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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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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隐第二次上当后,一路愤愤不平地走向南衙,可越想越不甘心,他为自己找到借口,是高内侍让他来打探折旋姑娘的心事的,正好有溦之在,一切可以开诚布公地商讨清楚。
然后他没想到,他到来时林溦之正静静地望着这个哭泣的女子,那种眼眸制止了他要发出的喊声,他鬼使神差地定了脚步,静声凝视。
纱幔低垂,两人隐于帘幕后,折旋的双肩在微微抽搐,泪水如檐下的细雨,一滴又一滴。
林溦之是那样心疼地望着她,帮她拭掉眼泪:“我不需要你如此,你们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也可以随时离开,只要不坏规矩……”
“我不会离开你的,”折旋抱住了他,将额头埋在他的胸膛,小声啜泣:“只要你一句话,即便是死,我都愿意……”
“不要因我再生这种想法。”林溦之拍了拍她的背,松开人:“还好前两日只是让你弹了几支曲子,并未强迫你,若是他今夜再来,你要想好你以后的路……”
王隐的心里在抽动,黯然地看着这一幕,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那姑娘呜咽声丝丝缕缕,一声一声扯着王隐心口,柔弱的让人心疼。她缩在他怀里,有一个怀抱帮她抵御哀伤。
王隐在这缠绵缱绻的哀伤里徐徐退步,无声地走了出来。
雨势微茫,天已经暗了,王隐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浸湿,却浑然未觉。周遭的街景人声都仿佛远隔天边,沉淀下去的心思渐渐又喧嚣起来。
他不知为何看见这一幕,心底会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但他清楚那不是因为圣上即将拆散这对佳人。
今日这一幕他见过,以如那夜在得仙楼月下,他曾这样抱过林溦之。后来是在梦里,角色不对,也无哭声,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温度,不记得他的眼眸,只感受到一点苦涩的甘甜。那是他失而复得想也不敢想的欣喜,是他无数深夜深沉的思念与悔恨换来的一点心安。
可是那夜与今日重叠,朦朦胧胧间仿佛惊醒了一只沉睡的兽,它迷离混沌地睁开眼,寻着哭声思索半日,才清醒身在何处,终归何方。
王隐忽然明白了那些情不自禁的小动作。
他又一次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邸,这些日他回府一向是深夜,众仆从难得见到他,今日见他回来这么早,又是这般,立即都迎了上来关切服侍。
另有人悄声无息地去了南苑禀告老夫人,同样也有些人去了后院告知陶然郡主。
王隐刚刚换下湿袍子就被母亲叫了去。
桌上有一碗给他常备的酥米羹,只是把建莲换成了南参。王隐静静地坐着,默了半晌才尽力把粥喝完,挤出笑,问母亲何事。
门外雨声沥沥,老夫人看见儿子的笑容,自己也染上了笑意。她只当儿子是政事不顺,便想让他高兴似的,一直夸赞前日约见的折旋姑娘,赞叹完她的相貌又夸赞她的举止……
王隐端着笑,可一句也没有听到心里,脑海中只有那细雾般的薄纱,薄纱后相拥的身影。他想将这些浓愁般的雾挥走,然而那雾一直笼罩在他脑中,惹得他痛楚又恍惚。
听着听着,也不知老夫人怎么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你都成亲十年了,至今无子,郡主虽无大过,可到底替他父亲监视着你,又不知要干什么,这身份让人不放心,自然没办法亲近,这我能理解,可你还不肯纳妾,哪怕娶个小门小户清白人家的姑娘,总不能让王家从你这里断了香火吧?”
王隐沉默。
“郡主当初入府那高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如今因为你三天两头往我南苑跑,殷勤的让我都觉得腻歪。”老夫人望儿子的眼中尽是无奈,“她这样委曲求全,无非就是想让我替她说几句好话,你到底是怎么想?这样一直僵着她还以为你只是生她的气,你们还有复合的可能……”
“我不在意她怎么想。”
老夫人敲了两下桌沿:“那你也要想想我们王家,难道让王家断子绝孙吗?你让我死了怎么见你爹?”
