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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chapter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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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地,百草折,街头的梧桐树枯了,草木转瞬间失了颜色。
吴云飞婚后,祁家果然与吴家少了来往,原来那位神秘的赵姓新妇的兄长,正是巡捕房的一把手,赵宁。
祁家老小,不少与他有过交恶。
吴云飞不赞成哥哥的决策,又无法扭转这桩强加来的婚事,婚后竟有了借酒消愁的恶习。
而祁遇好似真的有所悔悟,厚厚的论语板正地搁在枕侧,偶尔在走廊里打扫的下人们,还能听到祁大少爷生涩的读书声。
谁敢想,那个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大少爷会有今天。
吴云飞推门而入时,正听见祁遇在读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拖长了音,音调磕磕绊绊地向下走。
不像是读书,更似杜鹃啼血猿哀鸣。
吴云飞轻声说:“阿遇,书拿倒了。”
恍惚中,祁遇以为是鲁世铃在唤他,立马绷紧了身子,直到吴云飞走到近前。
看清了来人,祁遇淡笑道:“书读百遍,圣人言,早已在心中。”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真如兰姐所说,你长进了许多。”吴云飞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真的……不再想那个人了吗?”
多日以来,祁公馆上下心照不宣,什么金啊什么烙的,都不许提,就连新闻报纸也一并地收了去。
吴云飞自察失言,又无法自圆其说,只得干干站立着。
微薄的日色下,古书沉沉地压在青年的胸前,活着,与死了,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他好像死了似的,只是还有一丝呼吸在颤抖。
凑近了看,是能看到他眼下两行细细的泪的。
吴云飞叹道:“世事一场大梦,大梦而已,你又何苦沉湎呢。”
祁遇唇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目光却是灰暗无波澜,笑意尽了,方说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夫子劝君惜时,我读到的,却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人这一生啊,总以为自己是在享乐,殊不知,流光容易把人抛,到头来万事皆空,当真是可笑至极。”
吴云飞怔怔道:“你原是装出样子,骗我们的。”
“这世上,没有几件事能如意的。”
祁遇此话意有所指,吴云飞捏紧的拳骤然松懈下来,他俯在床边,握住了祁遇的手。
祁遇没有挣扎,顺势坐起身来,握紧了吴云飞。
“我晓得,你多少有几分瞧不上纨绔子弟,三人行,我同鲁大哥更为臭味相投。鲁大哥去了,难为你多来看顾我,我知你不是在责怪我,我也不是在责怪你。”
祁遇一番拐弯抹角,意在指那夜看到的婚宴偷情的一幕。
吴云飞对妻子没有感情,只道祁遇明白他的困厄,于是将祁遇握得更紧了:“我知道,小檬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即便是洞房花烛我不愿圆房,她也没有生气,只是笑着对我说,‘吴大哥,我也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同样感受过自由恋爱,同样屈服于长辈包办,虽然我们婚前不曾见过面,却也听兄长提起过,你的为人作派,我愿意信任。你瞧,我很容易就喜欢上你了,这是我的福气,如此看来你还没有喜欢上我,这不要紧,既已成婚,我便是你的妻。夫妻之间远不止□□关系,眼下内忧外辱,你我更应该同舟共济分甘共苦才对。’
我心知,自己遇上了个好妻子,又郁闷,倘若不嫁给我,自有优秀的青年来配她,只是这些都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这才日夜饮酒。”
祁遇听完这一席话,深吸了口气,那个在婚宴上略显稚嫩的女子,竟有如此高的觉悟。
祁遇道:“我有心劝你回归家庭,可我更为离经叛道。不久前,有一女子迫我娶她,说我只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才可和心爱之人高飞远走。她定是得我叔母授意,恐怕大伯也是默然许之。”
吴云飞不禁啊了一声:“兄弟,你的境况比我更加的难。”
“倘若……倘若……”祁遇颤声道,“我便是活不成,也绝不叫他们得逞。”
两兄弟互道衷肠,门外却立着一位。
她听到祁遇说要死,掩着面背过身去,靠在墙壁上低声抽泣。
楼梯处有别的丫头上来,她忙收了眼泪,假装往出走,迎面了那丫头喊道:“穗儿姐,方才四奶奶在花园子里寻你呢,你怎么上楼来了。”
小穗低声道:“我忽然身子不舒服,叫花儿替我去了。”
“不忙的,那你快去歇歇。”
小穗应了声嗯,疾步走到自己的下房,一进屋把门一关,扶在枕上呜咽。
枕巾都打湿了,露出湿盈盈的脸庞,盯着木桌上多出来的檀木盒子,泪止不住地流。
祁遇送走了吴云飞,张望着,问道:“小穗呢?”
