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 31 章 ...
-
深秋的暮色仿佛从这院门延展开,黯淡的余晖还留恋着舍不得退场,可一场凛冽的风拂来,鳞次栉比的屋舍已经被黑暗卷席。
周府的后门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挑开,一位清仪秀润的公子走了下来,身着暗雅青竹纹长袍,墨发也以一只玉竹簪束挽。
林溦之手无寸铁,步履闲雅,仿佛是来赴一场清酒宴。这副清狂的样子,连仆从看他的眼神都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他被仆从引着不知穿过了多少重庭院游廊,才走到周府正堂,还未先礼后兵,周运叱吼一声:“立即把他押入牢院。”
林溦之目瞪口呆。
他被反押着双臂,动弹不得,仍不甘心地扭回头道:“周爷,周爷,这是什么意思?你怎能不讲道义!我已经把贾六金给你带来了,我们的条件还没谈呢!哎,哎!”
林溦之的嗓音没能突破周府大院,他被敲晕了锁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的贾六金也被架了出来,他双眼微闭,气若游丝,全无反抗之力。护卫架着他像拎着另一只鸡,扔到后院的地牢里去了。
不同于周府的风声鹤唳,刑部的监牢大狱里是鸡犬不宁,六畜不安。
前些日查出来的奸商恶霸,买卖官职的军户,现在全部都抓了进来,又严审了一遍。上至参军将领,下至胥吏书办,涉嫌众多官部,几乎无人不牵涉行受贿。
然而奇异的是,领军卫下的官兵都异口同声地表示郭得旗将军不知其事,未参与受贿。
刑部内堂里,王隐与太子属僚,及几位监察御史正一筹莫展。如今是找不到物证,嫌犯也失踪。
所有人都在找贾六金,王隐知道这人定是在林溦之手里,但他却不肯交出来,王隐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此时,有官吏来报,他弯着腰道:“一女子在外哭诉报案,她自称贾六金妾室。她的夫君及贾家大夫子、贾家长子,皆被周运关押在府中已有三日,不知生死,也不知何时才能释放,她才心急斗胆来报案。”
庄义山站起身:“消息可靠?那女子现在在何处?”
那官吏俯身接着道:“回大人,那女子在门堂。卑职无能,无法辨别消息真假,只是见那女子言辞悲痛真切,几人被关押的时间详情皆说得有条有理。还请几位大人定夺。”
在京中无论是商胄还是达官皆知周运是何许人,同京城富商若水公子一样低调,只是在生意上偏向钱庄赌场,且是地下生意,因无人查清,也从未上缴税收。名下官司众多,无论钱债命债,可每每审理下来,都不了了之,甚至有时都无需他出面,案子已经结了。
倒不是庄义山要结案,而是往往查着查着所出来的证据皆指向迷津。他混迹官场多年,知道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如今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有内部人为他粉饰着证据,自己又没有能力翻覆天地,只能哀叹着结案。
这也是庄义山听说查到周运的账册后,急切出刑的原因,他想拿下这个混迹多年奸商恶霸。
可是此时庄义山再接到这个消息,却胆怯了。他已经和提审主事审问完毕,虽然他不再怀疑这女子的陈述,但这次要搜查的是周运府邸,这人不只是郭得旗的妻弟,还与众多官员皆有往来,背后权势滔天……
庄义山将目光转向王隐,王隐却被刘丰明拉到一旁,他正低声道:“吴府那边传来消息,宋乘星被周运关了起来,林公子也被周运骗至府中,已有一个时辰,生死未明。”
王隐只听生死未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死死抓住刘丰明:“谁看见的?确定是林溦之吗?”
“吴府的马车进了周府后门,林公子先下去的,随后又抬下来一个男子,不知那人是谁。”
遽然的消息让王隐脑中一片纷乱,像是被密密麻麻的水草裹缠,惊慌地陷在里面挣扎不出头绪……
“溦之为什么去那里?还有一个男子……是谁?贾六金?”王隐似自言自语般喃喃,猛地又惊醒过来:“他是拿自己做诱饵!”
王隐刹时面如土色,握紧的拳头连指尖都泛了白,不肯相信自己的推测,在心里反驳: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就容易死了,那些人现在绝不敢杀他。
官员瞧见他这般,都来围在他身边,问:“王相怎么了?”
“王相想到了什么了……”
王隐扫了眼众人,又沉沉地想,亡命之徒还有什么不敢?
这个念头一旦乍起,便奔涌不可抑制,仿佛铺天盖地的危险与伤害都袭向林溦之。
王隐的担忧与恐慌让林溦之又变成了那个温顺文静的少年,他的记忆里林溦之一直是柔弱惹人庇护样子,虽然幼时从未有人欺负过他,倒是自己屡屡被针对。
如今他们相见才不过短短三月,他还没接受林溦之的变化,更不能接受再次失去他!
