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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29 ...

  •   ……

      街头,祁遇蹲在边上,孤单地望着遥遥的月亮。

      月亮几近淡去,初秋的早晚最凉,祁遇合拢住被扯开的衬衣,仍是耐不住秋风凛冽。

      倏尔,一件西装搭在了他单薄的肩头,沾着耳鬓厮磨过的熟悉气味。

      金烙从上拥住他,庇佑者的姿势。

      “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

      “你谁啊,”祁遇红着眼挣开他,木着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我不认识你。”

      金烙微微一笑,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侧。

      祁遇异常地暴躁,甩不开,就低下头一口咬上去。

      咬得见了血,又慌慌张张地低了头,泪水涔如雨下,唇瓣颤抖着,犹如一朵萎蔫的娇花。

      金烙不动声色:“哭什么,我又不疼。”

      祁遇立在马路牙子上,不说话,伸手想叫黄包车。

      很快便喊来了一辆,可那车夫看到了祁遇身后的男人,立马变了脸色,逃命似的跑了。

      “我开了车,上车么?”金烙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哥哥差人送走了吴先生,而自个儿孤零零地在路口,衣衫不整的,我若再狠着心不下来,不知道后半夜,哥哥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祁家的名头不如先前响亮了,哥哥当真不上车?”

      祁遇闻言,拢了拢敞开的衣襟。

      满怀春光,怎能拢得住。

      金烙眯了眯眼,笑着说:“算我求哥哥了。”

      见祁遇仍不为之所动,金烙嗤了一声,向他迈近了,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祁遇的耳根蓦地烧红,半边脸颊都染成蜜色,终于开了口:“没羞没臊。”

      “哥哥脸红了,脸红便是答应了。”金烙笑意更甚。

      他没什么不答应了,叫占亭先走,他留下,便是为了等一个答案。

      金烙来了,这便是答案,而他的矜持,不过是成年人的欲拒还迎罢了。

      若换成旁人,定不会允他这般使性,金烙却偏偏乐在其中似的,不厌其烦地哄他,给他台阶下。

      金烙凑近了,双手从后搂住他的腰,喃喃:“咬也咬了,恨也恨了,是不是该我吃你了。”

      “金公子的胃口这么大么?”

      金烙抵着那腰,手中卸了些劲道,音色低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哥哥还像从前那般叫我,好不好?”

      祁遇吃了劲儿,不由得软了身子。

      他轻轻地抖着,像蜘蛛网上的困兽,心有不甘,又无力阻止一点点被啃食,口中喋喋不休:“你求我,我才应的,否则我是不愿意的。好像受了个巴掌,又含颗甜枣。当着那群人的面,你生分我,我想过大半年不见,会有生分,没想到你竟当着那群人的面,生分我。”

      “好久没见,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了?”祁遇突地转过身,问。

      不等金烙答,他踮起脚尖,噙住了那张薄唇。

      唇舌除了吃饭说话,还有第三种用途,一个吻,比一千一万句解释要有用得多。

      祁遇不是来索要解释的,这一次的捉奸,他本就安全感无多的心更加地支离破碎。

      若不是占亭拦着他,他就不是浇一杯朗姆酒那么简单了,他要把玻璃杯摔在奸夫的头上。

      一个真正醉了的人,冷水无法使其清醒,但死亡可以。

      金烙抱着他,上了车。

      车身一晃一晃。

      过了很久,天方亮起鱼肚白,车窗摇开一截,伸出一截烟卷,点了点烟灰。

      金烙停在了路口,祁遇下车,正要走,被金烙叫住了。

      他从路旁老婆婆的摊位上买了一大簇大丽花,交到祁遇的手中:“我的身份,多有不便,代我探望兰姐。”

      乌云蔽日,又是个阴天。

      去时,母亲和孩子都睡着,祁遇放下了花,问明姑娘吴云白的去向。

      明姑娘道:“半夜占亭送姑爷过来,只看了眼孩子,留了个盼娣的名字,便匆匆走了,我们谁都不敢拦。”

