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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chapter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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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树只余下几枝炭黑的枯枝,枝头润了秋雨,薄雪来过几回,那扇与它邻近的窗子却一直紧闭,猩红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只隐约听到病人的呻吟,和一声接着一声的剧咳。
这一天,窗帘遽地扯开了一条指隙。
阳光漫进了黑暗的房间。
一如从前般,青年坐在窗前,写字台上的书本摞得整整齐齐。
托尔斯泰的名著,西厢记金瓶梅类的世情小说,原版外文书搁在上层,再盖着薄薄一沓填满了的四线练习纸。
他的指尖搭着一根圆珠笔,笔尖窥探似的挑起一条窗帘子的一角。
在一众五彩缤纷中,花树奇迹般地冒出嫩绿的芽儿,它也看到了“邻居”发生的变化,于是忐忑又期待。
如它所愿,窗帘子完完全全地拉开了。
玻璃窗泛着碧色,映着青年与花树相依的倒影。
青年无法适应正午的光照,不禁抬起手遮了遮。
“大少爷,你能起来了?”
是花儿来送药了,她看到缠绵病榻的大少爷站了起来,又了高兴,又是不放心,还是高兴占了上风,不禁喜极而泣了。
祁遇转过身,温声问:“傻丫头,你哭什么?”
“我高兴呢,我就是太高兴了。”花儿把药放在桌上,声音微颤,“自打大少爷一病不起,花儿再没这么高兴过。瞧,院子里那一棵花木,去年叫雷劈了,现在都高兴地生了绿芽儿,可见和大少爷有缘。”
祁遇一松手,帘子又垂了下来,他淡淡道:“今天先吃饭吧。”
花儿走出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泪如泉涌。
她匆忙下楼,在僻静无人的偏房找到了王慧芳。
妇人正跪在老旧的蒲团上,手捻佛珠。
释迦摩尼的金像普照下,她同半年前那个贤淑温良的女人有所不同,但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同。
花儿没敢进门,扑通跪在院子里,声泪俱下:“夫人您别再念了,快去看看大少爷吧,大少爷他好了——他说要吃饭了!”
佛珠劈了啪啦散了一地。
慧芳缓缓睁眼,面朝佛祖俯身拜了下去,口中年念念有词,只是从“南无阿弥陀佛”变成了哽咽的喃喃:“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念着念着,喉咙里蓦地呕出一口血。
血点溅在了禅定沉思的金像上,竟是病入膏肓的黑。
她倒下去的前一刻,声音沙哑的:“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喜讯和噩耗同时灌进了家主的书房。
不过半年的光景,这个仅至中年的男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两鬓擦霜,眉宇间轩昂之色散去,随即赶来的是弄权者的悲愁。
喜讯尚未得他一笑,噩耗便令他断了肠。
“大夫看过了吗?”
“大夫来过了,可三夫人把佛堂的门一锁,继续对佛祖念她的经,怎么也不肯诊病。”
“老三何在?”
“三老爷又去嫖赌,四老爷也不在家,四夫人那边劝着,您最清楚三夫人的性子,四夫人三言两语根本劝不动她。大少爷病重后,三夫人满心的自责,唯一的生念便是向佛祖忏悔,为大少爷祈福,现如今大少爷病愈,谁能说不是佛祖显灵,可是……”
花儿哀恸道:“大夫说,瞧着咱夫人的模样,像是染了和大少爷一样的毛病,是肺痨。”
倒春寒的风,吹进耳膜里嗡嗡的响。
依银去得早,慧芳身为大户人家的小姐,既通人情又明事理,较慧珊多一些稳重,来年来打理祁家上下游刃有余——
有这样的好弟媳帮衬,祁儒仁自知是福气。
这个时候,他应当拿枪指着老三的脑袋,揪着他回来看看他可怜的妻子,再把老四从温柔乡里拽到嫂嫂的跟前,逼他发誓再也不碰这恶习。
最后,再故作威严的,继续教训大病初愈的侄子。
祁儒仁叱咤商场半个世纪,头一次感到这么无力。
无用之功罢,终究是血洗金身,回天乏术了。
如此,便只能——
“再备一副上好的棺材吧。”
花儿闻言愣了一瞬,身体簌簌地抖。
