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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hapter27 ...

  •   吃饭的时候,祁遇没有下来,慧芳差花儿上去叫人。

      花儿是一个人下来的,众人便都明白了。

      慧芳紧捏着筷子,脸庞低垂着,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阿遇他也算小死过多回了。”

      慧珊最为心虚,平日里最为多话,此时却一言不发。

      老三老四配合地闷头唉声叹气,依他们的意思,与其说是祁遇受妖孽蛊惑,不如说祁遇给贵公子下了什么药,让十里洋场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非他不可。

      若他俩有这般眼光与手段,不至于欠一屁股的债。

      两位嗜赌如命的叔父不仅不反对,还艳羡侄儿的高瞻远瞩。

      慧芳也有了动摇的态度。

      佳肴满桌,无人动筷,慧芳望着桌上明晃晃的灯影,淡淡道:“老爷的性子你们不是不知道,自雄倨傲,阿奢当年就是这么被逼走的,从此我膝下没有了孩子。我视阿遇如亲儿,有时候我真分不清,是他病了,还是这世道病了。

      小穗是我领回来的,多么好的孩子,硬生生被逼死了。我们做长辈的,总以为这些青年男女很好掌控似的,殊不知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才是那跳梁小丑。”

      众人静静聆听着,祁儒仁虽不在,可餐桌上的氛围依然沉寂。

      想起儿子的老三,心虚的老四夫妇,脸上分别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慧芳深吸了口气,说道:“今日我做一个主,过些天就是中秋了,咱们请金公子到家中吃顿便饭。这件事大哥绝不参与。老四,你主意最多,负责将大哥支走,儒礼,你管好府中上下,不要走漏风声,我和慧珊亲手做羹汤,款待金公子。此事先不要和阿遇说。”

      慧珊先犹豫道:“姐姐,大哥若是知道了……”

      老四也说:“是啊是啊。”

      老三干脆翻了个白眼:“你别瞎忙乎了,现如今金烙和祁家势如水火,你请,人家还不肯来赴你的鸿门宴呢,最后两边都不讨好。”

      “我是为了阿遇!”慧芳几尽泪流,“你们知道阿遇拉住我的手,说了什么么。如果他死了,不要把他打进棺材里啊!”

      众人皆是一惊,相顾无言。

      商量一番后,决定中秋当日由老四驾车,带着祁儒仁到城郊兜圈子。老三在家丁的耳边捶打再捶打,嘱咐他们不要泄露半字。

      最后,谁来将请帖送到金烙手中,众人噤了声,仆从递送,不够叫人放心,亦是不够重视。

      此事出不得一点差错,慧芳决定自己来送。

      白日嘈乱,夜半不便,她便在天刚明时动身。

      荆楚楼,虽不曾踏足,恶名却有耳闻,来时她心里也是捏着一把汗的,未料,到门口报上姓名,那些个手下顿时待她毕恭毕敬,金烙竟也亲自下楼来迎。

      金烙道:“夫人有话,不如到饭店谈。”

      “也好,”慧芳顿了顿,说,“金公子,你的白衣裳上溅到血了。”

      饭店二楼清静,金烙披了一件银红的袄,挽袖沏茶时,余光打量着慧芳,说道:“哥哥常向我提起您,说您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百闻不如一见,我今日见您,便觉得面善。”

      “我是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慧芳接过茶水,“金公子,若阿遇爱的是你这般相貌,我绝不会来此,以色侍人,色衰爱弛。这么一见,如此天姿国色,便是老了,也是极为好看的。”

      金烙轻抚左面,淡笑道:“十里洋场衣香鬓影,奉我为王。想它三年前,金某不过一失足乞儿,在柳巷卖笑,如未遇祁家大爷,恐怕笑到色衰,也不会像而今这般风光无限。”

      “金公子,我晓得你的手段,我说了我是个妇道人家,生意场上的事我一概不管。你也说了,阿遇视我为亲母,为人父母,只盼着孩子喜乐无忧。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既来了,便厚着脸皮讲上一讲。”

      “夫人但说无妨,我绝不向外人道。”

      “说来惭愧,阿遇为你痴为你狂,看得全家人都心惊胆战。他既不愿结婚,先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是好的。家中有一小婢,和阿遇感情甚笃,我们为了他好,一时间走了岔路,想成二人之美。那小婢却是真心与阿遇交好,当夜便吞金自尽了。”

