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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田园将芜胡不归 ...

  •   戏帐子里热火朝天,人们挥着肉膀子叫好,体毛茂盛的腋下不住地淌汗,洒进小孩子的眼睛里,还以为天要下雨。

      帐子上空浮着熏灼的烟雾,时不时响起女人们的咳嗽,下一秒咳得肺都抖颤的身体就会被男人搂住,肥唇一张,飘出重重的膻腥味。

      “好!好!”

      欢呼声浪头似的打来,耳边喧闹,像有一千只妖怪在叫。

      看过了走绳索,耍坛子,空中飞人,又有熊狮虎豹等猛禽,站在最后排的姑娘双颊绯红,脚尖垫着老高,草尖刺肉里了都未察觉,兴奋之处,还抓住身边年轻人的手臂摇晃。

      “阿七哥,你快看啊,多好玩!”

      四周闹喳喳的,听不见年轻人的回应。

      月娥悄悄看向她的阿七哥。

      每逢这种场合,人头攒动,一男一女出来的,男人都会把姑娘托在肩上,好叫她看得更多更全面。

      可是阿七哥没有提,她也不好意思主动说要坐人家的肩膀上,只好烧红着一张脸,心底的热情却消减了一半。

      接着再表演什么戏虎戏狮,她都不再鼓掌。

      表演结束,二人从戏帐子里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星子零碎地黏在黑黑的天上,饭米粒似的。

      阿七担着菜筐走在前面,月娥借着那点星光,扫了一眼阿七赤着的脚,叫道:“阿七哥,你今天怎么没穿鞋啊,你的脚都流血了。”

      “我没什么感觉,可能这就是王老爹说的,皮肉上磨出茧了吧。”阿七抬腿看了眼脚底,笑道,“正所谓铁杵磨成针,我还差远了呢。”

      “别听我爹瞎说,你又不是我们庄稼人。”

      青年又是一笑。

      月娥说:“我爹是嫌土路费鞋,他这人穷惯了,什么都想要省着点。我们都看得出来,阿七哥你不是乡下人,从前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大夫说了,被河水冲上来时磕伤了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也正常。”

      月娥跟在他身后,嘴里念叨着:“听爹说,是在城郊边上把你救下来的,说不定你还有家人在城里,等咱们攒够了钱,就到城里去逛逛。”

      青年淡淡的应着,乡野的风吹过,把灰白的麻布汗衫塞得像吹起的糖人一样鼓胀,脚底黄沙四起,细细的沙粒刺进毛孔,无形中乔装着庄稼汉的粗粝

      他挑着没卖完的半筐萝卜,走在小河沟的石墩上,不论身后的少女说什么,他都是不入心的一笑。

      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映在潺潺流动的河水里,又很快地消失了。

      十日之后,就在这个地方,会有一个私家侦探似的黑衣人物,一手捏着烟卷,腋下夹着一副画轴,逢人便把画轴抖落开,命令乡亲们瞧。

      “你们见过照片上的人没有?”

      大伙都说没见过。

      私家侦探吐了个烟圈,也不纠缠,熟练地把画收起,准备奔往另一家村落。

      因为这不是他探访的第一个地方,此前的一个多月里,他从城里到城外,几乎把上海翻了底朝天,皆一无所获。

      人去哪了,死着活着?

      鬼清楚!

      距离这小河沟不过五里的王家村,正午十分,王月娥坐在院子里编花环,脚边的老黄狗伸了个懒腰,趴在地上惬意地晒太阳。

      今天老王头到城里送菜,家里不急着开灶,时光在无所事事中变得迟缓。

      忽然狗吠了两声。

      王月娥抬头瞧去,篱笆外多了一个陌生人,正对老黄狗吹胡子瞪眼。

      王月娥喊了声旺财,老黄狗顿时不叫了,但也保持着看家护院的戒备姿态。

      面对年轻的姑娘,侦探绅士地行了脱帽礼,又照旧抖落开画轴,问:“姑娘,见过画上的人吗?”

