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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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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刑司之后,行止昏迷了整整三天,胸口上的剑伤莫名恶化,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彦霖与小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先把消息暂时压下。
第四日清晨,伴随着朝阳的升起,行止终于在下人门忙忙碌碌的声音中清醒。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床顶,不知今夕何夕,照料他的丫头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行止转头看着她。
那丫头一愣,丢了盆转身就走。
“快来人啊,阁主醒了,阁主醒了,快来人……”
昏迷前的记忆汹涌而至,胸口的疼痛愈加鲜明,连动一下都困难。
何遇瑟瑟发抖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伤害了他。
何遇啊何遇,你如今这般废了也好,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将你圈养起来。
他闭上眼,yong力按压左胸的伤,只有这样,才能让心底的痛好受些。
南山阁主终于醒了,彦霖的心却依然没有放下,阁主虽然醒了,可他胸前的伤任然在恶化。阁中的大夫连续几日通宵达旦,也没能好转,气的彦霖恨不能将他们通通送进刑司去。
行止不免好笑,“这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的,你为难他们做什么?咳咳……”
“阁主……”
行止摇摇头,看向屋里跪了一地的大夫,威压骤起,“你们治不好我不要紧,可要是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出去乱说,那可就怪不得本座了。”
“都下去吧。”众大夫诚惶诚惧,纷纷退下。
身有病痛,行止整个人也萎靡下来,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如今何遇被贬,璇玑变法初成,阁中局势还不稳定,况且三个月前到底是哪方势力刺杀阁主,到现在也没有查到头绪,如此内忧外患交加,若是被人知道阁主重伤在身,后果不堪设想。
彦霖安静地侍候在行止身边,等他睡过一觉,已经快到下午了。
彦霖打量着阁主的神色,试探道:“阁主可要出去走走?”
行止眼神掠过彦霖,直看的他浑身发毛,终于淡淡嗯了一声。
凛冬将至,屋外一片萧索,连块绿草地都没有,彦霖为行止穿上披风。
“带路吧。”彦霖的心思,他如何看不明白,只不过这也是他心里所想的。
碧海潮生的最东边有一座凉亭,与之一墙相隔的便是罪奴所,阁中犯了错的粗役仆使就会被发配到这里当苦力,干些粗活。
当初阁主昏迷,何遇被废,整个海角阁都对何遇虎视眈眈,如何处置他成了一大难题,到最后是彦霖顶着压力以他身上阁主的赐印为筹码,才将他带回了碧海潮生,发配进了罪奴所,在这里虽然日子过得苦些,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从凉亭往下望,罪奴所一览无遗,可从下往上,就被一片假山所掩。
行止坐在凉亭里,一眼便看见了何遇。
他似乎瘦了很多,一个人在偏僻的角落劈柴,因为内力全失,劈起来似乎有些费劲儿,姿势也很怪异。
进这里的人都是犯了罪的,自然不会有人对他们客气,稍有懈怠,管事的鞭子就会落下来。
密密麻麻的痛感袭上心头,是他忘了,过去的十年,何遇为了这个海角阁得罪了太多人,如今他被废弃,武功全失,彻底失势了,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他的左臂怎么了?”
“刑司地牢,他被反剪双臂吊着。”
彦霖如是说道,何遇左肩上的伤是阁主亲手处理的,到底有多重,不需要他再过多赘述,那么严重的伤被整整吊了两天,如何能不废。
行止豁然站起,牵动胸口的伤,剧烈咳嗽起来。
“可还能治?”他扶着彦霖,撕心裂肺的咳嗽让苍白的面容染上了红晕。
他看见何遇被狠狠甩了一鞭,微微偏过头,依旧是隐忍坚毅的脸上横陈着一道狰狞的血痕,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用缴了金丝的蟒鞭抽的。
他狠狠按住胸口,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疼,还是心在疼。
何遇,原来我比想象中的伤你更甚。
“没有请大夫看过。”彦霖老实回答,何遇是罪人,罪人哪来的资格看大夫,几日前,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浑身高热不退,也不过是匆匆用烈酒消了毒,便被送进了罪奴所,可他还是挺过来了,影子的命,向来很硬。
行止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咳嗽,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听的彦霖心惊不已。
可他的眼睛还是一直看着下面的何遇,看他一言不发,看他刚毅坚韧,看他萧索的身躯依旧百折不挠,恍若绝壁苍松,临万丈深渊,不悲不喜。
或许半柱香,或许一炷香,等行止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突出一口气。
“走吧。”
罪奴所日子虽苦,但有彦霖护着,总比待在我身边要好……
从凉亭上下来,行止感觉整个人没有一点力气,头重脚轻,靠在彦霖身上才勉强没有摔倒。彦霖怎么也没有想到阁主会虚弱至此,万分担忧。
偏偏这个时候,小九来了,阁主的伤,知道的人多了并不好,行止只能强撑起身子,挥手免了小九的礼。
这些日子一直是小九在帮着打理阁中的琐事,过后一并向行止汇报。
“阁主,您……没事吧?”行止苍白的脸色,任谁都能看出来,似乎是不太好。
行止现在浑身难受,连话都不想说。
“无妨。”
小九犹豫的看了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恭敬的将手中的卷轴递给行止。
行止没接,“我这些天有些累,阁中的事,你决断就好,遇见解决不了的再来问我,咳咳……”
不过一句话,他又开始咳嗽起来,脸色越发苍白。
“阁主……”
“退下吧。”彦霖阻止了小九刚要开口的拒绝,为行止顺气,“阁主要休息了。”
“……是”小九犹豫再三,终还是走了。
剧烈的咳嗽,让行止胸口泅出了血迹。
“阁主,我扶您回去换药吧?”