这雨下到至今不曾停歇,王隐眺望门外,他想起多日不曾吹起的排箫。
老夫人垂着眸,不再看这个儿子:“我朝也没有娶了郡主不可纳妾的规矩,既然你已经无意于她,那么今年宫宴我会替你物色优秀的女儿家。想嫁入我们王家的女子多的是,哪怕是妾,他们父母也巴着送过来,无论你是否同意——”
“母亲,”王隐开口:“此事我来决定。”
老夫人抬眸:“你有中意的姑娘了?”
“没有……”王隐浸着心痛,“不要逼我。”
“什么叫我逼你!”老夫人一怒而起:“当初要不是你杀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能有今天?即便她有天大的错,孩子也是无辜的,虎毒还不食子,可是你却冷心冷血瞒着众人给她下了药,她至今还以为是自己保不住那个孩子,一直愧疚到现在。”
“母亲是在为她心疼吗?”王隐也硬着声:“她不过多跑了几趟南苑,母亲便开始为她说话,那么有手段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掉的?”
“你……”老夫人伸出的手颤了两下:“你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振振有词,我怎么会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儿子!”
王隐头也不抬,极力地忍着怨怼。他今日本就心绪难平,满腔的惶惑与酸楚还未消化,又听到这般责骂,几股不同的情绪交错盘亘在胸口,让他觉得万念俱灰。
他才站起身,门外陶然郡主竟提裙而来,施施然向王隐行礼,又瞥见一旁的老夫人面色苍白,立刻上前关切:“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两人都不看她,也不答。
杜荣站在王夫人身后颔首接道:“郡主不必忧心,老夫人只是一时说话岔了气,缓一会儿就好了。”
陶然提起桌上的茶壶,亲自给老夫人倒了杯茶,端给她:“母亲喝口水润润嗓吧!”
老夫人微顿片刻,还是接过,饮了半口。
陶然转眸,深深地望向王隐,刚靠近两步:“相爷……”
声音轻柔如初春绵雨,王隐却冷漠睨着她,面上无憎怨,亦无欢喜,犹如看一个陌生人:“这王府也就这么大,郡主若是想翻,可随意翻覆,只是请给我留一片清静之地吧!”
排箫声缥缈悲切,然而却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昭示着吹箫人心头纷乱如麻。
王隐惶恐地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又迫切地想否定自己的心思。他无法理解,又不能不信,这样的心思把他多年的世界都击碎了。
一时间暗流涌动,山崩地裂。
像是一场荒唐的梦,也许醒来就无事了,这种的心思也就淡了,他侥幸地想着。
只可惜,一夜辗转反侧,未能入眠。
天际未明,他已经起身,与刘丰明一同出门上朝。
两人一贯沿着小巷走,却有人从阴暗处迎面行来,刘丰明本能地提防,一手提着一盏灯笼,一手把着腰间的剑,满脸戒备。三人即将擦肩时,那人才略一欠身道:“周家府宅向东二十米,第三户刘姓人家,一老一子,账簿藏在此处。”
说完,转身没入巷口没了踪影。
今日六皇子正式出行云州,圣上虽只交代了随行的人,可满朝众多大臣都去了和顺门相送,六皇子一一拜谢。他生平没有道过这么多谢,也没有笑过这么久,还未出发,已经面部僵硬,腰酸腿痛了。
宫门外,有一辆蒋家的深顶马车,那是蒋茂行派去接王隐的。
王隐坐在马车内,车外有一个书办正埋头低声道:“回王相,话已传至刑部,让他们先打探再行动。”
小窗帘动了一下,随即车夫开始急速驾车郊外驰去。
蒋茂行早已在仙霞亭等候他们,老远就看见一行身着铠甲的金吾军骑着战马凛凛而来,中间是一辆绛红明顶的马车,马车宝顶耸着玄黄宝珠,两边坠着玄黄制幡。左右分别有四骑护驾的兵,后尾更有众多护驾的兵马,此行显得十分煊赫。
侧边还有一辆自家的马车,与天家规格比自然寒酸,两行车马都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们下了马,蒋茂行也已经迎了上去,道:“可算来了,再等下去我都要把自己灌醉了。”
小内侍要跟着伺候六皇子,被他打发了。
三人入了亭,蒋茂行他给两人端了酒,开始吟道:“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行了!”王隐掐断:“正常点,还秋日呢,哪来的柳条。”
蒋茂行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煽点气氛么!”
六皇子也笑:“我不伤心,我高兴着呢!”
