷,我们永远不必说这些客套话。”秦招娣笑道,“你心中藏满了事,连觉都睡不着,哪里有闲心陪我们打麻将呢。这事情一日不解决,一日在心中便是个结。你我虽然是初见,我却觉得一见如故,我们永远不必说客套话好吗?”

      祁遇也笑了笑:“秦老师不觉得人和人之间,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么。把新事说开了,就像案板上半生不熟的五花肉一样难看。”

      “我明白了祁少爷,你的心,不是拿来说的,而是拿来猜的。”女郎眼波流转,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青年的心口,“我倒要猜猜,你在为何事烦忧,若是我猜中了,你怎么着?”

      祁遇道:“猜中了,我就下去和你们打麻将。”

      秦招娣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两只手变魔术似的在他面前晃,故作神秘道:“就在刚才,你的心已经告诉我了。”

      “你在想你的心上人对不对?你不愿意下楼,是因为楼下没有那个人,既见不到他,出门也没什么意义,你睡不着觉也宁愿在这儿抄英文。”

      秦招娣端详着祁遇,他的脸上迅速地闪过许多情绪,有惊讶,有悲哀,最终留下一抹打通心意的微喜的苦闷笑容。

      然而那只是一瞬,一瞬而逝。

      祁遇拾桌上的钢笔,笔尖重新落在纸上,笔速惶急,声音透着故作的镇定:“不,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我只是睡不着,抄英文打发时间罢了。”

      “祁大少爷,我有一个万全之策。”女郎的五指水草般地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不住地向上探,“只要你肯结婚生子,祁家的家长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盯得紧,来日方长,你们一对苦命鸳鸯何愁没有机会相会。倘若有幸生下的是名男孩,以金公子之力,便是带你远走高飞也未可知。”

      她凑近了,祁遇那股浓重的香露熏得头晕:“秦老师,望你自重。”

      秦招娣置若罔闻,指尖钩子似的溜进衬衫里,有准备地去解衬衫扣子,边热切道:“祁少爷,这样的形婚是没几个女人愿意的,我家的门楣寒碜些,可父母也算是知识分子,我愿意嫁给你,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生俩生仨,只要你高兴。”

      祁遇在挣扎中,绷掉了一颗衬衫纽扣。

      纽扣骨碌碌地滚到了门口,连同一盘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的果盘,尴尬地卧在地毯上。

      小穗仍保持着端盘的姿势,祁遇也不动了,衬衫开了半道,秦招娣扶在他的身上呵呵喘气,还不忘撩一撩落下来的碎发。

      “大,大少爷……”

      “小穗,你来得正好,这位秦小姐好像犯癫疯了,你快送她回去。”

      “那大少爷你……”

      “我去打麻将。”祁遇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外套,“你送完秦小姐后快些回来,三缺一,我和叔母们等你。”

      秦招娣自知讨了个无趣,只好顺着祁遇的说辞,说自己犯了旧疾,也不怎么要紧,回去吃些药就好了。

      她刚走出祁公馆,一位年轻的学生迎了上来,太阳算不得烈,但秦老师爱惜肌肤,不爱晒太阳,于是为她撑开了伞。

      秦招娣:“不必……还是撑着吧,街上人多。”

      大学生,个子也长成了,便是秦招娣踏着高跟鞋,也比杨子规低上半头。

      杨子规微微低眼,便可看见老师汹涌的峰峦,只是他刻意地避开了目光。

      昨天秦招娣回到席位上,明眸转向走远了的青年,问他:“这是谁家的少爷?”

      杨子规答:“是祁家的大少爷。”

      “可是‘万宝斋’祁家,那个祁家的独苗,祁大少爷?”

      除此之外,上海滩再没哪户敢称是祁家了。

      杨子规知道秦老师素来的行动派,当晚便查了祁遇的所有讯息。

      巧得很,祁家慧珊常同她在一处打牌,今早依着这层关系牵线搭桥,和祁遇一见。

      秦招娣的行为,自然是祁家二位女眷批准了的,甚至祁儒仁今早临出门前,和秦招娣打了个照面,也没有多说什么。

      秦招娣胸口微伏,郁闷道:“我还道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是个好打发的主儿,他那么好玩好色,怎么待我却儒待瘟神般,你是没有看到,我一凑上去他就躲。我把话说得那样清楚,白白送上去的肥肉,他怎么……哎,偏学着唐僧吃斋。”

      杨子规回想起宴席上半迷醉半落寞的青年,摇头劝道:“许是祁大少爷用情专一罢,不如便算了。”

      “若是旁人,我便算了,祁遇可是祁家的独苗。”

      秦招娣忽地想到了那个莽撞进门的丫头,瞧她的目光,失措中带着些许异样的情绪。

      秦招娣计上心来,缓了口气:“我倒要看看,这位祁少爷是否真的用情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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