      祁遇闻言,嘱咐占亭几句后,开车到了吴公馆。

      祁遇这一去不要紧,卖不动的上海日报迎来了新的春来。

      据说他带了三十来号人,进门便砸,枪声鸣了三响,却只有伤没有死。

      吴云白报了警,巡捕房出动,当场便将祁遇拘捕。

      “祁先生,您出于什么原因,要砸了吴先生的家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不如去问问吴先生,他做了什么好事,叫本少爷高兴地砸了他的家。”

      “……啊这,情况是这样的祁先生,您现在是被告。”

      祁遇缄口不言。

      审问的也无计可施,谁不知道这是祁家大少爷一贯的作派,年轻气盛,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干出什么荒唐事都不足为奇。

      祁家当家做主的不在,老三老四得了信儿,难得这么默契,一问三不知,只道爹娘离世后,家里的亲戚无故地生疏了,这个侄子自小桀骜,他们身为叔叔也力不从心。

      夜半三更,牢房的锁落在地上,祁遇黏糊糊地睁开眼。

      “祁少爷,有人接您来了。”

      小巡捕推推搡搡,将他请出牢房去。

      今夜的星星可真多,仿佛人字排开的雁,春日枝繁叶茂的大榕树瘦得只剩下枯槁的枝干,男人撑着宽阔的肩膀,负手而立,枝条将他的孤影劈裂成碎片。

      影子碎了,人是完完整整的,便如他饱经风霜的一生。

      祁儒仁回首,风尘仆仆,像是从远方赶来。

      他问:“吃过晚饭了么?”

      祁遇攥着手,如实答:“吃了,牢饭。”

      只有一家清真店亮着灯,叔侄二人坐在角落最静谧的地方。

      颅顶的法式铃兰吊灯映着温暖的光,大片玻璃窗,一半是冷秋夜景,一半是叔侄同桌。

      促膝长谈的氛围,祁遇心知又有一番谆谆教导,说不定回家后,还有一顿家法夜宵。

      心下忐忑,不由得食之无味。

      铜锅冒着热气,祁儒仁吃下两盘羊肉,身体才暖和过来。

      他靠在丝绒椅背上,看向祁遇说道:“今年是个罕见的寒冬,北方冻死了不少人。我预感着上海有一场大难,外敌的炮火轰炸过东北华北,南方也将是野狗的窥觊之物。”

      祁儒仁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决定。

      “这次回上海,我打算把万宝斋卖了。”他不顾祁遇惊愕的目光,继续道,“从前,我总是叫你多熟悉万宝斋的产业,你耽于享乐,连店门都不曾迈进去过。我若是全全留给你,那就是任你将老祖宗的基业败光。思来想去,还是把它卖出去更为妥当。”

      “大伯,对不住……我总在给你添麻烦。”

      “多大的风浪我祁儒仁没见过,你添的不过是小麻烦。”

      冯唐易老,往昔历历在目,祁儒仁停下筷子,双目微微浑浊:“我在,他们敬你一声祁少爷,可我终有不在的一天。阿遇,你看到沈老爷子的下场了么,那是外敌在十里洋场开得第一枪。寿终正寝,承欢膝下,对我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来说,办不到。”

      祁家和沈家两位头脑,明争暗斗了半生。

      祁儒仁笑着将酒饮尽,他的发须全白了,瘦得唯剩一层比钢铁还硬的皮。

      老产业不顺应时代的改变就会被时代淘汰,性情固执,在另一层面也可以被称之为坚守。

      祁儒仁一杯杯喝着,走出饭店时,他已经站不稳了。

      祁遇搀扶着他,像他搀扶着儿时的爱侄蹒跚学步般,只是那时迎面是朝阳,此刻黎明未升,黑暗犹存。

      祁遇以为他醉了,可在祁遇服侍好他就寝,要离开的时候,祁儒仁蓦地睁开眼睛:“阿遇,你做得没有错,但不对。”

      “吴云白背信弃义在先,所以你没有错。可你不该光天化日去砸他的家,给了野狗狂吠的机会,所以你也不对。”祁儒仁又垂下了双目,“那位金公子,我是佩服的,一场孽火烧了霍家十九口,是下策,也是上策。”