服侍四奶奶的花儿笑道:“今儿个奇了,怎么一个两个都找穗儿姐姐,她身子不舒服,在后边歇着呢,大少爷找她什么事儿?”
祁遇道:“我衬衫扣子掉了一粒。”
花儿一笑:“多简单的事,我也帮你缝吧。”
“也不紧着用,等她好了再说吧,”祁遇坐在沙发上,捡了串红葡萄,“有没有说是什么病,看过医生没有?”
这时慧珊从外面进来了,问:“谁病了?”
花儿上前接过妇人的斗篷,偷笑道:“大少爷在关心穗儿姐呢。我们做下人的,哪有那么金贵,她只说是偏头疼,休息一下就好了。倒是大少爷,什么金贵的扣子,点名要人家缝。”
慧珊点在了花儿的额头:“臭丫头尽耍贫嘴,也敢拿少爷打趣了。”
花儿知道四奶奶和她玩儿,于是吐了吐舌头。
慧珊瞥了一眼祁遇,在他身边坐下来,道:“小穗七岁就进咱们家了,那时候你也不过九岁,她年纪轻,难得待人体贴办事周全,若不是身份低些,也能配个好人家。”
祁遇随口道:“是啊,她绣工极好的。”
“我有个亲戚,家财万贯,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多年来膝下无子。我预备帮她认个名义上的干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祁遇点点头:“好啊,算起来,小穗也不是我这厢的人,三叔母说成就成。”
秦招娣的事刚过不久,一想到长辈授意,祁遇便一刻不想多待,更不似往常般好和丫头打趣,慧珊说什么,他只恹恹地应着。
慧芳下楼时,恰好与祁遇交错而过。这位叔母一向慈和,短问了几句家常,便放他离去了。
慧珊冲姐姐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着。
慧芳不解:“有什么喜事,讲出来大家一起热闹。”
祁遇走了,花儿带着下人到后厨办事,客厅一下子就剩下了她们姐妹俩。
慧珊见四下无人,低了声音笑道:“那位秦老师真是位妙人。”
“阿遇看上她了不成?”慧芳摇头,“不像,不像。”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了,你说祁家现在这么紧张,不就是因为你我都没有子嗣么。阿兰又是姑娘,祁家的绵延的重担落在阿遇的身上,偏他又是个惹是生非的主。”慧珊一顿,笑道,“大人爱怎么玩不要紧,若能生个孩子出来,事情不就好办了。”
“你的意思是……”
“我看小穗不错,和阿遇一块长大的,模样漂亮,只是身份低了些。眼下这情况,在意不了许多了。先生米煮成熟饭,若生的是男孩,就将她接进门。表姑不是一直没有孩子么,认个干闺女,届时进咱们家的门也不算太难看。”慧芳得意洋洋道。
慧芳回了回身,半信半疑地蹙了蹙眉,缓声道:“你好大的主意,同大哥商量过吗?”
慧芳变了脸色:“这种事儿,和男人商量什么呀,难道生了孩子,大哥会不认么?咱们不帮着张罗,真等着金公子抢上门来,祁家绝后不成。”
“此法甚为冒险,你说的也有一番道理。”慧芳叹息一声,“我只怕将阿遇逼得紧了,他会闹疯病。你瞧这几日,他就没有往常痛快了。”
慧珊莞尔:“我的好姐姐,那是阿遇长大了。”
黄昏时分,朝霞满天,橘色和暖的光落满了房间。
祁遇打开窗门,觉得屋子里的风沐不够惬意,便跑到了院子里,一面迎着风,一面去追西天的云彩。
一转头,看见了房檐下立着的少女,她扶门框,痴痴地瞧着祁遇。
祁遇三两步跑上前去:“我来探望探望病人,你哪里不舒服?”
小穗默然,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事呼之欲出。
祁遇道:“是心脏么?”
“不,我已经没事了。”小穗抬起脸,遥遥望着,“大少爷,你再坐在秋千上,我往高推你好不好?”
