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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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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凋零,朔风渐起。灰白的积云沉沉地压在阊门宫顶,整个圣殿也是静肃沉寂,落针可闻。
寝殿的垂帷厚厚地垂下来,一重一重的内殿直至寝宫深处,侯立两侧的内侍宫女们诚惶埋首,殿内几位御医恭默侍立,大气不闻。
圣上俯仰御榻,神思昏倦,面容颓靡,案角剩余汤药半盏,姜贵妃一直在宽榻旁温柔服侍。
三尺之外的双龙螭纹铜瑞炉中溢出袅袅青烟,香雾无声融散,弥漫整个内殿。
圣上平日并不爱熏香,姜贵妃今日特意找出安神的沉香燃上,仿佛是为了掩盖这满屋浓重的药气。
殿左侧候着太子,二皇子及七皇子。帷幕外候立着右相李弘玉,左相王隐,户部尚书葛正新,吏部侍郎徐广思等几位大臣,皆沉眸不语,面容阴晦。
忽有姜贵妃侍女入殿,姜贵妃会意,起身后宫女与她低语几句,她眉尖紧锁,敛裙出殿,圣殿外的玄珠钗环未佩,鬓花皆无,双目通红,她回宫后情急之下胡乱套了件衣衫,姜贵妃却一眼看出她内襟仍是宫外的衣衫,扬起的巴掌犹豫少顷,最终还是重重地落了下去!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玄珠一动不动,默默承受,姜贵妃自己的眼角却湿润了:“不孝之女!你父皇病体违豫,你却出宫厮玩,连你弟弟半分孝心都不如!”
玄珠目光漾泪:“母妃,我错了……”
“立即滚回殿中思过,玉楼看好公主,绝不允许她踏出殿门半步!”
玄珠却抓过母亲的衣摆跪地:“母妃,求你先让我见一见父皇吧!”
姜贵妃蹙眉不语,瞥了眼跪地的姜婵,冷声道:“身为公主侍女,却纵容公主恣意妄为,即日起,你也同教习张娘子移出公主寝宫,搬入内宫幽闭思过!”
姜贵妃又对女儿道:“换了你这身衣裳,申时末再来,此后也禁闭寝宫,严加看管!”
圣上窝躺在龙榻上,太阳穴仍像是被锤子击打一样疼痛,双目虚闭着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可越是回避陆则刚的那些逆词越是在脑海翻涌,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瞳孔抖缩了下,猛地又抓起龙案的药碗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碎响,莲纹白玉盏立即炸成了无数裂片。
殿风外的人听到这一声响,内侍宫女及御医都立即俯下身跪叩,匍匐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碎碗的瓷碴同时迸溅到离得最近的太子及二皇子衣摆上,太子惊得闭紧唇没发出声音,却抬起了步,正要往后缩时,瞥见身侧的二弟面不改色,纹丝未动,只得将抬起的脚又无声地放了下去。
还好他的父皇此时正在气头上,胸膛剧烈起伏,并没有注意到他。
大臣们也是面露恐慌,内心忐忑,只敢微微抬着眸望向御榻。心里同时盘算着此事怎样才能不烧到自己,又能把火引子吹向他人。
唯有高内侍愚忠似的默默捡着碎碴。
姜贵妃含着心疼的泪安抚圣上:“圣上消消气,不要因为那种不识大体的官吏气坏了身子!”
“都下去!”圣上喘着粗气,瘫坐在床帷,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把他们都叫进来!”
殿内,四个御医们都垂着头,只敢微微转眸以示其意,确认后,四人才缓缓将压在右手上的左手挪开一点间隙,双掌支撑地面,重心延伸到脚掌,膝盖这才一点一点屈伸起来。弓着腰起身后,低首收拾药箱,轻声慢势,整个过程未发出一点声响。
“你也下去!”圣上又对姜贵妃说。
姜贵妃一怔,立即柔身施礼,领着七皇子告退。
被叫进来的几人有太子,二皇子、李弘玉、王隐,以及葛正新与徐广思。
圣上被高内侍扶坐了起来,整个人似乎也醒过来了,头脑缓缓清明后,转来的目光如剑,带着凌厉的杀气扫过几人,太子与葛正新几乎承受不住要下跪,惊魂未定时,李弘玉却温煦开口:“圣上息怒,陆则刚辱损圣颜已被笞杖五十,三日后斩于东市,以法正天下。”
“三日后?”圣上冷笑:“李相真是宽容。”
李弘玉依旧温声道:“圣上明鉴!老臣只是觉得陆则刚此举怪异,若真有谏言,可写奏疏按级承奏,老臣留他三日性命,是想查清幕后是否有人指使。”
王隐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果然,圣上面孔的杀气转为了凶疑,古怪地扫了一眼被留殿的大臣,停在王隐身旁须臾,转向了葛正新:“葛尚书,陆刚刚是你手下的人,你说是谁指使?”
