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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旁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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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彦霖,从十七岁开始跟在阁主身边,如今已经十年了,算算竟与何遇做璇玑首座的时间一样长了。
我一直很崇拜何遇,影司出生,却运筹帷幄,杀伐果断,坐上了璇玑首座的位子,受尽阁主宠幸。
但关于这件事我不敢让阁主知道,因为阁主是个极度爱吃醋的人,要是让他知道我对何遇有“非分之想”,那我肯定连骨头都不剩了。
对了,何遇是阁主的心上人,就是眼珠子,心头肉的那种。
但三个月前阁主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其实也不是变了个人,就是对何遇的态度一反从前,原来恨不得含在嘴里的心头肉,忽然就明枪暗箭,阴谋阳谋什么都舍得往他身上用了。
可后来,阁主又后悔了,在何遇彻底失去价值之后。
他又开始千方百计的对何遇好,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什么都往何遇屋里送,只要一有时间,就会陪何遇四处逛逛,但何遇通常都是跟在他身后半步处,安安静静的不搭理他,倒像是护卫跟着主子出行一般。
最神奇的是,阁主又开始天天给何遇做饭了,阁主以前也常常给何遇做饭,但大多目的不纯,很少像现在这样,每天都钻进厨房,变着花样做,什么好吃做什么,还非逼着厨房的师父研究新鲜菜式,若是何遇能多吃两口,重重有赏,若是何遇不吃,那便重新研究,弄的厨房师父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其实阁主并不知道,每次何遇吃完饭,都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吐的昏天暗地,吐完之后,下一顿又会若无其事的一口一口把所有的菜式往下咽。
我实在是不明白,这是何必呢?就凭阁主如今对他的重视,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有一次,他吐完回来刚好被我撞见,我实在没忍住,劝了一句,“吃不下去就别吃了,何苦呢?”
何遇只是漠然的看了我一眼,“上有赐,下不辞。”
我看着阁主一脸得意的在厨房师父面前炫耀自己刚做出来的菜式,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上有赐,下不辞。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天色阴沉,初冬的风吹的人瑟瑟发抖。
我守着止遇轩的大门,冻得直打颤,阁内今天的事情有些多,阁主赶不回来了,便叮嘱厨房不必等他,做好饭送去就行。
黄衣的小丫头长得很可爱,提着食盒还蹦蹦跳跳的,我忍不住呵斥了一句,“好好走路,像什么样子,汤撒了怎么办!”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的站好,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
“彦霖哥哥,这是我专门从厨房给你带的,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看门。”
开玩笑,我彦霖堂堂正正,怎么能公然收受贿赂,所以我偷偷把它藏进了怀里。
止遇轩内室,寻常人是不能进去的,何遇出来拿饭,小丫头还是蹦蹦跳跳的不着调,不小心勾到了石头,整个人向前扑倒,辛亏何遇扶了她一把。
“你们在干什么?!”
我的心骤然一跳,阁主正站在我身后,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眼睛里几乎在冒火。
小丫头吓坏了,连食盒都掉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倒,“阁……阁……阁主……”
我看着阁主从我身边经过,眼中的戾气几乎凝成实质。
何遇什么也没说,依旧与往常一般,像阁主问候请安。
阁主看着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抬脚碾碎了地上的点心,心测测的声音让人心底发凉,“本座说了,对待何遇要想对待本座一样,你竟敢如此冒犯他!”
“来人,”阁主袖袍一挥,“杖毙!”