祁遇一愣。
夕阳,犹如回光返照的一瞬凄美。
太阳下山了,天边浓墨铺洒,青的碧青,黑的漆黑,祁公馆檐下的煤油灯亮了,一小簇的光苗,仿佛振翅的蝶翼,扑朔,扑朔。
少女握紧了绳,青年喊了声“准备好咯”,秋千就荡了起来。
天完全的黑了,灯也收灭了,小穗每荡高一次,就能感受到身后有力的两条手臂在推动着,就像她曾经推着他一样。
夜再深,有大少爷在,她不怕。
祁遇怕病人吹多了风,于是稳住了秋千,道:“好啦,你推推我吧。”
“慢点推,我不想飞上天摘月亮了,咱们一边玩一边说说话。”
背对着,祁遇看不见小穗的神色,只听她缓缓说:“大少爷,小穗要向你辞行了,非要问去哪的话,那就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便当我去结婚了吧。”
“四叔母说,她有个亲戚认你作干女儿,原是让你结婚的。”
小穗一怔,应道:“是呀。”
祁遇感慨:“再有灵气的女子,惹上了个男人,免不得被俗人所扰。我心里拿你当亲妹妹,说心里话,你这么聪慧,我是舍不得你嫁人的。”
小穗多想说,她谁都不嫁,她在祁公馆待惯了,决心一辈子留在这儿,终是忍住了,低垂着眉眼笑道:“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你老成婆婆,也好看。”
“大少爷,我七岁就来祁公馆了。我记得,我爹是在广场上耍猴的,闹饥荒,他把我卖了,留下了猴。三奶奶心善,领我回了家。一进院门,我看见有个小孩在荡秋千,荡得又高又快,我还以为是位小姐,等秋千停下来了,我才发现,是大少爷。”
小穗流了泪,声音也湿润的,“你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低头看着自己鞋子上的泥巴,摇头说,我推你吧。”
祁遇含笑:“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玩吗?”
“嗯。”
“那时候阿奢也在呢,他性子内敛,心里明明想和你说话,但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倘若二少爷在的话,大少爷现在会好过许多吧。说起来,兄弟姐妹中,大小姐是最稳重的,其次是二少爷,大少爷从小就贪玩。”
二人又说了一阵儿的话,明月高升,偷偷听着。离别时,祁遇问:“何时走?”
小穗一顿,回答:“很早,很早很早。”
祁遇想问她嫁给了谁嫁到何处,可见她支吾的,以为是女孩羞怯不愿意说,心想他问叔母也可知道,便没再多言,只浅浅地拥了她一下:“保重。”
小穗搂紧了他,闭目道:“大少爷,您要保重啊。”
她往下方走,祁遇便站在原地望着她进屋。
走近了,她突然折返回来,扑在祁遇身上,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忘记我。”
祁遇不知这几次是何寓意,他呆呆地点头。
小穗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她依在门边听着祁遇愈来愈远的脚步声,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了,才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今夜,她特意烧了一根白蜡烛,灯下是那尊檀木盒子,还有一杯四奶奶亲手送她的茶——
四奶奶说,茶里添了叫男人□□的好东西,只要祁遇喝下,她再和他躺在一处,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小穗冷笑了一声,将茶汤倒在地上,又找来了笔墨,抹泪写道: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衰草问地地无声,竹马青梅困纠缠。
命若孤萍无所依,烽鼓不息将倾颓。来生愿为和平鸟,无拘无碍更自由。
窗外的月光隔着无处个千里,映在少女苍白的脸上,她撂了笔,平静地打开檀木匣子:满满当当一匣银子。
那也是四奶奶给她的。
银光反射下,少女脸盘如月,她从容的拾起一块白银,捧到口边时,唇角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就想着秋千飞上高空的自由的感觉,与此同时,狠下心来张口吞了下去。
三更天。
慧珊从梦中惊醒,丈夫被她闹醒了,不满道:“你疯了么?”