      不等她仔细看,便例行公事一般收了回去,自言自语道,“你肯定是没见过的,哎,他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要是真的,才有鬼了!”

      王月娥还没见过这架势,觉得莫名其妙。

      侦探有些走累了,于是道:“姑娘,能赏碗白水么?”

      王月娥大方道:“请进屋吧。”

      一共三间屋子,一座正堂,东西厢房。硬山顶的屋檐下挂着少女手制的风铃,客人携风飘过,风铃撞击出的声音格外动听。

      月娥哼着山歌,给客人沏了一壶茶,端到了桌子上。

      “先生是从城里来的?”

      侦探点点头,待吹凉了茶,一大口灌下肚,好爽快。

      只是那副画轴就躺在他的手边,被嘴边溢出来的茶水晕湿的半面。

      月娥连忙把画拿起来,在干燥的桌面上摊开。

      “哎呀,还是给洇湿了!”

      侦探摆手道:“不要紧。”

      月娥奇道:“怎么不要紧,你不要靠着画像寻人吗?”

      “受人所托找了这么多天,就算那个人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侦探顿道,“再者,我要找的这个人,决计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那是个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和家人闹了点别扭,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离家出走,此后不去不复返。

      他锦衣玉食惯了,在这种地方,怎会生活得下去,即便是流落到此,也该最为显眼,可是我一路上问了不下百人,都说不曾见过。若是活着,恐怕早就坐上去往国外飞机,逃之夭夭了。只是他那家人性情偏执,不肯放弃,派人四处寻找。”

      “眼下世道混乱,死了也说不定。”

      侦探不置可否。

      孤男寡女的,侦探不宜久留,喝了一壶水后便告辞了。

      月娥收拾茶碗时,在碗底发现了一枚洋钿,一定是那奇怪的客人留下来的。

      这可把月娥高兴坏了,她把洋钿拿起来咬了咬,然后满意地藏进兜里,心里的小算盘劈了啪啦地打了起来。

      阿七比老王头回来得要早,肩膀担着卸了菜货的扁担。

      “阿七哥,早上起床你就没了人影,爹又让你去马戏团送菜了啊。”月娥倚在门边,细细的一小条,好像攀援的春藤,她笑着,“马戏团里耍大缸的薛红玉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你又知道了啊?”

      “我当然知道,”月娥挺直了身子,脸微微泛红,“阿七哥你样子好,村里不光姑娘们喜欢你,就连那些嫁了人的农妇也对你眉目传情。”

      她声音渐渐低了,落在阴影里,好生低落似的。

      “没有的事。”

      “和薛红玉,真没有?”

      “和谁都没有。”

      阿七见到桌上有茶水的痕迹,不禁问道:“有人来过吗?”

      “正要和你说呢,一个黑墨镜黑风衣的怪人,说自己是什么私家侦探,还是城里来的呢。”

      阿七像是没听她说什么,踱步到桌边,凝目望着那幅叫茶水洇污了的画像。

      或许别人无法依据这破碎的五官将画中人认出来,但是他,只消得一眼,便认出了自己。

      月娥的声音传来,“瞧得出是谁吗,据说找到了这画上的人,会得到很大的赏钱咧。”

      阿七沉默着,摇了摇头。

      是他,又不是他。

      自从被浪头卷到这个小山村起,祁遇便死了,他和祁家的亲人一起葬身在中国,眼望山河破碎,魂灵寄身于江水,千百条支流分离、再汇聚、再分离,但山坡上总会生长出茂盛的青草,于是阿七走来了。

      逆着光走来了。

      “能得挺大的赏钱咧。”是月娥不休的念叨声。

      祁遇浅浅地应了一声。

      夜里,王老爹没有回家,月娥只道是菜没卖完,大抵是和从前一样在桥洞底下凑活了一宿。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这阵子又赶上秋收,她和阿七哥天天下田收稻,便没放在心上。

      一天,两天、三天。

      王老爹好像失踪了一般,问谁都说没看见他。

      一日,村东头住着的王大婶急急地赶过来报信,她儿子常到巡捕房送菜,消息最是灵通。

      她一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便叫道:“哎呀月娥,你爹叫警察给逮住了,我儿子亲眼看见的,他从小在你家和你一块玩,不会认错你爹的。”

      月娥惊呼:“他们怎么随随便便就抓人呢?”

