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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chapter35 ...

  •   吴云白对祁兰,是一天比一天的热情。

      好比热带雨林的雨季,骤急而密,也不管天空乐不乐意。

      起初,看到重新回归家庭的丈夫,祁兰眼含热泪,重新念起了祷告,以为是真主挽救了她。

      后来,她才渐渐看清了,真主在虚无缥缈的国度,唯有苦难是真切的。

      对,唯有苦难是真切的。

      她钟爱半生的丈夫,就跪在她的脚边,苦苦地哀求:“阿兰,你救救咱们家,从前是我不好,现在金烙的势力越来越大,租界都管不住他。赵宁早知我会向他求救,早早地骗云飞夫妇奔往北平,现在我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他的了。只有你能救咱家,你知道阿遇有多么恨我,但你是他爱的姐姐,你说话他不会不听,只要他开口,金公子兴许就肯……”

      “云白,你爱过我么?”

      “爱过的!”他说得太快,说出口了才发觉犯了多么大的错,忙深情道,“我一直爱你啊,阿兰。你可不能对我不管不顾啊,不光是为了我,也为了小盼。”

      祁兰目光轻柔,她信,他是爱过她的。

      男人爱的表达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几口吐沫星子几句承诺,就可以哄骗女人的一生。

      他爱她曾经拥有过的祁先生独女的身份,也爱她二十出头的芳华,如今大厦已倾,芳华已逝,只一句爱过而已。

      吴云白几乎泪流满面了:“阿兰,救救咱们家啊。”

      祁兰叹了一声:“好,我问问他。”

      金烙似是早就预料到,祁兰会来见他。而他一向是个做事周全的人,鹿羡早早地在荆楚楼前迎着,她来了,他就也知道了。

      二人在饭店小坐。

      金烙为她倒茶:“兰姐。”

      这声尊敬称谓到令祁兰微异,父亲失踪后,她虽未与阿遇通过气,却早在心里为金烙定了谋杀的罪名。

      吴云白若还是曾经的吴云白,她就有底气为父报仇,可是现在的吴云白,只会哀求她为难她备受痛苦的弟弟。

      她此番是来求他的,不提那些。

      “金公子是爽快人,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您对吴家一逼再逼,我知道生意场上的事很复杂,不是我能够掺和的,说实在便是吴家倒了台,我也觉得和自己不相关。但我有丈夫,有孩子……”

      “即便那丈夫负心薄幸?”

      祁兰一顿:“当初我受难之际,他也曾护我身边,不离不弃。他负心薄幸,我却不能不仁不义。”

      “洪帮,或许兰姐有听说过。”

      祁兰思忖道:“报纸上有看到,头目冯洪不知是被什么人杀了。”

      “是,冯洪死后,我的人不才接手了洪帮。”金烙轻描淡写地掠过,只道,“当初兰姐遇难一事,始终不曾查清,金某斗胆插手,竟也查出些蛛丝马迹。洪帮里有个喽啰,人称癞头王,他交出了这个。”

      金烙取出一角沾血的布,日久年深辨不清颜色了,但祁兰永不会忘。

      不出意外的话,这块破布应该是在她衣裳上的,可是那天出了意外,它被那恶徒扯了下来……

      零碎的画面割裂了狂跳的心,她轻轻张口,哑巴似的吐不出半个字。金烙将茶水推到她跟前,示意她喝一些,她眼眶红了,用力地说:“是,他?”

      “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查,只是当初有人故意遮掩真相。洪帮的一个小喽啰,岂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王富民供出了幕后主使——吴云白。”

      祁兰听了,像是突然死了一样。

      死尸回光返照般地动了动,颤着手攥着那块暗红色皱巴巴的布角,仿佛身体一直缺失的某一部分时隔多年,又填补回来。它们是多么的不相容啊。

      金烙适时道:“兰姐有离婚意愿的话,我这边会配请最好的律师,届时吴家的资产有半数会转移到你和孩子的名下。”

      半晌,祁兰道:“癞头王还活着吗?”

