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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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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最后一个十五,东市口那里每人要发了十枚铜钱及一包果饼,所以这几日方皓一直在外面奔波。先是将珠儿小娘子寄存的金银玉器兑换成银钱,然后购买了粮米食果,早饭吃了两口就要往外冲,林溦之对着他的背影嘲笑了一句,结果方皓死鸭子嘴硬,辩解半天又辩解不清,为了自证清白,非要把林溦之拉去见证。
大冷的天,金贵慵懒的林公子根本不愿意出门,可是方皓连拖带拽把他拉了过来。
今日东市口确实忙,然而林溦之跟了过来发现自己是多余的。陆青萍与吴婆婆施粥发果饼,玄珠与姜婵发银钱,方皓则在他们两方窜来窜去,林溦之没得窜,懒洋洋地站在太阳底下看着方皓那个傻样。
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笑完又有一瞬间的恍惚,两人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先开始自己的生活,也许过不了多久方皓就会有自己的家了。
他突然觉得很安心,有一种功成身退的感觉。
东市口那边的忙碌已经结束,林溦之也离开了。
玄珠见陆青萍和吴婆婆清洗碗盆,她也拿起一个碗盏要跟着清洗,然而一触到凉水,手立即就瑟缩了回来,手中的盘子也在她的颤抖下摔落在地。
因为是泥土地,众人只听到一声钝钝的坠落声,陆青萍才转过脸来,姜婵与方皓同时靠近了。
“主子你没事吧?”姜婵话音才落,“有没有伤到手?”方皓快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玄珠的脸红了。
好在那白净的手指只是冰凉,并无伤痕。“没事没事,不用紧张,没有伤着。”
方皓脸上的心疼与关切全被众人看在眼里,陆青萍和吴婆婆正低低地笑,而玄珠窘迫着,动了动指尖,还是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
方皓微微怔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急切了,他面不改色捡起地上的盘子:“还好我们买的碗盆都够粗糙厚实,现在知道好处了吧!”
众人都笑了。唯有玄珠脸上还漾着淡淡的红云,心里热热地悸荡。
她心神不宁,也不想再帮那种无用的忙了,她在院内转了两圈,无事可做,思索着是不是该回去了?虽然她曾经也偷偷溜出宫过,却没有像最近一段时间这么大胆,有两次都被她母妃发现,好在她的教习阿娘帮她圆了过去,这次出门也是再三向她阿娘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也不会出宫。
不止她阿娘看出了端倪,就连前些日父皇生病时,皇亲们都进宫探视,随同的女眷们又拜见了太后。
也就是那几天,陶然姐姐竟忽然问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玄珠闻声一僵,赧然脸红,而更让自己震惊的是,那一刻脑海中涌出的竟是方皓的面孔。
陶然郡主纤指虚点:“果然,我们的小公主有意中人了,不会真是蒋家二公子吧?”陶然不依不饶,“那孩子虽然实诚的有些傻气,但样貌上倒也俊朗,家世上跟你也般配,护国将军——”
“哎呀不是,”玄珠的脸颊烧起了红晕:“没有,陶然姐姐不要胡说!”
“哦……”陶然语调拉长,继续调笑:“不是蒋二公子,那是哪家贵公子啊?”
她们身后还有一行宫女迤逦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垂着眼眸跟着两位主子缓步踏进了御园的梅林。
玄珠脸色渐渐淡了下来,手拈梅蕊:“一定得是贵公子吗?就不能是普通人吗?”
晌午的御园草木皆寂,然而玄珠公主的这句话,惊了陶然怔愣了,她鬓角的钗环微微摇晃,“你……不是说真的吧?”
玄珠咬唇不语。
陶然看她这样,心觉八成是真的了,只得抓紧她的手入梅林深处:“那是什么人?什么出身?何处任职?”
玄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无官职。”
“读书人吗?是否打算科考?”
“也不是……”玄珠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是普通百姓或商人呢?”
“你莫非私自出宫了?”
玄珠窘迫地点了点头。
“胡闹!到底是怂恿?姜婵你来说清楚!”
姜婵忽然被点了点,与公主对视一眼,战战兢兢要开口,玄珠抢道:“没有人怂恿,我自己要出去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溜出宫。”
“那你到底结识了什么人?家住何方?是否是京城人氏?”
玄珠眼睫都浮了一层水雾:“……这个我并未打听。”
“你……你真是糊涂!难道堂堂公主要嫁给……”毕竟出身高贵,贱商那种字眼陶然说不出来,她平复了情绪,开始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尤其是你,公主婚配是平衡整个朝局的大事,这些都要符合各种错综复杂利益的考量。你母妃出身低微,一心想将你嫁入世家拉拢势力,巩固地位,怎么可能让你嫁与普通人?即便你不为你母妃考虑,你父皇呢?你父皇允许你嫁于平民商贾吗?传出去都是丢皇家的脸面,你不只是让皇家蒙羞,更会连累你的母妃与教习娘子,私自出宫,交结外男,都是她们管教不严,纵容宠嬖。你以后万不可再做这种事了,听到了吗?”
