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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卖鸡蛋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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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鸡蛋的人
我很惶恐。
他的出现。我知道这不是巧合。
他和收留我这老太婆……我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纵使他们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那也不应该再是我过问的……我就好像流浪的野狗,不知道下一刻睁眼是在烂泥潭还是地狱。以我对他犯的事,就算是他再将我带回实验室去当那群人的研究鼠,我也应当没什么辩驳。
可……那老太婆和我在一起明明是沉默的,却不知道为何和他说了一些话,我不该再好奇。
从前,我被称之为“实验鼠”,但现在,的确就是——流浪犬,只是这样而已。
那时候我真的认为……他会杀了我。但现在,我还活着。
那时候过去之后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但…………
那天我被他揍得很厉害。
但很奇怪的是在我躺在床上的许多天里,我的头再也不疼了。
我在烧得半梦半醒的时候,老太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医生潦草的给我看了诊,胡乱粗糙的把药塞到我的嘴里。其实我不想吃药,我只想求死,但那医生十分野蛮,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第二天我睁不开被揍得浮肿的眼,老太婆的烟喷在我脸上,很难得的对我说,没人种菜的话就没有口粮了。好像她那比我利索的老骨头没有我这个杀人魔就不适应一样。
我觉得我可能内心极度空泛,甚至会把这句话当作是……希望我康复。
但事实上,那不过是我的奢想。就像我这个杀人魔的忏悔,根本毫无意义,没人会希望我活着。
也没人会接受我的悔。
就好像强强生存的动物界,也没人信鳄鱼的眼泪。
我躺了三四天,然后起来工作,好像没有发生什么我想象中那样,譬如某天醒来突然被带回监狱,突然这里围了很多摄影机之类的大事。那天田埂上的事却也不是我的错觉。
这天很热,我躺在菜地里,在明晃晃的太阳照耀下,我不一会就睡着了。
依稀里,我听到卖鸡蛋的货车声,但那声音只有那样片刻,我觉得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别的什么,那之后,周围的一切变得很安静。
我的头不疼之后,这毫无意志的身体时刻就开始嗜睡,我开始怀疑博士和我说的话,也开始怀疑他说韩叙俊的那个实验失败可能是对我说谎,怕是为了阻止我那时候发现自己是杀人魔的身份求死编出来的谎言。
“他现在这样……我也不知道…………”
“原本要更痛苦才行呢,这个狗崽子————”
“高警官,我这个老太婆其实不觉得,你隔三岔五跑这是为了确定……痛苦或者不痛苦。”
“警官?…………我现在只是个送杂货卖鸡蛋的。”
…………
“死了那么多人,没理由————”
“如果最大的恶源是他,那事实上你的选择也很简答不是吗…………”
“该死的。现在我为什么会和你这死老太婆讨论这样的…………”
“我的确是快进棺材的老骨头了。但其实也不算眼瞎。我觉得你已经——不可能对他复仇了。”
…………
太阳很热,快要将我烧化了,我静静地躺在那片地里,头上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和植物的叶子。我想像自己就化身尸骨,埋在这里的某处。
高武治警官的出现频繁的让我这个杀人魔有鸡蛋吃。
我和他在那天田埂之后再无交集。
但货车的声音并不避讳我,时常出现,有次我汗流浃背的从田地里抬头,看到他匆匆上车,打开车门的手仿佛犹豫了一刻,那车的后视镜能看到我,但他没有回头。
扬长而去。
那些和他喝酒的日子终于变成我这个杀人魔沉淀的梦。
他每次出现都让我意识到,我的存在是多么肮脏,他期望我痛苦,期望我被惩罚。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没将我送进监狱,或者我该去的地方,而是和我在一个世界……
教会并不是时常有人来,但也偶然会有那么一两个路人来讨水,或者祷告,或者流浪的人来要吃的,我接受了义工的身份,善待那些人,但我也不认为,这样可以减轻赎罪,事实上,如果那些人知道我的杀人魔身份,恐怕会连拿到的无论水还是粥都嫌恶不已。韩叙俊的儿子在这世界上是什么样的存在?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但,事实上…………
我恐怕在万劫不复的那一瞬间也曾为那魔头对我此生唯一一次张开的怀抱而动摇……只是下一刻,我就染上了他的鲜血…………亲手杀了他。
…………
