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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心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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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离开的第五天,行止陷入了昏迷。
天之涯霍乱突起。
小九叛变,山门洞开,失去天险的海角阁不堪一击,向外联系的通道被信部切断,入侵者长驱直入,直接包围了碧海潮生,只剩彦霖与影司众人与之苦苦缠斗。
止遇轩内,本应昏迷不醒的行止此刻正端正坐在堂上。
“如何?”
“回禀阁主,大部分人已经进入海角阁,山下留守之人已不足为患。”
行止微眯双眼,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地平线,绽开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通知下去,撤。我们……开始捉鳖。”
海角阁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自外围包抄,便如同瓮中捉鳖,轻而易举。
当年南山一族的老祖宗为保险起见,又多留了一条后路,在海角阁地下修建了无数密道,四通八达,可通向天之涯任意一个角落,向来只有阁主知道。
行止当初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无意中触发了房间里的机关,凭借南山的直觉从密道离开的海角阁。
再一次来到密道的入口处,他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南山啊南山,关键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能不能围剿成功就在此一举了,你可一定要带我走出去啊。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动开关。
密门缓缓打开,他却看见了最不可能看见的人。
彦霖倒吸一口凉气。
“何遇!”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了这两个字,顿时火冒三丈,低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与五日前相比,他变得更加憔悴了,眼眸微垂,昭示着卑微与驯服,面对阁主的质问,他神色如常,只淡淡道,“我来做我应该做的事。”
应该做的事?行止一愣,暗道不好。
原本安静驯服的何遇眼神骤然犀利,铮一声抽出腰间苍梧剑,迫人的杀气瞬间外放,逼得行止都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何遇握紧手中长剑,无视屋内所有人,径自朝屋外而去。
自何遇拔剑开始,行止就猜到他想干什么,心中大惊,当初把他送走,就是怕他冲动,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跑来了。
“你给我站住!”
何遇脚步一顿,转身漠然的看了他一眼。
所有的呵斥都被堵在了嗓子里,这一眼让行止背脊发凉,心脏狠狠一颤,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重重拨了一下,极细微的悸动一闪而过,不等他去细细品味,何遇已经毫不留恋的离开了屋子。
“hun蛋!你给我回来!”行止咬牙切齿,放下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出去,幸好彦霖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他。
“阁主,阁主三思,大局为重啊!”
“三思个屁!这个hun蛋,知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我当初就应该直接废了他的手脚经脉,我看他还怎么去送死!”
行止暴怒异常,脏话一连串的往外吐,惊的彦霖冷汗连连,差点拦不住,“大……大局为重啊阁主,时间不多了,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行止满肚子火没出发,狠狠一脚踹在彦霖身上,踹的他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我让你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就是这么给我送的,你这个影司掌座还想不想干了?”
彦霖有苦说不出,他明明派人把何遇送走了的,何遇虽说内力尽失,可功夫还在啊,谁知道怎么又跑回来了,他是影司掌座,总不能天天什么也不干,就盯着何遇吧。
自然,阁主气头上,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行止发了一通脾气,待冷静下来,也知道是自己迁怒了,原地来回走了两圈,大声道,“传令下去,谁要是敢帮何遇,我活剐了他!”
“还有,把小九给我活着带回来,这件事你要是再办不好,你这个影司掌座就别干了!”
他长袖一挥,“走!”
彦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阁主都能气成这样了,这何遇,便是拼了命也得完好无损地带回去呀!
海角阁叛乱,来的快去的也快,行止一早就在天之涯四周埋伏了大量人马,以身作饵,诱敌入瓮,一举歼灭。
这只叛党,是折言斋的余孽,这折言斋与海角阁的恩怨,追溯到老阁主没继位时,就已经是不死不休了,正是因为折言斋,老阁主夫人客死他乡,南山行止流落在外,老阁主饱尝妻离子散之痛数十载。
正因如此,十年前,海角阁吞并了折言斋,只剩一小部分人死里逃生,这么多年,竟然死灰复燃,眼线都安cha进了海角阁,行止三个月前遇刺,也正是海角阁的手笔。
暴露他行踪的正是三个月前还未出师的小九,小九身上的秘密有很多,有些事,他虽然已经隐隐猜到了,可还是想当面问清楚。
可彦霖竟然对他说,小九死了!
本来已经触手可及的真相,现在全毁了,行止一口气堵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气的狠狠一脚踹在彦霖胸口。
“说,临行前,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彦霖挨了一脚,气血翻腾,忙又跪正,“阁主吩咐,将小九活着带回来。”
行止气的又踹了他一脚,“那人呢?我让你把人活着给我带回来,你到好,给我把人带阎王殿去了!”
彦霖委顿在地,满肚子苦水没处倒。何遇一意孤行,拿着苍梧威胁他,见苍梧如见阁主,剑都架到他脖子上了,他能怎么办?
踹完两脚,行止的气消了不少,“何遇呢?”
“……”彦霖为自己默哀,“受……受了点伤,昏迷不醒……”
行止转身扯下他腰间的璇玑令,又是一脚,“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我要你这个影司掌座有什么用,从今天开始,滚去碧海潮生看大门,什么时候能干了,再来我这拿你的牌子!”
