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剑》钟岳

12、花月春风（二）

　　林枫染心中吃惊：新郎怎么会是宁穆？他既识得我，为何从进屋以来未发一言？难道他也中了尹夫人的毒计？

　　身旁之人忽然用手指在她手心中缓缓写字，她凝神思索那字，竟然是个“逃”字，林枫染一惊，他又写“别管我”，一笔比一笔弱，写到最后，手指猛烈颤了颤，就此放下。黑暗中沉寂良久，林枫染始终未再听到身旁之人的动静。

　　林枫染很想看看他现在如何，伤得重不重，无奈困锁于肉身之中，像是又回到了九鼎山上，躺在一具笨重的皮囊里，连自保尚且不能。但她已非那日绝望求死的困兽，此时情形，于她而言，要么死，要么，只要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她也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从前她那千疮百孔、任人摆布的命运，她会牢牢地，牢牢地紧握于自己手中。

　　她此时冷静下来，细思今日种种：误入的蓝花迷阵，诡异寂静的婚礼，六个声音机械的男仆，驼背的尹老夫人……她席上说的话，“该来的都来了”，“他们都留在了庄上”……她无儿无女，又死了丈夫，却为何要为我们这些“客人”办婚礼……宁穆已如此，那方旭遥，想必也已经中计……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林枫染思绪纷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鼻子有些痒，不自禁打了个喷嚏。突然，她发现自己能够说话了，手脚也恢复灵便，心中大喜。她一把扯开蒙住眼睛的布，此时天已经微明，在淡薄的光线中，她看到身旁的宁穆，连忙推了推他，却见他始终不醒，用手一探鼻息，呼吸微弱，再搭了他脉门，心中不禁大骇，原来，宁穆竟然受了极深的内伤，命悬一线。伤成这样，难怪他不能说话。

　　昨夜，三人在前厅与尹老夫人告别后，林枫染一路走到这院中来，也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何以受了如此重的伤？

　　林枫染当下不假思索，将宁穆扶起，双掌抵在他后背上，运内力将自身真气渡到他体内，但觉入处如音沉大海，杳无音讯，如此输送了许久，她全身渐渐难以支撑，但宁穆的脸色越来越白，再如此下去，非但救不活宁穆，甚至可能让他顷刻间丧命。

　　如此，林枫染便不敢再强用内力，只得收掌，将他缓缓放在床上。此时，天已大亮，她正欲起身，忽听门外有叩门声：“新娘子，该起来洗漱用餐了。”正是昨晚的那个婆子。林枫染连忙拉下帷幔，静气凝神。

　　那婆子见无人应答，便让几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婆子悄声招呼丫鬟们，将净手盆、漱盂端在手中，另一个丫鬟将食盒放在桌上，正欲摆放。

　　忽然，婆子的颈上猛然一凉，一只金钗已抵在她喉间，背后一个声音冷冷地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说话的正是林枫染，她穿着精致的大红袖衫长裙，方才趁婆子不备，顺手向头上一摸，拔下金钗，翻身近前。

　　三名丫鬟见状，俱是一惊，那婆子倒是冷静，口中道：“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林枫染向她们几个瞧去，见四个人皆是白灰般的脸，像是戴着一层厚厚的面具，她们即使惊慌，脸上却都木然没有表情。

　　林枫染扣住婆子，缓步移向门边，转过身道：“若是不说实话，你们几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那三个丫鬟有些胆怯，都不说话。那婆子道：“姑娘，你说什么，我们答什么便是。”

　　林枫染道：“这是哪里？”

　　婆子道：“是婚舍。”

　　林枫染道：“这里的庄主和庄主夫人，是何来历？”

　　婆子“咦”了一声，摇头道：“什么庄主、庄主夫人？”

　　林枫染道：“装什么糊涂，尹庄主和尹夫人啊！”

　　婆子和三个丫鬟都露出惊疑之色，均说道：“不敢欺瞒姑娘，我们都称老夫人，并不知道你说的尹庄主和尹夫人。”

　　林枫染手中的金钗稍一用力，婆子的脖子划出血色，她冷冷道：“还装傻，你的命是不想要了。”

　　那婆子忙不迭地喊冤枉，三个丫鬟也连声道：“小的实在不知。”

　　婆子道：“小的就算十条命都搭上，也不敢相瞒，我们实在不知道什么尹庄主和尹夫人。”

　　林枫染看她不像说谎，又道：“若是你不知道，昨夜你口口声声说的‘夫人’又是谁？”

　　婆子道：“夫人自然是夫人，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林枫染道：“你识得我吗？”

　　婆子忙道：“小的不识。”

　　林枫染又道：“那你们为何将客人打扮成新郎新娘？”

　　婆子惊讶地道：“难道，姑娘不是新娘子吗？”