      金烙微愣:“嗯。”

      “我想见见他。”

      这天,祁兰傍晚才回到吴公馆。

      小盼在摇篮里,笑得甜滋滋的,明姑娘在旁唱着家乡的童谣哄着孩子安睡。

      祁兰扶着门框,一摸才发觉掌心湿黏,不知何时沾上的血,她唤明姑娘过来,明姑娘不知所为何事,瞧着她的脸色,只道今天的和谈并不成功。

      祁兰盯着摇篮里的孩子,眼光发傻似的怜爱。

      有多少爱,就有比爱多百倍千倍的恨。

      她外表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推着摇篮,小盼见到母亲,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霍然间水亮,张手哼唧着要抱。

      祁兰叫明姑娘:“孩子好像饿了,到后厨炖一碗汤吧,多炖一会。”

      小孩半夜总爱吃些东西,祁兰纵着她,明姑娘并未多想,当下便起身到后厨。

      吴府的后厨和会客厅分开着洋楼,明姑娘刚走出去,就看到酒醉的吴云白,喊了句先生,心想还要多熬一碗醒酒汤。

      走到后厨,切菜开火。

      热汤在火上烘烤,渐渐变得浓稠,奶白色折腾的雾气散发着食物的香味。

      明姑娘望着那烈火之上烟囱雾似的一团,只觉得今夜的时光好像走不动了一般,流逝地缓慢。

      屋外落了些雨,伴着阵阵的蝉鸣。

      汤炖好了,明姑娘掀帘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势,还不算大,只是汤一定要热得吃才好,就这么端出去的话,恐叫雨水吹冷了。

      明姑娘便解下外衣,包住陶瓷锅,这么端着也不会烫到手。

      胳膊肘撞开门,先被雨水扫了一脸。

      往外踏出半步,耳朵被冷风吹开了,明姑娘打了个哆嗦,抱着锅就往雨里冲,走了不到半截,突然听见孩子的大哭声。

      准是先生又逗人家了,明姑娘这样想着。

      接着,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都来了,争吵一声比一声高,男人恶毒的咒骂声独响,女人孩子凄厉的喊叫声交织。

      明姑娘趔趄一步,汤洒出一点,浸过衣裳烫到了肌肤,她嘶了一声,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加急了步伐。

      正客厅的楼门却从里反锁住了,里面果然在吵架,听上去不光在吵架,耳光声抽打声,像是动起手来了!

      明姑娘放下锅,着急地捶门大喊:“先生夫人!开门啊!”

      门打不开,她就拿肉拳去砸,最后一咬牙,搬起地上的锅重重地往门上砸。

      浑浊的汤顺着雨水流走,大门却结实得纹丝不动。

      明姑娘大口喘着气,想转身寻找其它的工具时,孩子突然不哭了。

      她张着眼,向那道幽深的门缝望去。

      不到一秒钟,砰的一声枪响。

      明姑娘身子一僵,好像是她也受了一枪。

      她目瞪口呆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其实不用那么近,也听得到女人一声声几乎哭断气的哀鸣。

      孩子呢!孩子的声音没有了!

      明姑娘仓皇爬起,以一对血肉模糊的双拳猛烈地敲击大门:“夫人开门,夫人开门啊!”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月亮藏在阴云后,它明明看腻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却仍忍不住流出一丝哀伤的月光。

      吴公馆叫持枪的人包围住了,好大的阵仗!

      邻居们当然听到了枪响,这年头世道这么乱,谁也没胆子走出来看看,哪怕睡不着,也要裹在被子里为明天的太阳祈祷。

      砰,又一声枪响。

      子弹打穿了锁孔,鹿羡抬腿踹了一脚,破烂门晃晃悠悠地打开了,不待他往旁闪让,明姑娘拨开他,冲到了客厅。

      “不!”

      撕心裂肺的一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的真的。

      客厅一片狼藉,犹如经历血的洗礼。

      吴云白倒在窗边,太阳穴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弹孔,血无声无息地没有流尽,人却已经死透了。

      而小盼,才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一年的小孩子,软软的身体,在父亲的不远处安息。

      她的头顶晕出一大滩的血迹,像是被人高高捧起,再用力摔死的。

      “阿遇。”女人轻声地唤。

      “阿姐!”

      黑夜中青年的身影愈发的单薄破碎。

      祁遇揽起祁兰虚弱的身体,低下头,迎上她鼻青脸肿的一张脸,想说什么,喉咙又像塞了玻璃渣,只一遍遍地呢喃他来迟了。

      祁兰手中还握着那柄空了弹夹的手枪,她的门牙被打落了,张口时像个小老太太:“是我杀了他……”

      她恨着道,眼尾垂下一行泪,“他怎么打我都好,可是……可是他摔死了我的孩子……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啊……阿遇……”

      祁遇心痛欲裂:“他该死!”