“不必了老爷,三夫人说了,去年您为大少爷准备的紫檀木的就很好。三夫人还说,倘若下葬太麻烦的话,便把她烧成灰埋在山顶,朝有彩蝶暮有云,人生无处不青山,青山为榻,云蝶相伴,三夫人不会孤单。”
良久,祁儒仁压抑道:“好。”
这个名叫王慧芳的女人,余生没有再见任何人。
起初亲戚们挨个到门前,日连着夜,企图将她从封闭的门扉中劝出来。
渐渐地,人们就会忘记她,忘记偌大的祁公馆还有这么一片佛门清地。
只有那随侍多年的忠仆,一日二餐地送饭。
在未来的,不知道是哪个日子,大概是个深秋里,栾树蒴果正茂,粉红的小灯笼与绿叶交错,像是大人和顽童嬉戏。
女人捂着嘴唇,指缝里溢出血,她温和地笑笑,缓缓用手帕拭去血渍,虽然在这期间她又咳了,血水抑不住地从口中迸溅。
她不急不慢地,一边擦拭,一边走到栾树下那尊紫檀木的棺材里,不假思索,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日头西转,花叶的阴影盖在她的身上,静悄悄地为她封棺了。
丧事从简。
祁遇坐在长廊边,手里捧着一本古典诗集,拇指反压在少许几页上,逆风催着厚厚的书页一篇篇地掀开,剪裁的锋利,在指腹划了一道殷红的口子。
书就这么地摔在了地上。
“什么书?”
花儿走过来,欲帮他捡起,却没有来得及。
祁遇拍了拍书皮上的灰尘:“是诗。”
“那我看不懂。”花儿坐在他的身边,两条小腿耷拉着,“诗这个东西,穗儿姐姐懂,三夫人懂,就连三老爷四老爷都可以吟得几句,因为他们的心是一只碗子,酸甜苦辣的眼泪都往里装,而我的心是个盘子,盘子是积攒不了泪水的。”
“你可真是个鬼才,”祁遇品味道,“那照这个逻辑,李白杜甫的心就是一口井了。”
花儿认真道:“深不可测的才是井,容纳百川的,是海。”
祁遇随着她的尾音重复,说道:“容纳百川的是海。”
花儿垂下头,再抬起时,已换了一副笑颜:“大少爷,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老爷答应,为我在女子工厂找一份差事。”
“你要走,为什么?”
花儿淡淡一笑:“因为趁我还年轻,又继承了穗儿姐姐缝纫造花的技术,再有老爷主仆一场的关系,进厂不难。厂子有教学的性质,开设多门课程,不收学费,毕业后可以选择继续留厂,也可以进小学当□□。对我来说,再好不过。”
祁遇:“你想涨薪的话……”
“大少爷,您不明白。”花儿侧目,“您是不会明白的。”
祁遇眼眶微涩,将脸转到夕阳落下的那边,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你们都想离开我,铁了心想离开我……”说完这两句,又默默地道,“好啊,人生难逃生离死别的命运,离开了也好。我会和大伯说,请他好好安排你,不枉你与三叔母主仆一场。”
花儿起身拥抱了他一下。
窗前的花树又谢了,祁遇将自己锁在屋中,是真的开始读书了。
他主动弯下了腰,拾起了曾经最不耐烦的东西。
文学、财经、数学……各门类的学科他都在读,哪怕是最头疼的英文,他也含笑着从大伯手中接过了大英词典,说往后同外国人谈生意,也是有可能的。
祁儒仁不看好地说:“语言能力要从牙牙学语培养,真不晓得你这是在闹哪样,以为抱着几本墨香的砖头就可以逃避婚姻了么?”
“If you miss the sunrise today, don't lose heart, the sun will continue to rise tomorrow。 ”祁遇以轻松的口吻道。
祁儒仁表情复杂,学着他的语调道:“叽里咕噜?”
祁遇翻译:“如果你今天错过了太阳升起,不必灰心,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与悲惨世界做着斗争。
偶尔在哪篇报纸上瞥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大抵是说,这位黑商新贵如何手段了得,也曾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绯闻,记者们的笔头不厌其烦地点在那些风情万种的艳星身上。
祁遇捧着报纸,匆匆翻过。
只装作不相关了。
后来类似于那样的绯闻太多,几乎铺满整张版面,祁遇便取消了南洋日报的订购。
祁遇早落下了夜不能寐的毛病,安逸的日子里,往往七八点钟便躺下了,却裹着被子硬生生捱到凌晨都睡不着。
这天夜里,突然来了一通电话,尖利的电铃声刺得他汗毛竖起。
三叔四叔在外边置办了房产,很久没回来住了,慧珊约了富太打麻将,而大伯又在外言商,公馆里空得只剩下了家具。
祁遇披了件外衣,下床去接电话。
电话刚拿起来,那边的哭声便急切地传了过来。
祁遇听出了声音,是祁兰的随嫁丫头明姑娘。
“明姑娘,怎么了?”