行止靠在彦霖身上,点了点头。
阁主的伤一直不见好转,彦霖虽然心急,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慢慢养着。
偏生行止不安分,自那日见过何遇一次后,每天都往凉亭跑,去了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底下的何遇劈柴,挑水,吃饭,看够了就往回走。
每每吸一肚子凉风,回去就撕心裂肺的咳,彦霖苦口婆心地劝,行止每次嘴上答应的好好的,第二天照样往凉亭跑。
而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阁中有事小九无法决定,来找行止汇报时,他竟然当场吐了血!
无奈之下,行止只好将海角阁事宜全权交由小九处置。他昏睡了近一日,接近傍晚时分才醒,彦霖准备好了饭菜,行止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穿上披风,又往凉亭走。
这次,行止没有看见何遇,他不觉握紧了拳,连神情也变得躁动不安。
不由起身在整个罪奴所里逡巡,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何遇,几乎是同时,冷酷肃杀的气息从他身上扩散开来,惊的彦霖一愣,也顺着阁主的目光望去。
刚好看见儿臂粗的木棍狠狠掼在何遇的膝弯处,将他击跪于地。
彦霖顿觉心一跳,忙偷眼打量阁主,果见阁主面色阴沉,满目煞气。
可这也不能怪他啊,影司事物繁忙,他也不能时时看顾着何遇,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凉亭离何遇有些距离,凭借行止与彦霖的深厚内力,也能听个大概。
管事的尤嫌不够,扬起手里的鞭子,兜风两下落在何遇的身上,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何遇便是这般,即便粉骨碎身,也不会摧眉折腰,服半分软。
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这样的性子,只会让他吃更多的苦头。
果然,管事仍不解气,鞭风更利,直到何遇撑不住弯下腰才作罢。
“今天我就教教你这罪奴所的规矩,干多少活,吃多少,没干活就没饭吃。”
他一脚踹开了地上的馒头,“你倒是侠义心肠,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着帮别人,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来人!给我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立即有人上来,将何遇的双手反扭到背后,yong力扯着他的头发向后拉,迫使他抬起头来,管事上前,想要撬开他的嘴巴,却陡然被何遇眼底的肃杀吓得一愣神,后退了两步,待反应过来,忽的恼羞成怒,抓起地上倾倒的混着泥土碎石的稀粥,掐着何遇的下巴,面目狰狞地往他嘴巴里塞。
“吃,我让你吃!吃啊!”