      “阿遇,我伤得好重,”祁兰吐出血水,用力地说着,“我好痛,好像,好像骨头碎掉似的痛。我死了的话,是没什么心愿的,只是要拜托你,清明雨落,为小盼烧些水果糖,她,她最爱吃,了。”

      祁兰握不住他了,手臂悄然垂落,这朵自带暗香的昙花没有等来黎明,她死在了黑夜。

      她目睹了女儿被丈夫亲手摔死,一生善良的她,在生命即将消逝之际,出奇地冷静,举枪打爆了丈夫的头。

      她也死在了丈夫的暴行之下。

      “阿姐!阿姐!阿姐!”

      祁遇慌张地搂紧她,生怕她在怀中消散了。

      明姑娘也是痛哭,为待她甚好的夫人哭,为精心照料的孩子哭,为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庭哭!又暗恨她为何要去煲汤,为何没有早回来一步!

      慢慢地,祁遇先拉回几分神志,他含泪问明姑娘:“夫妇不和,却也不应当闹得如此惨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金公子。”

      明姑娘斗胆说出来了:“白天,我们夫人越金公子小叙,夜半才归家,我看夫人神态有异……”

      金烙就守在门前,枫红色的衣裳在此刻显得不合时宜。

      听到明姑娘的话,他稍蹙眉头,不作辩解,只幽深着一双眼望向祁遇,好像个受挫的孩子,说:“我也没有想到。”

      祁兰是个有信仰的好女人,一个好字,意在她的道德底线要比普通人高。

      道德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换句话也可以说,是人为的一把刀。

      流氓骗子不把那当回事,甚至可以在刀上撒尿鄙视,好人不能够,这把刀要压下来了,好人还会仰着头受着。

      如果说失去贞洁的那把刀割去了她的骄傲,那么这一次的信仰崩塌,则是致命的伤。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心就没了呼吸。

      现在想到,为时已晚。

      祁遇绷着脸:“你过来。”

      金烙不加犹豫地走向他。

      啪的一声响,意料之中的掌掴。

      祁遇的动作那样慢,金烙岂会躲不过去,可他闭着眼睛受下了这一巴掌,尽量把这当成温情的抚摸。

      一掌接着一掌,鹿羡自觉地掩门避身,明姑娘也呆滞地垂下头。

      祁遇拳打脚踢,嘶哑道:“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动手,那是我姐姐,是我姐姐啊!”

      他心里有一万分的痛。

      “我没有想对她动手,”金烙睁眼,握住他软绵绵的拳头,颤声道,“我真的没有想过对她动手,那是你姐姐,我在心里也把她当成我的姐姐,我是想帮她的。吴云白对兰姐只有利用,若一朝得势,定会喜新厌旧,而吴家早就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不过顷刻之间。我要是有心害她,大可一切瞒着她。
      吴云白绝非良人好托付,我提前告知兰姐,便是想帮她提早抽身,只是不曾想,兰姐那般刚烈,吴云白又那般混账。哥哥打我骂我,我无半句怨言,只是我所做的一切,一心为你……”

      “你只是一句,没有想到,可死的,是我的姐姐,我的外甥女。”

      祁遇揪着胸口,哭到失语。

      听了这一声,明姑娘也双膝跪地,像是在磕头,又像是在埋头哭泣。

      雨针把人心扎出一个又一个血淋漓的窟窿,堵住这个,那个又漏了。

      雨声淹没了鼻间沉重的呼吸,祁遇看了祁兰最后一眼,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甩开金烙的想要扶一把的手,走到了门口。

      月色煞白,映惨了他的下半个身子,细细碎碎的雨声夹杂着他的微弱的声音:“我走了,你千万不要来找我。我想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呆一些日子。”

      “呆多久?”

      “几天,几个月,几年。”

      “倘若我不肯放你走呢?”