      慧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造孽,造孽。”

      金烙面上不动声色,掌心的茶却溢了出来。

      慧芳装作没有看到,取出请帖搁在桌上:“他大伯是个性情固执的人,我要掠过他做一次主,邀你到舍下同阿遇一见。”

      半晌,金烙涩声应道:“好。”

      慧芳如愿走了,酒楼下人群熙攘,鹿羡陪金烙站在路边,有些担心道:“公子,您真的要去吗,恐怕是场鸿门宴。”

      金烙没有回答,他耳边仍是王慧珊说的,当夜那名婢子吞金自尽,那么哥哥……

      金烙的心不由得拧紧了,蹙眉问:“二少爷还没有找到么?”

      鹿羡为难道:“毕竟失踪十来年了,兴许,没有活下来。”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骨灰,也得给我找出来。”

      秋已至,风如故。

      祁遇躺在屋子里,想到多年前的一个秋,他应邀到刘宅,不曾想却是少年在等他,黄昏日落,五光十色的玻璃,震颤中红艳艳的枫林。

      往昔种种,真恍若隔世一般。

      祁遇无知无觉地拥着成团的棉被,像是拥着那个少年。

      可棉被冰凉的温度提醒着他,它只是一条棉被。

      少年会娇笑,会撩惹,会喘息。

      高兴时,会一声接着一声用高低起伏不一的音调喊他哥哥,捱不住时,会眨着眼睛流出可怜兮兮的水,快活时,会浑身抖颤再用力捏着他侧腰瘦劲的线条。

      祁遇撒了棉被,身上汗涔涔的。

      他又想起了沈公馆浇头的大雨,他跪在地上,半哭半笑。

      雨一直下啊,巡捕房的马路边停着五辆汽车,通天的血腥味,至今耳边都呼啸着枪响。

      他劝他收手,红衣少年却笑得更疯了。

      思及此,祁遇不觉冷了下来。

      雨水声入耳,他叹了口气,下床关窗,顺势往窗外一望,不禁僵在了窗边,旋即连外衣也顾不得穿,拔腿踉踉跄跄地往楼下奔,口中念着:“是他……是他……”

      祁公馆的朱漆大门闷声大开,花儿奉命迎接。

      她偷瞟着贵客,只见男子一身雪紫长衫,海棠红外褂,薄雨沾襟,更加衬得姿容无双。

      花儿的心不禁漏掉一拍,忙道:“金公子,请随我来。”

      金烙点了点头,命鹿羡在门口等待,只身随女婢踏过磨得光亮的高门槛。

      隔着重重雨幕,他望见了檐下的情郎。

      祁遇一阵疾跑,气尚未缓过来,他拄着两条腿,腰深深地弓了下去,只一张半愕半喜的面庞定定地抬看着。

      真是他。

      祁遇忽地向雨中奔去,同男子抱了个满怀。

      花儿惊得手中的伞被风吹去,她慌忙地在风中捉伞。

      金烙生得要比他高些了,两人抱在一处,祁遇还要抬头看着,对视一眼,再次用力抱住了彼此。

      “你怎么会来?”

      金烙不答,只是道:“我来见你,你不欢喜吗?”

      欢喜,只是不知这份欢喜,该喜从何来。

      花儿撑着伞起身时,二人先一步不舍地分开,唯有衣角仍不舍地纠缠。

      慧芳不知何时倚在门边,做菜的手洗净了,探入屋外有一种干涩的冷她招了招手,像是寻常的妇人在召唤晚归的游子。

      在祁遇最初的印象里,下了学堂,慧芳就爱在门口这么等着他和弟弟,笑吟吟接过他们沉甸甸的书包,再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课上发生的趣事。

      只有三叔母会和他们一样认为学堂里的事有趣,比时政、比旗袍、比股票都要有趣。

      事实上,有些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和变异了一般,笑不是笑,厉不是厉,偏偏笑里藏了几分厉,厉里却全没有一点笑,必在添以香水脂粉,又唯恐添多了发俏,一旦作起表情来,就把精心维修过的美给打破了,挤眉弄眼的,一张涂抹的鲜亮的嘴唇却不说一句实在话——很难让人想起她们少女时的模样。

      慧芳也有四十又二了。

      祁遇想,叔母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地好看。

      今日是中秋。

      日月同辉,半青半白的天际,西边烙着烫印,火红的一点,而东边浮着一轮明月,月色朦胧,随着西边的坠落,愈发可以琢磨。

      待到夜幕降临,只觉得手可摘星辰。

      檐下滴着残雨,家丁们进进出出。

      祁遇无心馋嘴,他规矩坐在那儿,像是即将面临审判。

      金烙道:“兰小姐没有回来过中秋么?”

