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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 1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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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月胧明,万籁俱寂,屋里没有点灯,林溦之记不清自己呆坐了多久,只是茫然着思绪空沉,脸上偶有泪渍,他无声地擦拭着,又呆滞了一会,才想起来起身推门。
此刻,最难受的人不是他。
林溦之站在方皓门前,轻叩了两声,推门而入。同样,方皓也呆坐在桌旁,看见林溦之进来,刻意微笑一下,却辨不清笑里的情绪,空空茫茫的眼神仿佛只有呆痛。
十年前,两人入京一身伤痕,十年后大仇得报,离京时仍是一身疲惫。
面前的小桌上有三封信,一封是王隐转交给方皓,另两封望安楼传来。
信上,玄珠公主想在他临行前见他一面,以作告别。只是她无法出宫,约在皇城内废弃的畅春园,进宫身份与令牌都帮他准备好了。
方皓也知道京城将有一恶战,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应该看到他们都平安,京城恢复安定再离开。可是一想到那隆重喧嚣的皇家婚仪,方皓就如坐针毡,心神不宁。
那是一场可以想象的隆重。紫陌风光,艳阳高照,金车玉轮铺长街,红绡鲑珍登贵门,新娘鬟堆金凤,脸衬桃花,那是方皓打算倾尽所有迎娶的女子,却从此属于别人了。
如林溦之当年看到王太平的婚礼,他也不能亲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出嫁,他不能听见那迎亲喜曲。
风轻轻吹拂着帘缦,林溦之在侧座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桌面上的书信,道:“你怎么打算?”
方皓的脸色如阴天的云霾,默了很久,低低地开口:“二哥,我还想去见她一面。是我负了她,她都要成亲了还想着要见我,我没有能力牵住她的手,至少……至少该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林溦之点点头:“离京也不急这一日,是该去见一面。若真无法在一起,此后天高水远,你也安心放下了。只是……”林溦之拿起令牌看了看:“拿着这个就能进宫?皇宫那么大,万一你迷路闯入别的宫殿,会不会被人抓住治罪?”
方皓打开桌旁的另一张纸,递过去:“这是皇宫的半版地图,畅春园靠近东门,且信上写了走过东巷,进入长定门后,姜婵会在那里接应。”
林溦之看着地图,研究半晌,还是摇摇头:“要么这样,明日我陪你一起进宫。”
方皓惊讶道:“你怎么进?找王太平?”
林溦之想了想:“找杜衡!他每日都会入宫给皇帝诊脉,先让他看过地图,确实后我就跟着他,假装成他的医徒,陪你走一段,之后打点一下,在宫城内等着你。”
方皓一喜:“好,好!”
辰时初,杜衡携医徒林溦之入宫,同行的还有奉命进宫的禁卫军方皓。
三人进入宫后,圣殿和后宫的分岔道路,三人都停了下来,林溦之看了看方皓,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记住路线,可别错了。”
方皓笑道:“不会,姜婵在长定门等着呢!过了这条巷子就是了。”
林溦之点点头:“到时我就在这等你。”
方皓朝两人摆了摆手,转身大步向前走,风卷起他的衣摆,身姿挺拔,墨发飞扬,修长的身形在地面洒下一大片光影。
杜衡也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我怎么看他有点紧张呢!”
林溦之笑道:“都紧张一夜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
林溦之一直望着这个背影。一个丰神俊朗的小公子,穿着禁军的官袍,气宇轩昂,大步向前,如同一个出身显赫的小将军。
在此后多年,林溦之始终记得这是特别明净的一天,天地无尘,晴空碧透,阳光铺洒在方皓身上,他身周仿佛被光芒笼罩交织,远远望着,修身苍茫。
去见心爱的人,连背影都浮着光。
光随着影子移动,宫门高墙出现了一道黑线,那道黑线逐渐清晰,拉近,竟是一支冷箭!
箭势迅猛凌厉,等察觉到时为时已晚,方皓听见声音,转过头,还没有反应,那利箭直入他心口。
天地间一切在这一刻都失了声,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不——”
“放箭——”话音一落,东巷高墙突现出禁卫军弓箭,箭矢应声而下,纷纷急落如雨。
这一幕让林溦之彻底疯魔,眼睛都充了血,他拔出腰中长剑,飞身冲入箭雨,动作狠厉绝然,在这一刻遇人杀人,佛扫杀佛,仿入无人之境。
仿佛是一场噩梦,杜衡也卷了进来,他失声哽咽,神情到几欲崩溃,跌跌撞撞扑到巷道中央,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林溦之已无理智,愤怒得如同一头绝望的兽,在箭雨重围中挥剑格斩,刀光快成重影,尸体从重墙砸下来,尖叫跌宕,血流漂杵。
璟王与王隐正与几位文臣武将在南衙议事,可是一个刘丰明手下的士军竟不顾阻拦,径直走到王隐与璟王身边,躬身低语。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王隐突然面如死灰,站起身时双腿都在颤抖,双唇哆嗦着:“不!不!不会的……”
他在痛,痛得直不起腰,胸腔里都一阵阵痉挛,跨出门时脚步虚浮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嘴里一直念叨着:“溦之……方皓、方皓……不可能……”
玄鹤一路扶持着王隐,几乎是踉踉跄跄飞奔到长定门。
长定门东巷已被禁军、龙武军层层围困。
林溦之持剑伫立中央,一身青衣浸满血渍,双目冷厉而凶狠,犹如利箭般寒射众人。鲜血顺着手臂浸湿了手掌,仍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剑。
一众禁军唇线紧抿,面色皆白,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即便没有龙武军的阻拦,他们也不敢再贸然动手。
地上倒满了禁卫军尸体,方皓的呼吸也已经停止,身体漫开一片殷红,血还在向外渗出,满地赤红。
杜衡颓滞在地面,混混沌沌地看着地上浑身插满羽箭的方皓,无论怎么做,他都止不住方皓鲜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在眼前……
王隐赶到时,看到这一幕几乎站立不稳,被扶持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越是靠近,越是胆怯,他不敢看。那是他多年挚友,他们吵过,打过,结怨过,可不消片刻就会被林溦之调解好。
那个总是说话带刺刺他的人,忽然就死了……
王隐不敢看,在那漫长的寂静里,他更不敢看林溦之一眼。他怕极了那怨恨,憎恶,绝望的眼神望着他。
血还在流,从林溦之的额角,肩胛,手臂溢出来,再顺着衣摆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他听见脚步声,侧过首,与王隐四目相对,只那一眼,瞥见他身后茫然错愕的璟王,林溦之倏地跃身而起,长剑起势如电,杀气格外耀眼,短短一霎,惊煞众人。
“刺客!刺客要刺杀璟王!”