这一脚踹的够狠,彦霖猫着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阁主息怒,属下……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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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已经醒了,阁中的大夫正在为他处理伤口,他趴在床上面无表情,如同一个不知疼痛的木偶。
行止来时,看见的就这这样倔强隐忍的何遇,luo露的肌肤上,新伤叠着旧伤,密密麻麻,狰狞可怖。
这些伤口都是他亲手用重鞭一鞭一鞭印上去的,何遇哭过,喊过,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都没能勾起他的哪怕一丝恻隐。
他不善言辞,不懂服软,不会奉承,他明明这么好,这么忠心,行止啊行止,你到底还在不放心什么?
上药的大夫收拾好东西,转身就看见了阁主,“参见阁主。”
行止被这声音唤回了思绪,忙向床边看去,果然,何遇已经披好了衣服,端正的跪在地上。
他几步上前,慌忙想将他拉起,却不知从何下手,他身上,似乎到处都是伤。
“起来吧,去床上躺好。”他看向一旁的大夫,“跟我出来。”
屋外站定,行止才开口,“他的伤如何?”
“回禀阁主,何护卫受得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他身子亏损的厉害,又积郁在胸,恐伤根本。”
行止沉默半晌,又道,“那他的手臂……还治得好吗?”
老大夫偷偷看了眼前有些落寞的行止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希望渺茫。”
待行止回到屋里,何遇果然低头垂眸,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没有丝毫的感情。
胸口突然像被如针扎了一下,又痛又麻。
苏行止,枉你聪明一世,怎么偏偏就在这么简单的事上看不明白呢,何遇就在你面前,你既然已经相信了,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他呢!
他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看着何遇的眼睛都开始闪闪发光,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浪潮,忽然粲然一笑,缓缓道。
“我想……和你说说话。”
如今他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有了足够的能力去承担爱上一个人的代价,也不必再去压抑自己的感情。
“不是阁主与下属,我们……就像两个普通人那样,说说话就好。”
他带着希冀的眼睛看着何遇,目光柔和似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威压和戾气。
“我一直知道小九有问题。”行止有些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话头,却是个糟糕的话题,但好歹是开了口,接下来的话便好说多了。
他一边注意着何遇的表情,一边继续开口“我知道,你也知道。”
可何遇并没有什么表情。
何遇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垂头敛目,不善言辞,即便是生气,也是隐忍克制的,但他今天的样子却和以前都不一样,清冷的目光被木然所取代,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何遇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他,因为他不仅占据了南山的身体,还毁了何遇心目中的南山,甚至于毁了何遇所拥有的一切。
后悔吗?
谈不上,顶多有些心疼罢了,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既然选择了伤害何遇,就理应承担心痛的后果,这不是很公平吗?
“我知道你早就在小九身上下了毒,只是因为顾及我的计划,才拖到今天动手。”行止低下头,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别云间搜出来的证据,是小九伪造的,我也知道。”
何遇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在乎。
行止的声音更小了,“我只是恼你想要离开。”他知道何遇没有背叛,让他失控的,只是那几张地契,和何遇的一个“走”字,以至于最终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对面的人似乎是有了反应,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行止,终于轻轻笑了笑,声音中透着沧桑和悲凉,“那不过是气话罢了。”
他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也会气不过的。
行止没有否认,气过了,回头想想,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何遇的气话,可那又怎样,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的,何遇是,他也是。
何遇望着行止,轻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他眼中的光似悲似痛,透着永远抹不去的哀戚,“除非你让我走。”
“我不会!”行止忽然急切道,仿佛慢一刻就无法证明他的决心一样。
何遇轻笑,把目光转向窗外落光了叶子的秋树。
你会的,而且你已经做过一次了……
时间仿佛凝固,这样的静默让行止有些压抑,他张开嘴,大口的吸气,才终于不那么窒息。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悬崖边上,你为什么要离开?”
寂静的空气凝成了一根线,在行止的心口磨来磨去,他像一条搁浅的鱼,无措,慌张,苦苦挣扎,等着命运最终的宣判,或生或死。
何遇转过头,眼中是行止永远也看不懂的悲凉,如同皑皑白雪下尘封的冻土,寂寞而忧伤……
“因为,你对我说,山的那边就是援兵,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误会是无法避免的,就像他和何遇。
原来那种极致的绝望,不是背叛的怨恨,而是死别的哀伤。
像浪潮一般,行止忽然就想不顾一切的向面前的人坦白,告诉他一切,告诉他,他不是南山。
“我……”
“我骗你的。”何遇打断了行止的话,笑的轻松而放肆,像是抛下了所有的枷锁,“我刚才是骗你的,不是你让我离开的,其实是我贪生怕死,抛弃了你。”
这样的笑深深的刺痛了行止的心,残酷的真相都没能让他软弱,却被这四个字击溃了,从来没有过得慌张提醒他,他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被那股恐惧牵引着,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想要离面前的人更近一些。
何遇漠然地退了一步,拉开了将要缩小的距离。
这是行止的第一次靠近,也是何遇的第一次远离,冷漠的疏离击碎了行止初初绽放的火热爱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这一步是何遇亲手为他和行止划下的鸿沟,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
“阿遇……”
何遇笑了,这是行止所见到的何遇的最后一个笑容,如昙花一现,绚丽而短暂。
他单膝跪地,用最虔诚的姿势向行止顶礼膜拜,他说。
“属下,——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