何遇始终牙关紧咬,不肯张嘴,泥粥糊了他半张脸,管事终于愤恨的将手上的污渍糊到他脸上,甩袖而去。
只剩何遇孤零零的跪着,木然的望着前方,仿似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般的擦掉脸上的污渍,捡起地上的馒头,撕掉表面的一层皮,起身来到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身边。
“吃吧。”
这是个瘦小黝黑的孩子,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拒绝一切生人的靠近,他贪婪地盯着何遇手上的馒头,控制不住的吞口水,直到何遇举着馒头的手都有些酸涩了,那孩子终于恶狠狠的抢过何遇手里的馒头,转过身,狼吞虎咽的往肚子里塞。
“你慢点。”何遇想给他顺顺气,右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被小孩狠狠挥开,他攥着手里的馒头,迅速远离何遇,仿佛护食的野狼,一边警惕的望着何遇,一边更加迅速的往嘴巴里塞馒头。
何遇没说话,安静的等他吃完。
直到整个馒头都下了肚,瘦弱的孩子终于开始慢慢放下戒备,眼里闪动着光芒,慢慢靠近何遇,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忽然惊醒了何遇,他看着眼睛中充满感谢的孩子良久不语。
罪奴所这个地方是不该有信任和善良的。
“把手伸出来。”
小孩有些害怕,却还是慢慢伸出了手。
何遇粗砺的右手抚上那只满是丑陋疤痕的小手。
忽的手上发力,狠狠地掰断了那只难看的小指。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的行止的心狠狠颤栗,几乎无力站稳。
何遇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重又变得警惕的小孩,微微一笑。
“记住,曾经对你再好的人,都不能相信。”
小孩虚虚地捧着受伤的手,眼里闪着泪花,恶狠狠的看着何遇。
“以后如果饿了,就来找我。”
目睹了这整个场景,行止终于坚持不住软到在石凳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心口犹如针扎,痛的他不能自已,终于一口血喷了满地。
彦霖大惊失色,慌忙掏出怀里的玉瓶。
“阁主,身体要紧!”
行止吃下药,终于停止了咳嗽,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可心底的痛却似乎没有减弱。
罪奴所里,何遇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个瘦弱的孩子在原地啜泣。
他终究只是无力的说了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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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遇轩内,彦霖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行止坐在桌前,忍不住一阵阵的犯恶心,终究什么也没吃进去,独自一人来到了止遇轩的小厨房。
这是南山专门找人修的,阿遇处理璇玑部的事,回来的晚了,南山就会做几个家常小菜备好,免得他回来饿着。
行止情不自禁的走了进去,厨房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南山和阿遇的回忆。
何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阁主,当他一身罪服踏进止遇轩时,阁主正坐在摆满佳肴的桌边,等着他。
“坐吧。”他忽然不想看见何遇卑微的跪在他脚下。
可当何遇听话的坐在他旁边时,他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尝尝吧。”他看着满桌的菜肴,竟不知要怎么和何遇相处。
何遇低垂着眼,显示着他的谦卑,闻言,听话的拿起筷子。
阁主的手艺,只一口,他就能尝得出来。
可这桌菜,他连一口都吃不下去。
“不好吃吗?”行止看着何遇,微微有些失落,何遇以前很喜欢吃南山做的菜的。
却见何遇又拿起了筷子,行止有点小小的开心,这样是不是表示他喜欢吃,他其实也不比南山差多少的。
行止笑望着他,满心欢喜。
何遇是忍着恶心往下咽的,他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喂下去的是什么,囫囵的往下吞,腕间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撞击在桌子上,发出哗哗的声音,搅的他胃里翻江倒海,不得安宁。
终于附身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连带着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
他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吐完了又开始吃,如同一个没有灵魂,不知痛苦的木偶。
行止的笑容终于僵在脸上,只觉得那一声声铁链的撞击声分外刺耳。
“别吃了!”他怒吼。
何遇听话的放下筷子,依旧面无表情。
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胸口的疼痛一点点加重,几乎要将他吞没。
“不想吃就别吃了。”行止连声音都有些无力,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久久的沉默几乎要将他压垮,他不敢再面对眼前的人,不想再忍受这样的心痛。
“退下吧……”
何遇大礼叩拜,离开依旧一言不发。
行止看着何遇离开的背影,忽然起身跟上去。
“何遇!”却在对方转身的瞬间,劈向他颈间。
失去意识前,何遇的眼中藏着深沉的痛苦,以及浓浓的——不甘。
行止接住他软倒的身体,有些颤抖着伸出手,fu摸何遇左脸上的伤痕。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是我对不起你,等这件事过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彦霖!”
“属下在。”
“带他去安全的地方。”行止轻轻fu摸何遇的左臂,“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他。”
“罪奴所那个孩子,带出来,好好照顾。”
直到彦霖带着何遇离开,几名影子拖着一个烂泥般的人来到行止面前。
“回阁主,灌不下去了。”
行止收起了罕见的脆弱,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慢慢踱至那人面前。
烂泥一般的人瑟瑟发抖,满嘴血迹,密密麻麻的鞭痕遍布全身,腹部诡异的高高鼓起。
那人浑身如筛糠一般,惊恐的往后爬,“阁主……阁主饶命……饶命……”
行止微微一笑,忽然抬脚狠狠踩上那人高耸的腹部。
骤然的重压让刚刚硬灌进肚子的东西全部吐出,混合着鲜血,全是脏污的稀泥和尖锐的碎石!
“继续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