      那时的祁遇并不知道,祁儒仁右胸中了枪,却还是赶回来,将这个不争气的侄子从牢里捞出来。

      祁遇似懂非懂,祁儒仁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门刚掩上,祁儒仁的脸色骤然变化,苍白的嘴唇颤了颤,溢出一丝暗红的脓血。

      他没有喊任何人,而是用傍身的手巾默默擦去了。

      最终,吴家新女取名“吴盼”,小名盼娣。

      南山大学任教的秦□□毫不客气地挥毫千余字,批判了这个散发着封建气息的名字。

      她的佳作还被登上了上海日报,和“吴家家主出轨烟花巷,祁家少爷怒砸吴公馆”的新闻登在同一页。

      吴云飞转手买了一沓,分给班里的学生,记者们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义灭亲”的典范。

      一场秋雨,带来了北方萧索,落了满地败叶。

      祁儒仁身穿褐袍马褂,掌中点了一只烟斗,站立在廊下,眉宇间深锁。

      全国各地都在打仗,滋生出不少发国难财的富翁,被饿狗分食之下的十里洋场又能剩下什么。

      祁儒仁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恰好撞见了正欲出行的侄子。

      祁遇被堵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躬身请了个安。

      “雨天,打哪儿去?”

      “新念了一句孟得的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寒雨携秋拜家门,闲着也是闲着,我出门迎一迎。”

      “走吧,一起去。”

      祁遇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

      花儿上前递伞,冲祁遇使了个眼色,祁遇忙道了声好,慌张地迈出门,将伞撑开。

      起先祁遇翼翼小心,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了,伞叶更倾倒在伯父的那侧,不知不觉中肩膀湿了大半,打了个喷嚏。

      祁儒仁站定,祁遇忙刹住步子,嘘声问:“怎么了?”

      祁儒仁眼皮垂落,从他的手中夺过伞柄:“继续走吧。”

      转了三个路口,祁遇方发觉不对劲,他察觉到了,也不敢张口问,心里拧麻花似的,行动上也扭捏着。

      眼见离那座乌鸦黑的高楼愈来愈近,终于忍不住了,婉言道:“大伯是想吃这儿的排骨年糕了么?”

      “非也。”

      雨丝绵密,雾腾腾的,迷了神色。

      祁儒仁大步向前,一炷香的功夫,停到荆楚楼前烧得焦黑的石板上。

      他抬头凝视着这座古怪的西式建筑。

      只见尖顶上空,撕裂出一道雪白的闪电,旋即轰隆一声雷响,狂风大作,吹得行人摇摇晃晃,雨伞脱手而去。

      男人的身姿笔直如松,目光说不出的平静,淡淡道:“看到了罢,山雨欲来风满楼。”

      祁遇捏着祁儒仁交给他的信封,在鹿羡复杂的目光下,走进了荆楚楼。

      他回头看了一眼,祁儒仁也在注视着他。

      祁遇立即将目光收了回去,在仆人的指引下,走上了荆楚楼的最顶层。

      门开了,仆人退了下去。

      雨水哗啦啦落着,掩藏住心脏的砰砰声,祁遇没有动,顺着微光抬头看去。

      少年伏在一张檀香木的桌案前,案角摆了一只广口琉璃瓶,一枝玫瑰困于瓶内,难逃枯萎。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他,金烙蹙了眉梢,坐起身看到祁遇的瞬间,瞳孔微放大,失声喊出了一声啊。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面对爱人天真的问,祁遇哭笑不得,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少年已撒了桌案,猛地扑入他的怀抱。

      对视的一刻,柔软的嘴唇凑了上来,亲上了他雨水浸润过的冰冷的脸颊。

      二人稀里糊涂地吻在了一处,不知怎地推推搡搡到了床上,帐帘倏然洒落。

      祁遇按住那只拨弄皮带上金属扣的手,颤巍巍地摇头。

      于是金烙也冷静了几分,翻身滚坐在他的身边。

      祁遇尴尬地系好衬衫纽扣,有一颗被揪掉了,连着内里的肌肤也被撕咬出一道粉痕。

      余光中,少年倒在床上,胸膛袒露,扯烂了的下摆松垮地挂在腿间,只要再抬一抬,便能窥见无限春光。

      祁遇咬紧了嘴唇,不堪地别过了眼。

      “大伯在楼下等我,这封信,他吩咐我转交于你。”