蒋茂行瞪他一眼:“恁没良心!”
六皇子饮了酒,忽地长叹一声:“今日在和顺门,我算是体会到人情世态了。那些送别的人,我连认都不认得,即便是平日宫宴,也不曾与我客套过,今日偏都拖着我嘘寒问暖,我周旋半日,还没出城已经觉得身心俱疲。”
王隐笑了:“还体会到什么了?”
“明白太子与二哥为何争斗不休。”六皇子狡黠一笑,他面对王隐时总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我只是被他们莫名地赞美奉承,就已经被哄得头晕眼花,有些没来由的自信了,更何况太子和二哥是真正握有实权。虽然历代帝王总称自己为孤家寡人,说最高的位置是冰冷的,孤独的,可看着底下站着的那些人,心里还是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感觉。”
蒋茂行与王隐对视一眼,听六皇子继续道:“权力让人自信,也让人失控。他们会给帝王无限的逢迎和赞美,只因帝王能赐予他们权势和地位,拿捏着他们的身家性命。”
“行啊!”蒋茂行给他满了酒盅,“这几日一直跟着俞学士熬到深夜,长进不少啊!”
“俞学士不教这些,我是自己明白的。王兄,”六皇子看向王隐:“我曾想过建功立业,可是这几日我发现权势之上原来不是那么简易,有了功绩还得会为人,就如他们今日对我口不对心的称赞,有人是为了私欲,有人是无可奈何,他们不想来,但没办法,别人都动,自己停着也许就会被排挤,就会晋升无望。”
王隐把着酒杯,滴酒未沾。
“王兄,你累吗?”
王隐半似玩笑道:“怎么,累的人不是你?是谁刚刚说身心俱疲的?”
蒋茂行见六皇子这般,也打趣道:“要不你把王兄也带走吧!”
王隐笑道:“我倒是想呢!可惜被困在此地了。”
六皇子望着他:“会有机会的。”
“怎么听你这口气像是去立功似的?”王隐笑问。
“我也奇怪呢!今日送行的人也是这般笃定我是去立功的。”
王隐将目光转向了满湖秋色,沉静着,虽然他无意做了牵头人,可圣上的决定,百官的动向,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测。虽说他是有心提携六皇子,可玄鹤为避锋芒,已荒废多年,至今文韬武略皆是泛泛。更何况前有狼后有虎,一切都来势汹汹,他怕一不小心跟着他的这些人都会成为党争下的祭品。
“王兄是怎么看的?”六皇子一向将王隐奉为圭臬,见他仍沉默,又问了一遍。
蒋茂行在一旁摆手:“玄鹤可不要这样想,年关将至,我可不想我大哥还出征杀敌,我只盼你们平安过个好年,开春回来。”
王隐神色肃然,也朝六皇子道:“玄鹤,你记住我说的,你此去不是立功。你能通过百官的语言体会到他们的内心,这是好事,我不是指你不会受他们蒙骗,而是指你心存仁厚,能理解他们。平民高高在上是愚昧,君主高高在上是灾难。去了边关后,不要怕吃苦,忘了你的身份,听听他们说了什么,需要什么,如果可以,和军士们同吃同住,你只有亲自体验了才能真正做到修仁行义。”
王隐接过蒋茂行满上的酒杯,“我曾听耀行说战事紧张的时候,瞭望台上的守兵雪打在眼睛里都不能多眨,打起仗来一边淌着血,一边挥着刀再次撕开伤口也无所畏惧,这些都是文官无法想象也不会经历的……”他顿了顿,“我不是让你受伤,只是……算是替我去看一看吧!被圈在笼子里的兽,只能依赖别人的眼睛和语言。”
六皇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望向奔腾的远行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遥远的天际,蒋茂行才开口,“王兄想去边塞吗?”
“不,”王隐道:“我想离京。”
蒋茂行怔住了,想再接着问,又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遂闭口不提。转言道:“走,我请王兄去升平楼吃炭炙羊肉,算是给这小子送行!”
王隐笑道:“给他送行,怎么是我们两人吃呢?”
“谁让他有机会出去,我们没有呢!”
回程的路上,天际又飘起透明的雨丝,王隐坐在马车里,又陷在昨夜的心思里,此刻清静下来想见林溦之,又不敢见,只好跟着蒋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