护卫惊声尖叫,禁军再次挥刀抯拦,刀箭碰撞铿锵作响,可这些人根本不是林溦之的对手,举刀扑砍的手臂还悬中半空,却感觉虎口被击震的发麻,手中的刀刃已齐齐断裂。
“不要!”王隐大惊,张开双臂挡在玄鹤面前:“溦之,不能杀璟王!”
银剑已直奔王隐心口而来,寒芒入眼,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王隐闭上了眼,然而剑却没有刺来,临近最后三尺,林溦之剑势倏地一收,脚步一转踢在了墙面,石墙瞬间崩裂倾塌。
林溦之闪过身,收了剑,漠然望向他,眼中寒意刺骨,却也只是冰冷地盯着王隐,不说话。
那一掌明明击在了墙上,可王隐却觉得自己的肝胆震碎了,他颤着身体,走近一步:“溦之……此事尚不明确,若贸然杀了璟王,也许会正中他们下怀,更不能……不能替方皓报仇。”
听见这话,林溦之忽然仰颈大笑起来。这个他从小爱慕的人,永远都心怀天下,大公无私。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张开双臂,甘愿为天子赴死。
林溦之笑着笑着,一双眼里就凝满了泪水:“你口口声声最在意的兄弟,一个万箭穿心,一个身陷重围,而你,不要命地护保别人!”
“溦之……”
林溦之不肯再看王隐一眼,指向王隐身后的玄鹤:“你要杀就杀了我!那些纨绔子是我杀的!方皓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从未与人结怨!是我!是我杀了人,你们要报仇找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他……清白,无辜……为了保全性命,他都放弃了喜欢的人……”林溦之喉间就逸出悲恸的哭声:“明明,他都要回家了……”
“我……”玄鹤惊魂未定:“不是,不是本王下的令。”
“溦之……”王隐几度凝噎,“不是璟王,他一直在南衙,没有……”
“你还在为他辩解!”林溦之打断,望向王隐的眼眸如刀:“我和方皓不是你的兄弟吗?你看你,他死了,你还护着身后那个人,一动都不敢动。可是方皓死了,你都不想看他一眼吗?”
王隐颤抖着,痛到喘息艰难,一步一步朝他们靠近:“对……对不起……”
“你总是说我们是一起长大兄弟,风雨交织这么多年,可是你的兄弟死了,等到我说了才想到走过来,”林溦之持剑抵住王隐的心口,冷声道:“你不配!你不配见他!更不配做他兄弟!”
一字一句,犹如一刀一刀的凌迟,王隐脸色惨白,已经痛得叫不出声。
东巷口又传来新的脚步声,才收到消息的玄珠始终都不信,一路方寸大乱,哭喊着飞奔到长定门。
玄珠拨开人群,早已忘却什么宫廷容仪,发髻凌乱,珠翠皆散,紧紧地咬着嘴唇,脸上血色全无,看着地上插满羽箭的男子。
在这一刻,她忽然变得笨拙。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去,跪下来,柔声道:“方皓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会来宫里?”
玄珠胸膛起伏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谁让你来的?你是来见我的吗?你说话,你说话啊……”
杜衡将方皓袖腕的书信递了过去:“这……是不是你的字迹?”
信上染沾了血,玄珠颤抖着打开,看一眼:“不是!不是!我根本没有写过这个!”
“是谁!到底是谁!我要杀了他!”玄珠怒极攻心,抱着方皓声嘶力竭地哭喊。
东巷聚集的官员越来越多,他们层层护着璟王,好像眼前持剑的男人是噬人的猛兽。
滚烫的恨意从林溦之心底溢出来,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指向王隐的剑在微微颤动:“王隐,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查不出是谁下的令,三天之后,”林溦之偏头瞥向身后的玄鹤,语气阴狠:“我有的办法进宫,杀了你的璟王!”
“不要再给我耍花样,你能查到的,我也能!”
王隐眼里积藏的泪水在微微颤抖,他望着林溦之,只剩下一张绝望又痛楚的脸……
他知道,林溦之这一番话,指向他的那一剑,已经斩断他一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