      祁遇一摸口袋,信不见了。

      他站起身来寻,牛皮纸的信封安静地在地上等待着。

      他松了口气,捡起来掸了掸上边的灰。

      金烙眨了眨眼,盯住信封一角,没有接:“祁家主,叫你,来给我,送信?”

      窗外蓝墨汁似的天幕上,遽然劈开一道刀似的闪电,映得青年面颊雪白,他吞吐道:“是,是啊。”

      金烙方站直了身,三两步走到窗边,借着拉窗帘的功夫,向楼下瞥了一眼。

      果然,幽黄的路灯边绽着一朵黑漆漆的伞花。

      大雨滂沱。

      金烙改了主意,帘子只掩了一半,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拽住祁遇的手,将他生生拉扯至近前,双手反剪,按在柔软的帘子上。

      这时,金烙的身量已要比祁遇高了,像是堕落天使的翅膀,将他压锢在羽翼下。

      祁遇蹙眉挣扎:“你哪来的力气!”

      少年轻笑,滚热的气息送入他的耳畔:“哥哥,我长大了。”

      长高了,有力气了,从孩子变成了男人。

      祁遇无法脱困,鼻尖密密麻麻都是汗,只得委身在他刚硬的腰腹下,软声央告:“下边有人,别……我求你了。”

      没料到,金烙只是勾过他的下巴,蜻蜓点水的一吻。

      楼下那盏灯倏地灭了,变得和伞花一样漆黑。

      伞下这位曾名震十里洋场的中年人,盯着窗户上的一幕,握指成拳,指甲几乎掐进血肉里。

      仔细看,地上打成漩涡的雨水混着铁锈色的血,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

      他暗暗默许了这一切。

      祁遇跌在床上,深黑的瞳孔透着警惕的光。

      金烙的力道蓦地松了。

      他顺势跪在了地上,体贴地将祁遇裤脚的褶皱理好,又拿手帕拭掉了靴子尖的一块泥,抬起头道:“回家去吧,雨大,祁先生还在等你。”

      祁遇万没有想到金烙能说出这样的话。

      见他不动,金烙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不必惊讶,我何时拦过你回家的路。你家的门楣大,我高攀不上,若非如此,我何尝不想与你托生在一处,生一处,死一处。”

      祁遇打了个寒噤:“好好的,怎么说到了死?”

      “你真要听?”

      “你不愿说,我便不听。”

      金烙眸色暗了几分:“我乐意同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前有所隐瞒,不过和寻常心怀爱慕的俗人一样,担忧被爱人厌弃。”

      “荷花美,扎根于淤泥,我既爱花,自不会厌弃淤泥。”

      祁遇低着头,试图从少年深海似的眼眸里寻觅到一点波澜,只见他眨了眨眼,又涌起那抹高深莫测的笑来。

      祁遇很不喜欢他这样笑,便别开了眼,盯着枕头上的花纹。

      祁遇走了,金烙目送着一老一少消失在雨夜中,连鹿羡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鹿羡才将他唤回神来,他轻声道:“真的不会厌弃么……”

      鹿羡没听清:“公子,您说什么?”

      “没什么。”金烙彻底拉上了帘子,转身拆开信封阅览,半晌揉着太阳穴说,“我真的越来越不懂祁儒仁的心思了。”

      “祁先生居然给公子写信了?得好好瞧瞧,信里藏没□□。”

      金烙又看了一遍,把信叠好搁回了信封里。

      黑云压楼楼欲摧,瓢泼大雨在轰隆声中降临人间,鹿羡掌了盏灯,便掩门去了,独留金烙歇在屋里。

      金烙就着半碗茶汤润了笔,在信纸的背面挥毫写道:大势已去,非人力可挽。笔划犀利,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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