　　林枫染说道：“我们不过碰巧路过，怎么就被拉过来当新娘子了？”

　　婆子道：“那就奇了，我们这里是婚舍，自然不同于其他农庄、屋舍，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些新人，寻来此处，想要在这谷中幽静之地，洞房花烛，过些与世无扰的时光，我们自然要按照上头的意思，把客人照顾地妥妥帖帖的。”

　　林枫染道：“谁告诉你的？”

　　婆子道：“一直如此，小的们也是在这山中住的久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理，只是打理好婚舍，尽到本分便是。”

　　林枫染道：“既然如此，我和新郎，想要回家去了，怎么回去？”

　　婆子道：“姑娘自然是能走的，但这新郎，却是万万不能走。”

　　林枫染疑道：“为什么？”

　　婆子道：“从婚舍建立以来，从没有新郎能够离开。”

　　林枫染大感诧异，旋即问道：“为何不能离开？”

　　婆子低声道：“……”

　　林枫染没有听清，便低头想要凑近些。忽然，那婆子身子一矮，竟像泥鳅一般滑了开去，灵活之极。

　　林枫染急忙伸手去抓她肩头，她立刻转身，脚下一斜，避开林枫染的手臂，直直向小腹探去，手中一抖，袖间一把折叠的锯子立刻弹出，延展开有一尺多长，锋利的薄刃透着森森寒光。那锯子看着甚为轻巧，眼见就要锯向林枫染的腹部。

　　在一发千钧之际，林枫染心念一闪，重心猛向下沉，前膝向她那锯面托去，一招“借势东风”将她的那股狠恶势力化向斜上方，身子险险避开。那婆子见一击不中，身法灵活，又兜转过来，将林枫染困于锯子所至范围内。

　　那日，段清平所授“剥瓜子”和“满汉全席”，皆是要用剑，此时，她手中无兵刃，与婆子相斗数十招，眼看她手持锯子，狠戾异常，若是凭实力，林枫染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想起，段清平所说“兵刃嘛，若用时，随用随有，随时随处”。此时，她绝不能死缠硬斗，必须想办法突围，先将宁穆救出再说。

　　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净手盆中的水泼将上去，婆子连忙回闪，林枫染又手提漱盂，跃到床前，提起宁穆双臂，横脚将椅子飞踢出去，婆子伸锯格挡，林枫染又将漱盂飞掷而来，屋子中乒乒乓乓一阵，帷幔扯下缠到婆子身上，糕饼向她脸上飞去。

　　旁边的三个丫鬟显然不会武功，都闪避到一旁。那婆子像是飞燕一般东闪西避，林枫染掷来的东西，终究奈她不何。

　　婆子笑道：“姑娘，别说你打不过我，就是打过了，你带着新郎，就能将他救活么？”

　　林枫染背着宁穆，又与她过了十几招，口中厉声道：“你们给他下了毒，是不是？”

　　婆子锯子挥拉而来，口中却道：“没有人给他下毒，是他自寻的，怨不得旁人。”

　　林枫染道：“胡说。”内力暗运，趁闪避之际，背着宁穆，破门而出。

　　只听那婆子的声音冷笑道：“出了这门，可没这般好运气了。”

　　林枫染出得门去，急向庭院外飞奔。此时，院外冷冷清清，并无一人，她拔腿跑去，过了假山，眼前是碧波荡漾的荷塘，但荷塘前，站着僵尸一般的六个人，手中均拿着兵刃，或砍骨刀，或铁勺，或砧板，或煎锅，或平铲，或铁筛，在日光中望去，简直一模一样，正是天、地、东、南、西、北六人。

　　林枫染笑道：“原来是‘六合如意’啊，起的挺早。”

　　那六人拦在路中，林枫染想要从旁绕过，他们又齐齐地退到她跟前，林枫染又欲向一边绕过，那六人又飞速落到她面前。

　　林枫染礼貌地假笑道：“那个，也没别的事，我们在屋里闷得慌，出来散散步，大家借过啊，借过！”

　　阿天张口道：“昨天是‘六合如意’，今天是‘六合’，新娘不能将新郎带走。”声音嘶嘶啦啦，像是用锯子锯石头一般。

　　林枫染道：“他既已是我的新郎，为何不能带走？”

　　阿地道：“因为，因为，这样死得太容易，无趣得很，夫人要不高兴的。”他的声音平淡之极，但说出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林枫染喝道：“我们与尹夫人无冤无仇，干么如此为难？”

　　此时，六人已将她包围在垓中，林枫染这才明白“六合”之意，天、地、东、南、西、北，岂不是将她四面八方围个密不透风，她就是长了翅膀，也难飞出。

　　于是，她笑道：“有事好商量嘛，说吧，我现在该做什么？”

　　阿东说：“夫人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