葛正新扑通一声跪下:“回圣上,老臣愚笨。陆刚则在户部行事一向怪异不合群,还常常以清廉高洁自诩,性子既骄且孤,反视同僚如仇人,不见与谁往来……”
“这么说这咄咄逼人的进谏只是一时兴起?”圣上道:“一句句擅权分臣,懈怠乾政,沉迷声色,把朕斥得体无完肤!一个来京三个月的主事冒死进谏只为骂朕?有预谋!有预谋!给朕查清楚!”
“是……是!”葛正新迟疑了下,余光瞥了眼王隐的衣角:“陆则刚入京时常与手下一个书吏一同行事,关系融洽,只可惜那个书吏在一周前失足落井死去了……臣听说那个落井的书吏在生前曾与王相有一宴之饮,王相位高权重,却突然宴请一个小小的书吏,偏偏只有这个书吏与陆则刚交好……”
圣上目光倏地扎向王隐。
王隐在内心长叹,缓缓屈膝跪地,平和着心绪道:“臣确实宴请过那个书吏,只是听闻到这个孩子在户部行事勤敏认真,性情谦仁淡泊,私心里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召来一见,只可惜这个孩子福薄,独自回程却落井于户部值院。”
“能让守真屈尊的人必是能人吧!”李弘玉叹道。
王隐垂眸:“为国荐拔栋材,为君分忧,职责所在。”
“怎么这么巧?”二皇子插言:“陆则刚是王相你推荐入职的,你又看上那个唯一与陆则刚合得来的书吏,不知王相当晚和这书吏谈了什么?他竟然这么晚了跑去值房偏偏还跌落井中?”
此时,徐广思忽然跪地:“圣上,容臣一言。是臣提议宴请那个书吏齐代杰,臣身为吏部侍郎,理应兼掌官员考课铨选,臣结识齐代杰已有三年,深知他本性,所以才调入户部,他与陆主事相得融洽是真,可后期两人分道反目不相往来也是真!陆则刚骨鲠素来执拗,行事迂戆且独断,臣不知这种性子的人何人能指使?”
殿内各案分置着百来盏仙鹤蟠花灯烛,映射在汉白玉铺造的地面上,连坪地都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四周明亮粲然,圣上神色复杂且阴沉地看着这些人。
徐广思接着道:“陆则刚到职没几日就被架空职位,奏折又屡次无法承递御前,由此与上级多有口舌,更是多次谩侮王相谀臣佞相,臣以为这样的人,王相指使不了……”
“徐侍郎你慎言,”葛正新接道:“我并没有说王相指使陆则刚!”
“那么请问葛大人,王相协同我宴请一个书吏,这么小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手下的人,我自然要知道行踪!”
“那么葛大人应该也知道你手下的陆主事今日堂殿污蔑圣颜?”
“徐敏清你不要血口喷人!”
“够了!”圣上虚虚地闭着眼,高内侍正倾斜着身体替他揉着额角,他听到这熟悉的争论,怒气在慢慢下降,脸色依旧冷如硬石,眼睛缓睁,盯紧徐广思:“你说什么奏折递不到御前?”
徐广思心里激动起来:“回圣上,陆则刚写了多份奏疏,听说都是以下犯上,忤悖之言,所以被户部置压了下来,臣以为,这才是他冒死堂谏的关键。”
“葛尚书!”圣上眼中闪着光,阴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啊!都能替朕做主了!”
葛正新连忙叩首:“求圣上宽恕!并非是臣要置压陆则刚的奏疏,实在是他写的都是无稽偏颇的言辞,臣怕冲撞了圣上,败坏了圣上与众人腊月新年的喜庆,这才暂时压了下来,待新春后与两相商议后再请奏圣上,谁知——”
“好!好好!你们做得好!什么事都替朕做主了,银子你们替朕分了,挨骂却是朕替你们受了!果真是上下一心,如陆则刚所说,朕身边都养着一群谀臣,整日里只会哄骗欺瞒朕,偏我还对你们太过仁慈,任由你们拿捏欺瞒!如今更是高明,你们私下做的恶事,这千古昏君的骂名却要朕替你们承担!你们做得好,做得好啊!”
这真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在这些大臣也都习惯了……机械似的下跪叩首:“圣上恕罪……”
圣上自然不可能承担这骂名,李相一党也很明显,要把火烧到王隐身上,王隐又趁机将李党专事弄权的罪名挑出来,李弘玉更不可能坐以待毙,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有一个人为此事顶罪。
李弘玉开口道:“圣上,此事必须查清!陆则刚今日出乎意料之举雷惊四方,若是懂的人知他污蔑圣名,若是糊涂的人恐怕信以为真,平白让圣上担了这骂名。若再是有自作聪明的人,还以为这是辱圣不配位,逼宫犯上——”
“住口!”圣上猛地一声咆哮,胸腔震动,又开始咳喘起来,高内侍在后轻抚圣上后背,另一内侍递承锦帕,替圣上擦拭唇角。
就这一番话下来,圣上又咳出了血,他双目充血,刺向王隐:“人是你举荐的,你来说!到底是谁指使?”
常年处在刀光剑影中,王隐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突变,他垂眸跪地:“臣心皑皑!请圣上立即将此事交由三法司彻查!”
太子早已经簌簌发抖,附言道:“儿臣也认为彻查此事。”