…………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直到影子将小丫头按在地上,她才惊醒一般,花容失色,失声尖叫,“阁主,阁主饶命……奴婢是冤枉的,奴婢真的是冤枉的,奴婢没有对大人不敬啊,……阁主……阁主,奴婢真的没有,是……是奴婢差点摔倒,大人扶了我一把啊……阁主饶命……”
很快,她就说不出话来了,影子一杖接着一杖,她不过是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在影子的手上,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凄惨的尖叫声,伴随着瘆人的呼喊,“大人……啊……大人您救救我……啊……救救我……您告诉阁主……奴婢……真的没有啊……”
可自始至终,何遇只是安静的跪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不是我认识的何遇,我认识的何遇是个即便受尽苦难,也依然在乱世中保有一份善良的人。
我不免开始有些怨恨他,明明他只需要张张嘴就能救下一条人命,却为什么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因他而痛不欲生,袖手旁观。
阁主似乎也想不明白,他一直看着何遇,眼中有不解,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慌和阴狠。
血溅三尺,小丫头早已奄奄一息,无力呼喊,只等死神降临,这个半刻前还鲜活的生命马上就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住手。”
我怎么也没想到,阁主会在最后关头饶她一命,小丫头像烂泥一样趴在地上,但终归是保住了一条命。
阁主像往常一样,轻轻扶起何遇,搂着他,用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饿了吧,我让厨房重新给你做些好吃的。”
很快便有影子将院子里的血迹处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摸了摸怀里的点心,下意识的紧了紧领口,海角阁的冬天越来越冷了……
那之后,阁主找到我,他说,“从今以后,没有本座的允许,不得让何遇踏出止遇轩半步。”
我看着阁主离去的背影,那种执着与癫狂让我心惊胆战,我终于明白,何遇的沉默其实是对小丫头最好的保护,那日,但凡何遇说出一个求情的字,小丫头便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阁主依旧爱何遇爱到了骨子里,他竭尽所能,给他无尽荣宠,但却不再是尊重,而是宠爱,这种宠爱,容不得何遇有一丝一毫的忤逆。
他终究还是成了华丽牢笼中的一只金丝雀,没有了自由和尊严。
自此后,碧海潮生再没有人敢靠近何遇,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以前阁主不在时,何遇还会来找我说说话,现在连我都很少见了,只有在阁主带他出来散心时,我才得以见他一次,一前一后,倒像真正的主仆了。
其余时间何遇总是把自己关在寂静的屋子里,没有人的止遇轩安静的可怕,他就那么静静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云卷云舒,日升日落,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阁主。
我还是好好守着止遇轩的门,直到有一天,阁主提着酒坛子大摇大摆的坐在了我面前的台阶上,空洞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道,“你坐下。”
我当然不敢违逆,就那么和阁主并排坐在台阶上,看着阁主一口一口的往肚子里灌烈酒。
我看得出来,阁主他醉了。
“你说,”阁主忽然转过头,“我该怎么办?”
我不明所以。
“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回以前的那个阿遇?”
这种问题我当然是回答不出来的,阁主也没报什么希望,又转回去自顾自的喝闷酒。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的远处的地平线金灿灿的,天之涯像披上了一层金黄的外衣,荒凉中带着凄美。
“我明明都这么努力了,”阁主双手抱着酒坛子,像个委屈的孩子,“可他为什么还是不爱我。”
我不免为何遇抱屈,“他……很爱您。”爱到失去了自我。
阁主忽然转过来,恶狠狠的看着我,“他不爱我!”
酒坛子嘭的一声砸在地上,阁主愤然起身,恶狠狠的踩着地上的碎片,“他爱的根本就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死人了?”
“他不挣扎,不反抗,我所有的要求他都百依百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就是因为不愿意爱我?”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台阶上,好像是在问我,又好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呢?他都死了啊……”
阁主大概是真的醉了。
“我送您回屋吧。”
阁主朦胧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忽然低下头,我以为他累了,正打算扶他回去,却听见了阁主无比沙哑的嗓音。
“我看见他吐了……”
我手一顿,有些不敢抬头看阁主的表情,我想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既然恶心,为什么还要吃,他把自己当做什么?”
“他把我当做什么?”
阁主看着远处的夕阳,向虚空中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
“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爱上了一个男人,甚至于想要qiu禁他,哪怕何遇多看别人一眼,我都嫉妒的发疯,嫉妒的想要杀人,我想让他的世界里只有我!”
我默默庆幸自己最近没有找何遇聊天。
阁主看着自己的双手,眼zhong出现了一丝惊慌,“这不是我……不是……”
忽的又双手抱头,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幽深的眼眸中溢满了脆弱和恐惧。
我有些担心,阁主为了引出折言斋,吃了大损的药,终归于身体有碍,现如今又是神情恍惚,我是真怕他会失了神智,伤人伤己。
我正在要不要将阁主打晕之间权衡,骤然间,肩膀剧痛,阁主忽然像疯了一样死死的抓着我的肩膀,面目狰狞,语调阴森,乌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他就在我的脑子里,在向我挑衅,在嘲笑我,说我无能,说我是个废物!”
我被阁主的气势压的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仿佛都搅在一起,面前的阁主却忽然消了音,连同刚才的戾气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忽然平静下来,望着我身后,呆呆地叫了声,“阿遇……”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从前,阁主还不曾改变的时候。
转瞬即逝,等我回过神来,阁主的眼睛里只剩下暴虐与癫狂。
何遇从我手上接过阁主,扶着他回了屋。
我看着他们紧紧相贴的身体,却仿佛天涯两端,瀚海相隔。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何遇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子时,新旧交替,万物轮回的时候。
他仿佛失魂的亡人,带着世间最沉郁的哀痛,慢慢向我走来,他笑着对我说,“我累了,不想再等了。”
像是一种解脱,又像是最终的沦陷。
该是何种的绝望,才能让他对我说出这句话。
何遇的世界终于坍塌了,也是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阁主与何遇——
再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