好像有那么突然的一天,教会里来了五六个青年,好像是开车远足在这里的海滩露营,车坏了停滞在这里的。那天正好有位镇上时常来祷告的老头在,不知是不是我身边总有无法归于平静的东西,这五六个青年开始不安分的勒索那老头给点零用钱,我本来不想多什么是非……或许也会觉得我是否无药可救,我也会思考一下老鼠的地盘习性那样肮脏的东西,极力避免……但那后来,我便把那老头赶走,关上教会的门窗,我想看看到底是杀人魔的基因获胜,还是——
那个人的情感获胜。
那五六人狠狠的围殴我,说真的,他们打我完全是小儿科,虽然我看上去被揍得十分狠,但他们的拳头甚至不及凤伊……老太婆听到我被打,在门口嘶哑的声音喊了什么,但我没听到,也没开门。
这些家伙只是小儿科,比起……杀人的我。
我好像自从……之后就总是被打,但,这样其实也好,我总有些记忆鲜明的事,身体会痛,或许我才能赎罪……就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
我在神的地盘被揍,他大概也很爽,或许被我杀掉的神父,也……在死去的瞬间有希望我下地狱的愿望。
在青色的石砖上我看到自己的血,我怔怔的想,当我只是个杀人魔时,这一切都很轻松,就像动物那样,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就好像一个又一个游戏,但……自从拥有情感,这一切都变得有色彩,因为那些色彩,因为那些妄念,我又痛苦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我的亲生父亲,那一刻他死前,好像想拥抱我……那个被全世界拒绝的我,竟然可笑的在这人身上看到类似的温暖……不,我不能想……
教会的门好像被人一脚狠狠的踢开了。
紧接着我感觉我身上揍我的人被狠狠的揍了一拳,我听到砰砰的声音,没过多久,这群家伙鸟兽散。
“呀…………”
大概我的样子可怖,老太婆淡定的日常突然发出了声音。她好像有些手忙脚乱的出去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
“狗崽子,你这丧家犬的模样到底做给谁看!”
那人的性格从来如此直来直往。
但我其实没想到也没想过他会……救我。
我躺在地上,因为看到他的靠近,我又习惯性的发抖,因为我面对不了这个人,但是内心又无法……因为他也曾经是,在我那短暂记忆里的温暖……
我背叛了朋友,所有的。
我努力想维持自己的……那点自尊。
大概我也不想他很为难……
我努力的抽了抽嘴角,“警官…………劳烦了。”
“你就是在教堂杀了我哥的。”他突然说:“那时候是怎样?看到我痛苦的求你的样子,你得意了吗?看到他哭着求你的样子,你幸灾乐祸了吗?”
“如果是现在的我…………为我曾经犯下的每一次杀人而……痛苦。”
但曾经,我大概并不具备那样的情感。
有时我也会那样的模糊,会觉得也许事实上那个杀人魔和此时此刻的我并非一个人,但现实就是,那是曾经的我。
“你觉得你躺着被揍,就是赎罪?!”
“我……没那么觉得。即使死,也很难赎罪——但或许会……让你舒服一些……”
他怒气沉沉。
我想,无论什么样的招呼都尽管来,我大概什么也不能做……大概也……
我感觉风声过来,那一瞬间,我身体下意识的紧绷……我以为他肯定要揍我。
他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我踉跄一下,他嫌恶的抓着我的手,让我的手搭住他的肩膀。
我觉得我应该是会错意,那一刻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是谁颤抖……毕竟我们已经不再是最初那样的关系……毕竟……我们只剩下拳头和血的招呼,我紧紧抿唇,想要离他远些,但他力量大得惊人,他一下就将我拽起,那几乎将我拖行的力量才让我真正感觉到伤口疼痛,我在发抖却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他这发疯的举止。
他应该是疯了。
他应该非常嫌恶我,但是却……他毕竟比我有那么多正常人的情感,虽然他看上去,铁血顽固,但实际上我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么强大。
他把我弄回那个教堂后面我睡觉的房间,老太婆全程沉默。
我像尸体那样躺着,任由他扒了我的衣服,把消毒水倒上我的伤。我觉得很痛苦,这身体太诚实,但我咬唇,一言不发,这就是他的报复,但我觉得这感觉非常熟悉,于是我终于知道也许不久前晚间给我看病的医生也并不是什么医生。
我开始抗拒。
我觉得这样面对这个人太痛苦,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但我想这是他报复的一部分,如果我死了大约他也觉得遗憾,还不如……
“对不起…………”
我只能说。
他的手颤了一下。
“闭嘴!混蛋!!”
“对不起……”
他终于把那个消毒水的瓶子恶狠狠的丢了,暴怒的拉开门扬长而去。
我听到货车发动的声音。
很久很久,另一个人沉默的走进来,我勉强坐起来,那老太婆很像凤伊的奶奶,她把消毒药水抹在我的脸上。
我很想躲开,但又没有躲开。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早就没有什么自尊。可笑,实验鼠需要自尊这种东西吗?
不需要。
我闭上眼,感觉那苍老的手指抹着药在我脸上轻轻的滑动。
我甚至卑劣的觉得受伤很好。
这一刻,竟然有点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