“……听见了吗?”
“喂,珠儿?珠儿小娘子!”方皓忍不住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啊!啊对不起,你说什么?”玄珠望着眼前的外男。
“想什么呢?走了,这边都忙好了,我送你回去。”
玄珠心神微敛,唇角牵笑,与陆青萍与吴婆婆道别后,跟着方皓一起出了旧巷。
街巷上人声喧嚣,旗幡飘摇,酒肆瓦舍上落了冬雪后的暖阳,屋顶被阳光晒得明晃晃暖洋洋的。
方皓的发被风吹动,翻飞几缕又飘然而落。
玄珠跟在他身后半步,看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洋溢的笑容,街上还有刚出炉的芝麻胡饼的香气,蒸笼里的热气飞腾……
“两位小娘子要不要吃胡饼,还有冰糖葫芦?”方皓引袖侧首问。
玄珠飞快地对他对视一眼,怏怏地摇了摇头。姜婵也跟着怏怏地摇了摇头。
方皓惆怅了。平日里这位两位小娘子话不少,跟着方皓走在街巷一路问这问那,从街头稀奇饰物,到酒楼浑客醉语,对一切都兴致盎然,方皓几乎成了玄珠的市井老师。
然而,今日的玄珠一直愁眉深锁,怏然不语。
她低垂着眸走路,心里还在想陶然姐姐一番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思量这些事,但那次她自然而然地挽住方皓的手臂,被姜婵取笑后,才惊觉自己对方皓的熟悉与依赖竟如此习以为常。
有些情愫不提不知,一提出来便会深思。当初出宫的目的不是想见见宫外的世界吗?怎么一有机会溜出来就直奔望安楼了呢?
京城只有这一个方公子吗?他一人就能是这一世界吗?
玄珠越是这样想,就越是痴怔……茫茫然跟着方皓走着,也不看路,直到方皓忽然停在她面前,她差一点撞上去,抬起眸,一双眸璀璨如星,与方皓对视。
方皓心里仿佛被小团圆挠了下,那带着麻麻刺刺的小猫爪挠得人心痒,又舍不得放下。最终他淡声道:“地上有银子么,走路也不看路。”
玄珠睫羽颤了颤,慌张地垂下眼帘。
“怎么?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呢?”方皓转身倒退着走:“小娘子不妨说出来,本公子替你排忧解难!”
玄珠依然低头走路。
“到底什么事让我们的珠儿大小姐愁得冰糖葫芦都不吃了?”
玄珠恍若未闻。
“还不说话?看来是大事啊!让我猜猜,不会是终身大事吧?”方皓小心试探:“说起来你也有十六岁了,寻常女子像你这个年龄都应成亲了,你呢?像你这样矜贵的小娘子早已定好人家了吧?何时出嫁呢?哥哥给你备选一份厚礼,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玄珠闻此言,双目竟漾了泪,拉着姜婵细步小跑了起来。
“哎,哎对不起,别生气啊!”方皓两三步跟上,拦住她,又作揖又鞠躬,“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开你玩笑,要不你打我几下行不行?打完我再带你去吃荷叶卷,炸雪丹、冰花松肉,花爆金……”
“不吃!”玄珠转过脸不看他,“闪开!不要再挡我路,否则我抄了你的家,把你轰出京城!”
“这么大火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方皓站直了身子。
“关你什么事?少打听我的事!”玄珠越想越气,不甘示弱,横眉冷对:“凭什么打听我的事!你呢?你自己家世住址,姓甚名谁,还有都这个年龄了怎么从未见你携娘子出门?”
方皓毕竟比她大,心思也更加深沉,就算他不解风情,这种莫名其妙的嗔怒他多少也能猜出点什么。如果说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那这个姑娘弯弯曲曲的怒语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方皓在心里闷笑两声,其实他也摸不清楚自己,这十年来他和林溦之不肯成家,除了身份不明,家仇未报,还有就是他们早已心照不宣地决定报仇后离京回乡,彻底远离这地。而娶妻生子是个麻烦事,他们都不想被此牵绊。
可是自从结识了这个姑娘后,听着林溦之还有王夫人的玩笑,导致他真对这个矜贵娇气的小娘子上了心。
比较幸运的是,他的动心似乎也有了回应。他心中早已萌生浓浓的笑意,但语气正经:“我名为方皓,无字,你知道的,至今尚未娶妻。”
“谁问你这个了!”