      慧芳苦笑:“阿兰啊,该称她吴夫人了。”

      祁遇也跟了一句:“是啊,怎么不见姐姐姐夫?”

      慧芳没有答,金烙道:“日子就是这么薄情,一年不如一年团圆。吴先生生意做得很好,想来中秋也不得闲,只怕商人重色轻别离……对不住,我话多了。”

      金烙饮了一杯。

      “金公子有所不知,我膝下原有一子,较阿遇小上五岁,因为同家主有了些争执,负气而走,一别十几年不见人影。”慧芳唉声道,“我们家,谈不上个团圆。”

      金烙发奇地问:“难道夫人不曾找过?”

      祁遇抢言:“我们找他不到,叔母心灰意懒,甚至在后院给弟弟立下衣冠冢,可大伯知晓后大怒,连叔母也一齐教训,说祁家再无弟弟这个人。”

      慧芳辩驳道:“绝不是大哥冷情,是我没有管教好他,这个孩子竟敢在私下里参与政治运动,大哥批评教育,也是担心他惹火上身。阿遇的父母,便是前车之鉴。”

      听到最后一句,金烙侧眸看向祁遇。

      祁遇挤出一点可怜的笑:“我不记得了。”

      “二哥和二嫂临走前,把尚在襁褓中的阿遇托付给了大哥,我至今忘不掉那情形。”

      慧芳陷入了回忆,低了声音。

      “那一年上海罕见地飘着大雪,你母亲心如磐石,反倒是你父亲百般不舍。他不停地摩挲你的小脸,对我说,若是开春的时候,他们夫妇还没有回来,我就是你的母亲。我一边照顾你,一边等着他们回来,次年四月,报纸上刊登了二人的死讯——

      原来,他们参加了革命。后来我与大哥相谈时,他说过这么一句话:爱玩,就任他玩去吧。可见大哥待阿遇,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又恐怕他有了出息。爱恨交织的,勉强抚育他成人。”

      慧珊端着月饼上座,不由得道:“姐姐,今儿过节,提这些做什么?”

      连祁遇的表情都微微的异样。

      慧芳加快语速,继续说着:“那年他弟弟的事儿,更是给大哥敲了一记警钟。我也曾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我能理解他过激的反应。好在不负二哥二嫂的嘱托,阿遇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我和大哥盘算着,等到他结婚生子成立家庭的那一天,我们就彻底撒了手,然而、然而——没有想到啊。”

      祁遇别过脸,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本以为暴风雨就要来临,慧芳不再说下去,而是掏出两张崭新的机票,推至二人的面前,缓声道:“这是三日后飞往美国的飞机票。”

      祁遇失声道:“叔母!”

      慧芳催促:“傻孩子,快些拿着。”

      “拿着,不,不——”祁遇不住地摇头,“我不愿意离开这个家。”

      慧芳温声道:“阿遇,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所爱另有其人,只可惜他家道中落,无缘与我相配。我十九岁便嫁给你三叔,包办的婚姻,非我所愿。婚礼的前一夜,母亲给了我两张飞机票。

      她是这样讲的,世界上这么多人,千百种的人生,何必寄居于家中一隅,进退维谷时,远走高飞也是一条出处。”

      慧珊是知道内情的,她怔怔地听着,不知心里头在想着谁,愕然地盯着那两张飞机票,心中冷笑:姐姐,你的主意才大呢。

      可她也不愿意管了。

      金烙局外人似的,始终不发一言,只在祁遇说不愿离开时,轻扯唇角。

      忽地,公馆外传来汽笛的长鸣。

      暴雨天气,祁儒仁从天而降般回了家,门开了,迎来轰隆一声雷响。

      整晚的跋涉,祁儒仁被水汽笼罩,水流凝成一汩汩,顺着裤管渗出。

      随侍跑上前为他披衣服,他却毫不在意,一对鹰目饱含盛怒,冷冷注视着水晶灯下与他格格不入的温馨。

      那目光,寒得要将人钉穿。

      慧珊已魂飞天外:“完了,完了。”

      “大哥,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慧芳回过神来,语无伦次,“赶了一夜的车吧,老三说他来电说……今天的雨是有点急了,我也是我们也是……大哥!你要做什么!”