“大少爷,大少爷是你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明姑娘哭道,“大小姐要生了,可姑爷不在,现在状况很不好,大小姐一定要见姑爷一面的,大少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要急,说清楚话……”
汽车车轮无情地碾过地面的积水,在空荡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占亭手握方向盘,余光瞥向后视镜,大少爷脸色阴沉沉的,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怒。
占亭不敢大意,将油门踩到最大,直冲雨幕。
横牌高悬,在花花绿绿的灯光中,“烟花巷”这风流字尤为亮眼。
门前揽客的妓子半醉半醒中,只见一个青年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回过神来,眼前已没了青年的影子,她回味地嘟囔:“定是位有钱人家的公子。”
巷如其名,烟花柳巷。
这里的皮肉生意比之燕子州,有过而无不及。
若非祁遇大半夜地将往昔的狐朋狗友叫起来询问一通,还真寻不到这个犄角旮旯地儿。
就在祁遇踹开的第三间包厢里,遇上了熟人。
贵公子红衣微乱,裤角卷起,随意地搭在茶几上。
许是久坐无趣,捡起一支昂贵的雪茄,含在口中,围簇在身边的性感女郎争相递火。
他曾是这座声利场的底层,凭借天生一副好丰姿,于风月情事,玩得相当放浪。业界里,亦有不少男人女人妄想攀上他的床榻,哪怕只是仿学些攀龙附凤之术。
能得见真尊,女郎们不禁心潮澎湃。
只是贵公子的态度不温不火,难道真如传言所说,贵公子不好她们这一口,失落之际,冒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金烙也看见了他。
火苗腾得在烟尾绽开,唇如红樱,含湿了烟头。
他没有动,眸光深不可测,映出了疏微欲忘的火光。
包厢格外混乱,女郎作势跌倒。
就在她不知下一步如何动作时,只见那一座雄壮的山峦,肉眼可见的拔地而起。
女郎吃惊又欣喜地张开的嘴巴,旋即懂事地抬起脸,希望得到贵公子肯定的眼神。
可是他没有在看她。
金烙目光灼然,饶有兴趣地看向前方。
祁遇呆立在原地,欲言又止,他以为他的心肝会扑上来,拥抱亲吻自己,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的久别的欢欣即刻殆尽,紧接着目光转向那女人,祁遇本就谈不上好的脸色更加沉郁。
报纸上的桃色新闻一条条地浮现在脑海,他心里拈着酸,故意装着不认识,端着身段道:“诸位不好意思,我走错……”
话没说完,一条仗势欺人的狗扑上前,撕咬住他的衣领,提溜起来。
衬衫扣子崩开两粒,寒冷的空气灌入怀中,祁遇打了个寒噤。
那人嘴里不干净,“你他娘的从哪冒出来的,有胆子踹贵公子的局,再踹一个试试!”
祁遇瞥了他一眼,咬住唇,没说一句话。
“你哑巴啊,哪来的?”
“金……金烙。”他总算叫出口了。
包厢内的噪音瞬间静了一个八度。
一口烟闷在肺中,金烙无声地,盯着青年露出的锁骨上,像是要将那骨头敲碎似的冷漠。
第一次,他唤,他没应。
祁遇的脸色更加地白了。
烟雾弥漫,看不清神色,金烙淡声道:“放他走。”
祁遇刚走出门,便看见占亭急匆匆地跑过来。
“大少爷,明姑娘打来电话,说大小姐已安然度过危险期,诞下了个六斤六量的女婴。”
祁遇吐出一口气:“上苍保佑。”
占亭:“那咱们还找吴先生吗?”
话语间,就是那么的巧。
吴云白不知喝了多少,软得像一滩泥,只有探入女郎裙底的手是有绝对意识的。
女郎咯咯笑个不停,丝袜褪到了脚踝上,横裆处深一块浅一块,像是遗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