方皓诧异:“不是你问我的吗?”
玄珠想捂上脸快跑,随即又想明明是这个死耗子该打,恼羞成怒抬起手来,然而又僵在半空。
方皓就那样迎着光带着浓烈的笑望着她,明明就是漫不经心的笑容,却猝不及防地浸润到了她心底。
玄珠看见方皓眼尾的长睫压住了眼角下那个小痣,阳光照在眼睫上,闪闪的,又像扑棱棱翅膀的飞鸟。
她就迷迷糊糊与这灵动的眸光对视,心跳都乱了。
“到底怎么了?你今日怎么这么恍惚?”
“我……可能暂时不能出来了。”
“不能出来?”
“就是父母知道了我总是溜出门,斥责了我。”
方皓微笑:“你父母也是为你好,女子出门确实是不安全的,马上又是年节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近日还是居家静休吧!”
玄珠神色恻然,目意苍凉地凝视喧闹的街市。又沉沉开口:“小耗子,这些时日谢谢你,让我见识到世间不同的一面。一直以来我都过着锦衣玉食日子,从来没有想到天子脚下竟有这么多百姓沿街乞讨,甚至连乞讨都被赶到固定的位置。而我……每日烦恼的都是冗多的规矩,思虑着怎么逃出去玩……可是他们担心的却是怎样吃到一顿饱饭,挨过下雪的冬天,再多活一天……”
玄珠转过凄惶的眸:“方皓,谢谢你把你从虚幻拉回现实,也谢谢你们做的这些,为百姓——”
“等等!”方皓打断:“你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父母不让你出门了?还是说你家是当官的,驱赶乞丐的事情是他们做的?”
“不是不是,”玄珠连忙解释:“我、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是好人,这话说出来很简单,可大部分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不欺压他人,而你们,却是十年如一日地帮助他们。做一件好事简单,长久地做一件好事太难了,我真的很敬佩。我说这话只是想告诉你,遇见你真的很幸运……”
一番肺腑,听得方皓仍是风轻云淡的表情,可唇角的笑意在日光下溶溶生辉。
这些年来他对尘世的鄙夷,对天地的淡薄,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摇落满地芳华。
他想,就她了。
方皓抬手揉了揉玄珠的发顶,柔声道:“也谢谢你的认可。善心是普遍且自然的,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玄珠弯唇浅浅地笑了笑。
垂下的手臂一分一分地朝女子的手靠了过去,方皓犹豫着,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方皓又道:“你刚说你之后不能再出来了,那除夕驱傩舞仪呢?那日全城百姓都会出门观看舞乐,欢庆新年,你家总不能还禁防吧?嗯?怎么样,我帮你们准备驱傩面具,保证让你们都满意!”
玄珠脸颊的笑意已经被寒风吹逝了,红了眼眶,再次低眸不语。
“那元夕节呢?花灯满城,夜不宵禁……”
方皓话还未完,却听见他的侍从宋乘星匆匆奔来,大呼:“主子,主子快回去,出事了!”
宋乘星停步,气息急喘:“主子……林公子让我告诉你,陆大人出事了!”
方皓急问:“什么事?”
“陆大人被圣上下旨三日后斩于东市,且今日被当庭刑杖五十,如今怕是奄奄一息。”
“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大朝会,陆大人趁机上奏什么奸佞阻塞言路,朝局黑暗,又说圣上懈怠朝政什么,这些本来已经惹得圣上和朝臣不快,结果……”宋乘星放低了声音:“因为圣上依旧没有表态,陆大人直接当众指出圣上私会名妓,沉迷声色,圣上一时气急,当庭咳血,昏厥了过去……”
玄珠与姜婵本来就吃力地跟紧他们两人的步伐,骤然听见这句,双足虚浮一软,身形歪斜已经跌倒,好在姜婵及时扶住了她。
玄珠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住姜婵的衣袖,依然止不住颤抖,两眸空茫望着宋乘星:“你说什么……”
宋乘星懵懵地看着她,一时不知怎么回事。
方皓亦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父……”玄珠抑制泪水,终究掩了言辞:“没事,只是走得太快了,你们回去罢,不用管我。”
方皓将她扶起身:“我先送你回去。”
玄珠强装微笑:“我何时让你送过?你快回去,那是青萍姐姐的爹爹,快去看看怎么回事,若他真出了事,青萍姐姐会伤心的。”
方皓目光停于她苍白的脸上,眉宇深蹙,显然放心不下,思量片刻,转首对宋乘星道:“你送珠儿姑娘回府,我先回去同二哥商议此事。”
方皓离去后,玄珠当然不敢让宋乘星送她,随意指了道府门,拐入后巷后,立即奔回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