      王大婶淬了一口:“那帮瞎眼走狗哪管你的良民还是刁民啊,欺善怕恶,见谁都咬。你可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听小喜说,西村有个后生没干什么事就被抓进牢里去了,等后面查清了把人放出来,人也快没气了。那后生的家里只有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全家上下哭得昏天黑地。”

      “这不冤假错案吗?”月娥脸色苍白,紧咬嘴唇,“那我爹他……岂不是三长两短了。”

      王大婶睇了一眼一旁的祁遇,把月娥揽在怀中安抚:“丫头你心里别慌啊,你还记得你小喜哥吧,托你爹的福,小喜当年也选了卖菜这一行,现在这菜卖得不错,巡捕房里多得是和他打交道的朋友。这消息就是他传过来的,说明……”

      王大婶一顿,眨着眼睛,“说明他心里有你啊。”

      一想到阿爹吉凶未卜,月娥泪如雨下:“王大婶,看在我们往日的交情上,帮帮忙吧!”

      王大婶一口答应:“你和婶子见什么外?婶子就是来帮你的,其实你爹也没犯什么大事,就是那群臭警察找茬。你小喜哥和他们都是朋友,不过虽然是朋友,求人家办事,也是需要上下打点的。”

      月娥柔声道:“那是自然,小喜哥肯帮忙,就是照顾我们父女了,您就直说吧,要多少钱?”

      王大婶闻言一蹙眉,甩开手道:“你当我是乘虚而入的强盗不成?眼下时局乱,大伙都盯着瞧呢,哪敢提这档子的事,也就是你小喜哥,惦记着你这个妹子,非要我把话传给你不可。”

      “我多谢小喜哥了,人命关天,婶子您就说吧。”

      王大婶这才比了个数,见月娥的脸色更白了,她咳嗽两声道:“城里有位祁家的大少爷,曾经也被关进那巡捕房里,整整关了小半年才被他家大人捞出来。这可是从巡捕房里捞人,有钱没关系都未必办得了!”

      祁遇听得眉梢直挑:“半年?”

      王大婶瞪他道:“你知道的什么,我儿子可是给巡捕房送菜的,他说的话还能有假?”

      祁遇没说话。

      王大婶以为他不信,更加扯着大嗓门阴阳怪气地说道:“听月娥说你是城里来的,我以为你们城里人会时髦些呢,没想到也是个乡巴佬,连祁家大少爷都不知道,那就更不能指望你在这个时候能帮上什么忙了,吃白食的,不拖后腿便罢了。还是我们小喜好,你说是吧月娥?”

      月娥涩声道:“可是婶子,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便是变卖田产,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呀。”

      “有多少凑多少。”王大婶眼珠转了一圈,笑道,“人命关天,不够的婶子帮你补,但丑话说在前,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两家关系好,你们又是真遇上了难事,这才说借就借。借可以,但你得给嫂子打个欠条。”

      “是是是,欠条是一定要打的!”

      月娥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风风火火地找来笔墨,那王婶子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按规矩打着欠条。

      祁遇欲言又止,只觉此事来得蹊跷。

      但人命关天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王老爹真有个三长两短,延误的将是救命的时机。

      他想看看欠条内容,却被王大婶肥大的腰身挡住了,眼前清明时,月娥已经签好了字。

      “容我些时日,余下的钱,一定尽快凑齐。”

      “好丫头别哭了,你一掉眼泪,婶子也跟着伤心。”

      王大婶把欠条收好,搂住哭成泪人的月娥:“好丫头别哭了,你一掉眼泪,婶子也跟着伤心,你小喜哥要是知道你把眼睛哭坏了,更是会心疼得不行的,非得埋怨他老娘偏偏把这事告诉你。原本他想做好事不留名,拼上他这么多年的买卖关系,也要把你爹爹捞出来,但我想,哪有隐瞒你这当闺女的道理。”