      祁儒仁三步并两步,将祁遇整个人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抽了个耳光。

      祁遇被迫别过脸去,嘴角溢出一行鲜血。

      “这一巴掌是替你那早走的爹打的!”祁儒仁话声刚落,又一侧巴掌落下,“这一巴掌算你娘的,当初她将你托付于我,我却未尽教导之责,等你把我气死了,我再到阴曹地府向她磕头赔罪!”

      祁遇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颤抖着吐出一口血。

      “老天爷啊!”慧芳不禁头晕目眩。

      “慧芳,我竟不知你宠溺他到此等地步,”祁儒仁捏起桌上的机票,刷刷撕成碎片,篾道,“都说‘不怕前院点灯,只怕后院失火’,我防得那般厉害,还是叫他们钻了你这个空子。我看今日有我在,谁走得出这个门!”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

      祁儒仁将目光转向金烙:“金公子,你想开枪么?”

      “中秋月圆,晚辈无心顶撞,今夜上门叨扰,亦是无心之举。”金烙扶上扳机,神色出奇地镇定,“我知祁先生不屑与我等鼠辈耽搁,只要您答应放我们离开,我绝不伤贵府的一草一木。至于您府上纠葛,不如先冷静一二,翌日我定亲自将令郎送回,再当众赔礼谢罪。”

      “好一个不卑不亢的贵公子。”

      “不敢。”

      “蜗舍荆扉,自是留不住你。”祁儒仁伸手将祁遇拽到跟前,同样抽出一柄手抢,抵在祁遇的太阳穴,冷笑一声:“现在呢,有没有这个荣幸,留贵公子赏一出好戏。”

      金烙震惊:“你——”

      “阿遇!阿遇!”慧芳一边叫一边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腿,涕泗滂沱,“大哥,你快罢手,阿奢走了阿兰嫁了,咱们祁家可就阿遇这一个孩子了啊!要杀了他,就先把我杀了吧——把我杀了吧!”

      她快疯了。

      祁儒仁不为之所动:“我只恨没早点动手,好叫他清清白白地死。”说罢抬头,睨着金烙手中的抢。

      这时,占亭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看到这副架势,趔趄一步:“老爷公馆外被外人包围了,猜测是金公子的人。”

      “嗯。”祁儒仁面色不改,“金烙,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这个混账么,放下枪,让你的人滚远,否则我立刻毙了他,还是说,你想赌谁的枪更快?”

      祁遇被抵住额侧,他没有挣扎,只虚虚地望着玻璃窗上摔得粉碎的雨花,眼神逐渐失焦。

      是不是就这么死了的话,结局也不算坏。

      祁遇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慧芳心提到嗓子眼,倚着沙发晕厥过去。

      “祁先生的手段,在下领教了。”金烙扔了枪。

      祁儒仁拖着祁遇往外走。

      老三老四不知怎么就没拦住祁儒仁,此刻正自责在院子里罚站,见祁儒仁一行风风火火的出来,老三眼睛一翻翻,扑通跪了下去:“完了完了,惹大祸咯!”

      最会耍滑的老四也没主意:“三哥你往边让让,给我腾点地儿。”说着也跪地不起。

      雷鸣电闪,疾风骤雨。

      祁遇囚犯似的跪倒在地,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刚想直起身子,脊背猛遭一击,又立刻扑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污泥。

      动了动,再没起来。

      隔着重重雨障两两相望,金烙五指捏紧,怒意喷薄欲出。

      祁遇却无声地摇了摇头,甚至露出一抹淡笑。

      金烙的心更痛了。

      祁儒仁发号施令:“占亭,取家法来,给我打。”

      占亭虚声问:“老爷,打谁?”

      秋雨哀嚎了一夜,一百杀威棍打得皮开肉绽,金烙却一声未吭。

      祁遇伏在地上,埋住脸,身体微微耸动。

      圆月孤单单地在天空低泣,嫦娥后羿两两相望。

      第二天有人发现,昨夜的闪电劈中了院子里的一棵花树,不幸殃及了大少爷最爱荡的那座秋千。

      等祁遇听到这个噩耗时,已经是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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