他直视庄义山,眼神是不容置喙的锐利:“现在出搜捕令,立刻搜查周府!”
庄义山道:“可……可是……”
王隐沉声道:“没有可是!若是出了事我给你抵命,若是你再畏缩不前,害人误事,我定拿你抵命!”
他说的沉静却杀气汹涌,众官皆是怔忡,悄悄对视一眼,第一次发现那个八面玲珑的谀臣,原来是一个强势沉鸷的人。
庄义山被当众恐吓,表面上是惊慌,实际却是一直等着这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左相发号施令,天塌下来也无需他顶了。
他本无心卷入党争,却被徐广思涮了一把,如今两相两个皇子都牵扯进来,即便官没得做,他也能减轻罪罚。
他即刻带上准备好的搜捕文书,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刑部。
周府原本就有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守兵,缉捕令已经传至给这些人,此刻他们盯得更加紧了,只待所有人到齐,一起闯入府中。
如今这院落重兵把持,只进不出,周运跌坐在椅子上,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在京城呼风唤雨这多么年,可随着贾六金被抓后,一切都不再受他控制。所有的事情都像急速奔向悬崖的马车,无论怎么勒缰挽救,都跟不上滑坡的速度。
他曾以为只要有人在背后撑腰,就可以永远屹立不倒,毕竟他身后不只领军卫的大将军,还有朝中最稳固最有权势的党派。
这些人本打算整垮庄义山,离间圣上与王隐。他们想着即便不能让圣上对王隐生了嫌隙,也能阻止庄义山把这个案件查下去。
可是他们还是小瞧了王隐,原来这个人早已经暗植了自己的势力。
周运成了党争中最该死的牺牲品。
周运目光虚浮地望着屋内的沉木箱,一共十口大箱子,全是置人于死地的账册。他冲出院子,对管家道:“派人浇油,把这个院子全部烧掉。”
管家连忙摆手,惊慌道:“周爷不可,今日东南风,这火势一旦控制不住,就会烧到老夫人的院子。周爷再等等,老夫人那边马上就全搬出来了。”
周运来回踱步,“到底还要多久!”
现在不只是刑部,与他有来往的官员也都把目光聚集到这里,只盼着周运把证据连同他自己都一起销毁。
他不甘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近身护卫小声道:“周爷要么我护送你先离开吧!人得先活着才有机会从头再来。”
“可是……”周运又何尝不想,母亲还有子女皆在府中,他不能丧尽天良,又不想坐以待毙。
“周爷,”管家叹了一口气:“你若是真的进去,郭将军一定会为了自保逼你自尽的。你快走吧!官府不会拿我们这一屋子老弱妇孺怎么样的,箱子也不用管,他们还没那么快到,我会全部处理掉。”
院中的枝杈把周运的脸色打得明暗不均,他又望了一眼屋内,才沉沉地朝管家点了点头:“那老夫人他们就交给你了。”他转了身,又回头道:“把那些人全部杀掉!”
他这句话格外阴冷,可凶手却在这寒霜凝重的夜里,披上暗夜的斗篷,消失在黑暗又辉煌的皇城里。
搜捕兵训练有素地涌入周府,督司冲在前,转身立于院,扶住腰侧的佩刀,大喊:“紧闭府门,不准任何人逃窜。”随后他打了几个手势,这些兵便鱼贯穿行地散在了回廊院舍,仆从眷属皆被惊醒,和衣赶至院中。
督司对王隐揖礼道:“王相莫急,既然报案在此,无论是地牢暗室,属下定给他翻找出来。”
王隐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起火了!起火了!”已入后院的搜兵边跑边大喊。
几人赶紧冲过去,拦住他,他一脸焦色:“东院有火光,还冒起了浓烟……”
“不好!定是周运在烧账册。”庄义山立马奔了过去。
督司迅速协调院中仆从打水救火,一众官员皆快步跑了过去。
账册已经烧掉两箱了,眼下是第二批。因为有风,那管家和仆人不敢把所有账册都抬出来,只得两箱两箱地浇上油烧。管家心细,他主子才逃出去,他怕光势太猛窜到屋梁和树枝,惊动周围的府邸,万一人家发现异常去通风报信……
他们打开箱子,把账册全部倒在地上,连同箱子一起卷入火舌中。火光大盛,狂然怒窜,尽管庭院深深,曲径蜿蜒,闯入府中的人还是寻光而来。
深秋的夜,这几人满身大汗,满头烟灰,脸都熏黑了,两眼昏昏沉沉,强撑着体力,却在热浪里一步不退。
听见有人涌了进来,管家倏地回身,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颤颤巍巍地直指这些人,显然不会武功。
仆从们也都吓得面面相觑,他们没胆量反抗官府,又不敢叛离管家,只能是呆呆地站着。
这些人皆逆着火光,大火把他们的身影映得通红一片。
官员搜兵越靠越近,管家的身体越来越抖,突然指向众人的刀锋竟对准自己心口,深深地刺了进去。
王隐大喊:“救起他!”他率先冲上去扶起此人,可伤势致命,他嘴角和胸口已然溢出鲜血,王隐按住他的伤口,却是徒劳,他问:“周运在哪?上午来的人在哪?你们把人到底关在哪里?”