“不知怎地,有些心悸。”
慧珊蹙着眉头,趿拉着拖鞋,下楼找水喝,她下意识想喊小穗,今夜该她守夜的。
慧珊望着二楼的方向,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她心口战栗的更加厉害。
慧珊裹了一层衣服,往下房走去,路过时门是开着的,她瞥了一眼,见小穗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看事情没办成,慧珊恶向胆边生,疾步冲进去,手探到少女的脸边时,却僵住了。
轻轻碰了碰,是冷的。
已经没有呼吸了。
慧珊几乎连滚带爬地爬回了房间,她费力将老四摇了起来。
老四迷迷瞪瞪的,听着妻子颤颤巍巍地说明了前因后果。
“我没想害死她的呀……不是我害死她的呀……”慧珊抖作一团。
老四挠了挠头,半天没把小穗对上号:“这事的确是唐突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叫占亭去办,就说是突发心疾,悄悄埋了,一个丫头而已,没人会追究的。”
“是是,一个丫头而已……”慧芳猛地攥紧了丈夫,“你亲自去办。占亭是跟着阿遇的,阿遇菩萨心肠,知道了定会跟我闹,此事千万万千保密。”
夫妻俩忙乎了一夜,天色将明,两个短工在他们的吩咐将尸体往出抬,前脚刚抬出去,祁遇就来了,他早早地起来,想送别小穗。
这可吓了慧珊一跳,夫妻俩只好躲在床板下。
眼看着祁遇弯下腰来,慧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祁遇只是弯腰拾起地上的一页信纸,纸上字迹清秀,一如死者生前模样。
不等祁遇看清写的是什么,地板上线连着的斑驳血迹闯进了他的目光,他愣了稍许,拔腿冲出门外。
“站住!”
两个小工听到身后的喊声,跑得更快了。
两个人一起跑,还抬着一个,自然是不够快的。
祁遇马上就追到了他们,两个小工一看这形势,忙点头哈腰:“大少爷,您饶了我们吧。”
“这席子里,裹着的是谁?”祁遇的声音发木。
小工面面相觑,仍是那句话:“大少爷饶了我们吧。”
“你们不说,难道要我亲自掀开来看么?”
小工直磕头:“大少爷节哀!大少爷节哀!”
祁遇上前欲掀席,小工拼命拦着,争执之中少女金蝉脱壳般,从席子里滑了出来,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泥土上。
祁遇看见这一幕,摇摇晃晃,他本就有这个毛病,这时受了刺激,又病发了。
待他清醒时,躺的是自己屋的床上,三叔三叔母,四叔四叔母都在。
慧珊不敢看他,慧芳见他醒了,擦了擦脸上泪:“阿遇。”
“小穗她……”祁遇哭道,“她死了。”
慧珊不禁道:“一个丫头罢了,府中还有这么多丫头……”
慧芳瞪了慧珊一眼,慧珊自觉无理,便住了嘴。
慧芳抱着祁遇,柔声道:“阿遇,人都是会死的,小穗她只是提早一步先去了。你慧珊婶子原给她订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奈何她命薄,夜半心疾发作,一命呜呼。这些年她在公馆任劳任怨,我已经和你大伯说了,会厚葬她。”
祁遇茫然道:“心疾?”
花儿依着四奶奶教好的话,说道:“是心疾,穗儿姐一直都有心疾,昨天她就是心疾发作,才叫我替了班。下午我还去看她,她装坚强非说没事了,谁想到晚上说去就去了呢。”
慧珊点头如捣蒜,不忘惋惜道:“如花的年纪,可惜了。”
祁遇听不清她们的话,他的脑海里完全映着席子里滑出来的那张脸,惨白惨白的。
明明昨夜见时,还是温香软玉,今日却落得一具冰冷的尸骨。
慧芳道:“咱们都先出去吧,不要打搅阿遇歇息。”
慧珊夫妇如临大赦,老三打了哈欠,拖着胖墩墩的身子往门外走,慧珊刚要起身,祁遇冷不丁地攥住她的衣袖,轻声唤道:“叔母。”
不知为何,慧芳眼一热,忍住泪流的冲动:“怎么了阿遇?”
“如果死的人,是我,不要把我打进棺材里,好不好?”
“阿遇,你在说什么啊。”
“将我埋在山顶吧,朝有彩蝶暮有云,人生无处不青山,青山为榻,云蝶相伴,不至于太冷落。”
妇人一颤,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忍住哭腔道:“阿遇,你太累了,睡一会就好过来了。”
人都走了,祁遇将藏在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
他捧着少女的遗言,光色将薄薄的信纸打成蝶翼般的透明,小小四行,似是而非,轻声念读着。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衰草问地地无声,竹马青梅困纠缠。
命若孤萍无所依,烽鼓不息将倾颓。来生愿为和平鸟,无拘无碍更自由。
他念得很慢很慢,仿佛亲自走进了庭院之深,念到首句,他扑到写字台边,拾起钢笔忍住颤栗,题了标题:蝶恋花。
——却不是欧阳文忠公的蝶恋花,而是十里洋场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名女子。
念到颔句,他靠在了椅背上,身板僵硬地,似悲似叹道:“深宅大院,无人问,花不语地无声。帘幕重重,无处去,日不出月无痕。青梅向死生。”
语毕,泪阑珊。
又是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