      青年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至亲惨死,极度的悲痛后却是死一般的沉寂,他梗着头,语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毅,哑着声道:“那便劳金公子,多为祁家收一具尸了。”

      金烙闻言,变了脸色。

      祁遇说罢便冲进了雨夜,似乎能留住他的,只有一具腐烂尸体。

      雷声轰隆咆哮了几声,闪电照清了死人的面容,祁兰望着小盼的方向,头顶的血染红了苍白的嘴唇,像是笑着追随女儿离去。

      后半夜,雨雾随行。

      祁遇发足狂奔了一阵,却不知天地间何方有他的归处,雾霭消沉,视野渐渐没了灯火,原来是走进了山里。

      山间和人间似的两季,金盏菊开遍,花香怡人,浸过雨水的花瓣咧嘴冲他笑着,风声沙沙,又像在问他:过路人,你为何不笑?

      山路湿滑,祁遇摔得一身泥泞,却觉得有了些许清醒。

      越往山顶走,越曲径通幽。

      天色将明,只是乌云不见日。

      祁遇走到这旷野幽迹之处,心中愈发失意寥落,竟想道:我为什么不干脆一死了之,到阴曹地府里再好好过日子。

      从前一想起死,他都要郑重其事地想一想,怎么个死法,死后又葬到哪里,可真的到死那一步时,却心如止水,一派安澜,只道人生何处不青山。

      既决心死得随性一点,便不在拘泥于“死”。

      他登高而望,往下看,云涛滚滚如江水,不见江心有船帆。站岗放哨的大兵,洋楼里拿一把锯齿梳刮头皮的老妇,走路外八穷威风的巡捕……

      那些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人物,都埋在了云雾的底下,离他是那么的遥远,像他真的死了一样。

      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相干的爽快。

      他一低头,往近处看,忽地瞥见葱茏树木间藏着一座小小道观。

      他心觉惊奇,正要迈步前去一探,一只大手拉住了他,身后响起轻飘飘但分外沉稳的声音:“你要到哪里去?”

      这乍然一呼,把祁遇问怔住了,喃喃道:“我要到哪里去。”

      回过身看,身后赫然立着位青袍道士,似是从天而降一般,臂抱拂尘,拉扯住了他。

      荒山野岭忽然冒出一个道士,搁谁都要吓得魂飞胆丧。

      祁遇许是先瞧见道观,以为这道士是宿在道观里的修行之人,不仅不觉后怕,还瞧着人家面善。

      祁遇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人之将死,却无家可归,说起来有点可怜,但事实如此。可见还是死了比较好,在阴曹地府过神仙日子。”

      那道士被他说笑了,劝道:“小施主,你可万万不能去死,若你在阴曹地府里升官加爵,做了阎王,那凭你这‘无处可去,死路一条’的歪道理,人世间不知要多多少冤枉鬼。”

      祁遇苦笑:“实不相瞒,我贪生怕死,当不了阎王爷。”

      道长邀他席地而坐,奇怪地问:“你既贪生怕死,又为何一心寻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祁遇便把他所悲所苦之事,通通说了出来。

      说完了,不知不觉中晴开了,祁遇抹掉脸上的泪,叹了一声:“我从小胆比天大,又一向无所顾忌,家中锦衣玉食供养我,身边亦不缺红粉知己,以至于二十余载不知愁字如何写。如今家中横遭变故,知己莫逆先后离去,我看这万山菊花开遍,一张张似绽着笑脸,它们岂知,我那好兄弟的尸骨便埋在菊花丛中。”

      道士听了却哈哈大笑,祁遇不禁生气:“你个道士,笑什么?”

      “小施主,大少爷,贫道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依贫道看,你命不该绝啊。”

      道士把祁遇拽起来,往山下推,“你该到山脚下去!去干最累最臭的活,再和那些睡觉呼噜震天响,一顿饭能吃七八个窝窝头,从来没见过袁大头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这样你还是想死的话,再上山来,贫道来结果你。”

      道士不由分说地,将祁遇一路推搡下山。

      快走到山下时,祁遇的身上冒出些汗气,就脱掉了绫罗,随便地挂在绿意盎然的枝条上,树枝也被压弯了腰。

      他轻装上阵,风迎着面吹来了,伴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山歌回荡,清风激撞,祁遇回头与菊山相视对望,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道士的指示,理了理衣裳,珍而重之地俯身一拜,心头浮出一句: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2

      接着他大步地下山去了,渺小的身影渐渐隐入袅袅炊烟中。

      只是那被抛下的绫罗,在冷风中孤立。

      (上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chapter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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