      月娥抽泣道:“还是婶子思虑周全。”

      王大婶一口一个包在她身上,送走了她,噩耗却没有送走。

      正午十分艳阳高照,月娥拢紧了棉麻衣衫,顾不得束脚裤腰的不方便,期期艾艾地蹲在门槛上。

      旺财跑过来冲她摇摇尾巴,她也漠然不理。

      祁遇唤道:“月娥。”

      少女眼眶酸楚,呢喃地应了一声:“阿七哥。”

      这一声中含有许许多多的情愫。

      方才有外人在,行动多有不便,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她多么渴望青年此时此刻能够像王大婶一样把她拥入怀中……

      哭得红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似是在鼓励着他向她靠近。

      然而,祁遇只是温声道:“方才你急得很,我顾不得与你说,我初来乍到,不知这王大婶子是否可信,要是可信的话,我们把钱凑上一凑,只要老爹是平安的,多少钱也值得。”

      月娥幻想着与他相拥,不由得恍神道:“阿七哥,你抱抱我好不好?”

      “什么?”祁遇没有听清。

      月娥回过神来,羞赧一笑:“你瞧,我伤心得要说胡话了,你刚说什么来着,噢王大婶子,她家的小喜哥和我是青梅竹马来着,小时候一块下田种地,后来我留在村里,小喜哥去了城里。听婶子说,这回多亏了小喜哥,真希望他能顺利地把爹给赎出来。”

      既是旧识,那便是他多虑了。

      月娥耷拉下脑袋,重重地叹了口气:“肯定是爹又去赌场了,没什么钱,赌品还不好,这下子叫人家逮住了吧。”

      她抬起一点脸来,强扯出一抹笑,“阿七哥,让你见笑话了。”

      祁遇假装想起了什么,扶着额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家中有位长辈,按辈分我该换一声三叔,常常往赌场一泡,说句俗话就是,什么时候把老婆输掉咯都不知道呢,你说,这是不是更笑话?”

      “阿七哥,你又逗我开心。”

      祁遇微笑道:“看来我的笑话比你的笑话更好笑些,才能把你逗开心了。”

      青年眉眼弯弯,清润的阳光透过满身黄土,铺洒在那善解人意的心间。

      月娥刚扬起的嘴角又忍不住委屈得折落下来,想搂住青年的腰,但还是扭捏地轻轻抱住他的一双腿,有些难为情地垂下湿润的眼睫:“阿七哥,你待我真好。”

      人生就是这般奇怪,太阳高高升起时,却不如它落山了来的精彩。

      夕阳余辉映射着不再滚烫的天,一面是橘,一面是青,偏于黑的青静得沉寂,引得门前的老黄狗遥遥地望着。

      一连三日,王婶子那边毫无音讯。

      月娥只道事情难办,便又干等了两天,盼来盼去终于把王大婶盼上门来。

      她叫月娥放心,虽然时局乱事情难,但小喜哥看在他大妹子的面上,一定尽心竭力,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引得月娥又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拿出来。

      这回王大婶没推拒,收下钱让月娥等着听信。

      事越拖,越没个准头。

      又隔几日,月娥耐不住找到王大婶家中人,岂料房门紧闭,窗棂上落下一层厚厚的灰。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烈日炎炎,月娥打着哆嗦向邻户问起王大婶的下落。

      邻户纳闷着说:“她儿子在城里犯了事,叫人逮牢子里去了,她忙着上下打点,有些日子没见着人了,你找她干什么?可是她儿子的事有消息了?”

      月娥闻言如遭雷劈,急火攻心当场晕死过去。

      村民们还以为她中了暑气,把她抬到老槐树的林荫下避了好一阵。

      两个时辰后,她幽幽转醒,犹似在梦中,旁人问她话她也不理。

      村民们只当她失了智,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回到家中,祁遇听到她的脚步声,随口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月娥这才放声大哭。

      祁遇忙撒下手里的活:“好好的,哭什么?”

      月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祁遇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立定良久后,做出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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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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