管家歪着头,口齿含糊说了句话,可没人能得听清,他又抽搐了两下,彻底断了气。
王隐身在炙热中,身体却缓慢地寒了下去,仿佛所有的希望都被烧成灰烬。他不信林溦之会出事,便抓过这里的仆人问,可是他们被督兵押着,早已惊慌失措,什么也不知晓……
余下的六只大木箱已经贴上了封条,被一箱箱地抬了出去,庄义山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可这栋宅子已经乱作一团,丫鬟仆从六神无主,女眷们不间断地呜咽啼哭。
王隐又冲入女眷中,拉住一个略显威严的老人,尽量柔声问:“周运在哪?他把人关在哪里?”
那老夫人也是垂着头,一个劲地叹息流泪:“我那个儿子做事从不与我商量,我哪里知道!如今闯下滔天大祸,不思悔过竟一走了之,真是个孽障啊!”
夜色茫茫,霜薄星疏,周围府邸早已感受到周府的异样,俱是灭了灯火。唯有周家连缀的火把,如同天上掉下来的星光,在府中明灭闪烁。
周府规模宏大,层层叠叠的院落都如同枷锁井然排开,府内设有廊亭香榭,水滨林木,越往深处越凝重,搜兵也压低了脚步,跨进一处院落时,果然院中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人,搜兵缓慢靠近,见这些人衣着黑衣短袍,身形魁硕,伤口上渗着血,搜兵伸手探鼻翼,尸体都已经凉了。
王隐更加恐慌了,心头不停地乱跳,他不知林溦之身在何处,是否受了伤。他盲目地在各个院子走着,把每一具尸体都扒了一个遍。
一共七具尸身,令这些人神经更加紧绷,搜查得也更仔细了。
夜幕下,重檐翘角都奔窜着凝重的气息。
刘丰明一直跟在主子身边,知他心急,可人多混乱,又恐有隐藏的危险,屡次请他安心等候,自己独身去找寻,然而王隐恍若未闻。
没办法,刘丰明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然而走近柴房时,阴影中忽然走出两个人,刘丰明率先察觉,迅速闪身护住王隐,双方都略持沉静,阴影中的人才低声道:“王相是我,我是宋乘风。”
刘丰明提高灯笼,王隐才辨识出宋家两兄弟。不怪他们认不出,实在是鼻青脸肿的宋乘星在黑暗中有些可怖,可待认出来,又有些……滑稽。
王隐的欣喜胜于诧异,他低声问:“溦之呢?溦之在哪?”
宋乘风道:“王相跟我来。”
宋乘风领着几人挑阴僻的地方走,显然是摸熟了府中的道路。他推开一处院门,这处房舍远看确实是个普通的客房,可打开门进去却发现通道非常深邃,石面黑壁,昏烛不明,一道一道的铁栏隔开,竟是牢房的规制。
地上还倒了两具尸体。随着推门灌入的风摇晃起了案台的烛火,莽撞而又小心。
门外兵荒马乱,风雨招摇,这里却很安静。林溦之独坐在一盏银烛下,那烛光映在他眉目上,衬得他更加空灵幽淡,仿佛是误入尘网的神祇,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什么都没有浸入他的心,他只是不食烟火地看着掌心的两截竹玉簪。
那簪子,竟然断了。
“溦之!”王隐的声音都颤栗起来,他快步走去,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情意,也不顾及身后三人,竟然一把抱住了刚起身的林溦之。
林溦之脸上刚沁了笑,却也太意外,竟在他怀中僵住了。
王隐忽然想起什么,松开他,“你有没有受伤?”说着上手剥了他的外衫,从他的颈口到腰腹,甚至向下到股间腿侧,几乎全身都摸了一个遍,然后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还好没有受伤……”
身后的几人看到这一幕瞬间石化,等醒悟过来,都不约而同地后退出门。他们实在是怕这个借机搜身的王相,把人家衣服全扒光,一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他们会小命不保。
林溦之脸上早已绯红一片,直着眸,傻怔着未言一语。
等王隐反应过来,才察觉自己举止不妥。他的掌心缩了缩,像是才体会到了什么触感,那触感又神秘地传渗到他脑中,身体里涌起一股玄妙的冲动……
他发誓他不是心怀不轨,只是看见林溦之就情不自禁地想靠近,想笼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